執簡章第一
法令忌繁貴簡,簡則易知易行。今六部官書浩如煙海,非窮老盡氣于其中者不能熟悉,則非易知;無論官民,動即干例,則非易行。
今宜開局京師,博征天下通人,令與京官討論《六部則例》.詳加改定;其涉商、韓家意,不合周、孔者,酌行刪削,其文須視舊省十之六,頒行各省,令試律科者誦習。其變通以前之例案,均作廢紙,不許援引,則民易知而鮮犯,法易行而鮮礙矣。
徙木章第二
文告之不信于民也久矣,俗之痿痹不仁亦久矣。若不以整齊嚴肅、破格賞罰之舉,新耳目而作精神,則將明阻暗撓于陋儒、陽奉陰違于俗吏,雖有變通之令而旋罷,雖有變通之名而無實矣。
昔孔子為政七日而誅少正卯,商君治秦,立徙木之信,刑傅黥師。商君治法,固不足道,而其信賞必罰,實為政者所當師,蓋必如此,而后可以行令也。
今變通之始,宜擇才識絕世之士,破格任以要職,欽賜令旗、令牌,許其便宜行事,略同軍法;文武三品以下敢有阻撓者,徑行牌拿處置;首先重懲三品以上辯言亂政者數員,以警其余;則天下曉然于我皇上意之所在.而莫不鼓舞矣!
又赦者,極不平之政也,大非圣朝所宜有!宜永除大赦之令,以示有犯者決無倖免焉。
自敘
敘曰:
宋子生平陽。平陽于浙為極南鄙,自奇渥運謝,人荒五百載,東甌之宋,多祖廣平;蓋天水南渡,隨徙而來,自徙至今,衰弱不振。
先君子[名賓家]治農家兼儒家言,為邑諸生,獨好程正叔氏、朱仲晦氏及近人陸稼書氏、羅羅山氏之學,行修于鄉,闇然寡和,世莫得聞,抱懷早逝。
宋子之生,尊長夢燕.故小字燕生。生而多病,七齡之內,幾死者數。三四齡時,甫識之無,尊長每賜餅餌,必請朱書“仁義禮智信”五字其上,否則慍辭。八齡入塾,未及一載,能背誦易、詩、書、孝經、論語、孟子及小戴記之大學、中庸篇、左丘明春秋傳半部、明人所稱之唐、宋八先生文數十首,初、盛、中、晚唐詩數百首,始學為律詩短句。九齡,始學為功令文,誦春秋左、公、穀氏傳,舉其是非謬于圣人者數十事。十齡,患目幾廢。自時以后至于弱冠,無歲無病,病又多危,計費光陰十分之七;然其間病余輒事披覽。十一,誦屈子、賈子及鮑明遠氏、江文通氏有韻之文如夙習;誦仲晦氏綱目,舉其書法未合于情理之公者數大端。十二.賦“述懷”古體長句,自期周姜、齊侯、漢諸葛武鄉侯;擬撰“諸葛討曹檄”;著論責錢镠為唐疆臣,國亡降賊,大不忠,錢俶棄祖宗地,大不孝,蘇子瞻氏反作記盛稱其忠孝,違公是,大不可訓。十三,誦戰國策、史記,慕兵家、縱橫家言、俠烈家行。十四,誦王伯安氏遺書,深喜其“反心不安,雖言出孔子,未敢以為是”之說。十五.賦“春燕篇”,即多自傷卑賤語矣。十六,誦荀子,頗然其性惡之說。十七,識同郡金遯齋先生.始知有所謂顏習齋氏、顧亭林氏之學。十八.游南宋故都,著論悲岳少保拘牽世義.不自取中原慰父老,徒死獄吏手。十九,從外舅孫止庵先生、外伯舅勤西先生.始知有所謂姚惜抱氏、曾滌生氏之學。
然弱冠以前既困于病,及至弱冠,體稍強矣,然購書無力,僻處寡儔,又拂心之境月異日新,俯仰愁嘆,恒思出世,自分于學無所冀望。
丙戌遭戚,手足無措,境益險隘,非人所堪.幾死者數。天幸得脫.遂浪跡吳越間,往來海上;捐境廣心,痛自振奮,所至即從友好假四部籍及歐羅巴洲諸書,窮閑暇披覽之,勿輟舟車中。又所至即從仕者、游者、讀者、兵者、工者、鬻者、耕者、蠶者、牧者、漁者、樵者、祝者、醫者、相者、卜者、散者、雜者、仆者,訪求民所患苦、士所爭競、風俗奢儉、錢幣絀盈、販運長短、制造窳精、形勝遷存、水利廢興、田野荒辟、戶口衰盛、稻麥豆芋、茶果藥蔬、棉桑麻葛、松杉竹蘆、雜木煙草、油酒鹽魚、牛羊雞豕、瓦石金珠、大小百物,凡民所須,郡邑豪俠、賢卿大夫、奇才劍客、隱逸文儒、衙蠹里殘、緇黃博徒、劫竊教會、優伶女閭、賦役稅厘、浮勒追呼、斬絞軍流、笞杖枷拘、節壽規上、冰炭敬都。既博學審問,慎思明辨,昏乎若迷,昭乎若覺,乃作而嘆日:“悲哉!學亡于秦,問亡于漢?!币岳魹閹煟黑吂α?,鞅、斯之說,先入為主;儒墨落落,寡不敵眾,浸淫秦義,遂亂其真,故曰“學亡于秦”。劉氏崇儒,實祧其術,章句博士,神存祿利,守一先生,閉拒異己.詢于芻蕘,其風漸微,故曰“問亡于漢”。學問之亡.極于趙宋:其思也有桎,其辨也無燭,思辨愈苦,情理愈晦,周孔之效絕,蒼生之禍烈矣!于是發憤著《周學》、《孔問》二篇:《周學》者.明今所尚漢、唐、宋學,非周以前之學;《孔問》者.譏習士好問于尊貴,而孔子好問于賤幼,廟問、項師,其證也。既持與人談,常觸怒,然亦往往遇奇士,傾肺腑。累年與海內外學者塵埃暫聚,申《周學》《孔問》之旨,共數十百萬言,筆記為《六字課行齋談錄》若干卷。
宋子幼薄時文,長而負譏不能,愧而治之,數月,得西江、云間意,或悅之,以為二百年來健者也。然不悅于有司,亦有悅之,將擢之矣,阻于喪,阻于病。
宋子不握半籌,不取一介,不媚富人,不諛顯宦??陀稳站?,溫溫無所試,草萬言書欲上天子而不可得,則憤極獨入苾芻蘭若。[杭州七寶寺]茹素半載,覽天竺經數十百種.頗解其義;與苾芻談,又常觸怒,則如憤不欲生。江南張經甫者,宋子以師友之間待之者也,從容謂宋子曰:“君過矣.君過矣。君持周學,而怨今人不知乎!且君識高千古,而襟懷之狹,乃類屈平、賈誼、陳亮一流人,何也?”宋子初聞不悅,已而起自責,若無所容。乃務去牙角,和血氣,勤省訟,戒非刺,然境益險隘。
曲園先生,今之孟、荀氏也,惜東野之窮,賦薦士之詩.乃以庚寅之秋得見荊湖大行臺南皮張公。是時,浙西許公奉使西國,張公以聞,承辟為屬。臨行大病,遂至后期,于是境益險隘,莫可告語。
今又將之京南見合肥使相,阻冰留滬,主趙二南。趙,弱齡壯志,數叩經世要。因筆述四篇六十四章,凡數萬言,命曰“卑議”,明其卑無高論也,非宋子曩昔所屑出諸口者也。行此非可以致上理也,雖然,果能行此,十載內外,其諸小康可幾而臻歟!今借箸之談汗牛充棟,然率皆兵家、縱橫家言,或號稱衛儒,實昧本術.抑又遜焉!孤憤之士,靜觀沈察,仁其同類.為謀樂安,不知有周,無論秦漢,豈與夫剽襲故紙、依草附木者爭是非、較離合哉!茲議雖卑,然不參雜家,不謬儒術,尚堪自信。其“變通篇”,但陳當然,不發所以,取簡卷帙;中有數章尤駭俗者,略申數語,別援舊聞,暢發鄙慮,為《卑議或問》若干卷,未暇清繕。
嗟乎!行年且三十矣,念昔十二齡賦“述懷”時,忽忽如昨,空談帝王略,紫綬不掛身,豈勝憮慨!詩曰:“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辈桓也幻阊蔂?!
光緒辛卯冬,六字課齋主人宋存禮自敘于滬寓。
俞曲園師書后
嘗讀《后漢書王符仲長統傳》所載“潛夫論”“昌言”諸篇,即嘆而不置.以為唐宋以后無此作也。不圖今日乃得之于宋子燕生。蓋燕生所為“卑議”,實潛夫論、昌言之流亞也。其意義閎深,而文氣樸茂,異時史家采輯,登之國史,亦可謂“寧固根柢,革易時弊”者矣!惟“變通篇”三十七章,鄙意以為宜緩出之:其造端閎大者.固未必即能見之施行;瑣屑諸端,不知者且謂妨于政體。
竊謂君子之論,論其大綱而已,孔子“富之”、“教之”兩言,千古不易。三代以上圣人治天下以此,即漢、唐以來,凡冶天下亦以此。然何以富之?何以教之?則孔子不言也。一國有一國之富、教,不能通于他國;一時有一時之富、教,不能概于他時。至孟子屑屑然論之,即如“方里而井,井九百畝”,此或可施于七十里之滕耳,齊、梁大國,能用之乎?而況后世乎?易曰:“窮則變,變則通?!辈蛔児滩荒芡?,而變之實難,是以君子慎言之也。
燕生屬序其端,余謝不敏,竊書其后云爾。曲園居士俞樾,光緒癸巳十有九年。
附:讀《卑議》后(一八九三年九月十五日)周觀
予友宋君燕生在大荒駱之歲迨及周一星紀矣,自謂不能過之,當無不及。乃示大著《卑議》六十四章,偉然經世之儒可師也!顧宋君諄諄,一辭之贊,予則何能!讀“自敘”,將更為“或問”若干卷,暢發書義,用援西河、謝山集中經問之例,獻其管窺,冀采以附如左:
問:“民瘼、訟師”,鵲鏡罔遁。變通之始,乃苛求蒙。復開一網,以“狀”易“訟”,近于入笠之招,保無鋌險之走。蓋代狀未能,冒代助剖,黠者為優矣!夫河沙人患,謬種匪今,饑寒所驅,何問堯、跖?立木未徙,獄門已開,良法美意,宜異操切!
問:“才難、精力”,末病地廣。變通知縣,二三并一,并行不悖,何術攸宜?
問:出婦古制,以三變七,五去并資,伸女至矣!然蹻、跖鳴雄,豈無牝晨?或包淫心,貌伏以伺,毫末齟齬,觸怒中喜。朝白保而夕入女閭.白華不潔,飾亂陔蘭之奏;谷風以兩.誰違葑菲之音?夫也不辰,入宮不見,又喪資焉,扶陰抑陽,毋已過乎!
問:旌節遺烈.勝國煦煦之仁。“死小節大”,先儒昭昭之過。一舉蕩之,名去實存。生既遂矣,然清議為尚。狀直榜門,猶名教也。厥意焉寓,可得聞乎?
光緒十有九年八月六日夜,小弟周煥樞欠泉拜識,時同客虎林。
附:書《六字齋卑議》后(一八九四年十一月)王修植
余曩游京師,鄉士大夫常咄咄為余言東甌之怪有宋子燕生。問何以怪,則纖纖而述,無顛無尾,不究其態,意其為人必有魁梧嵚奇之狀貌、非?;守?,懼我黎民為時詬病乎!
會有津門之役,與宋子相見于逆旅。察其氣,窅然而深。聽其議論,退然而不足。亦頗平易,無足驚動,烏睹其所謂怪者耶?既而出其《六字齋卑議》商于余,余讀而嘆日:“嗚呼!其諸士大夫所謂怪者歟?”雖然,宋子之議則仁人之心也!窮究病狀,推明禍始,憐彼憔悴,為之呼號,則議“民瘼”;醫護其草,工護其寶,敏政之義,首在樹人,則議“才難”;利十而取,害十而去,學無常師,惟善是適,則議“變通”;禹戮防風,孔誅少正,刑以弼教,古有明訓,則議“信必”。就厥所論,亦或有一二操切之處慮未能行,顧其隱微昭澈,綱目燦備,則固質鬼神而不疑,俟圣人而不惑者也!
夫宋子,一東甌布衣耳,令士大夫擁高位重祿,內據權要,外歷封圻,身負致君澤民之責,方且朝起弄孫,暮歸抱妾.宮廷贊畫,但解叩頭;省部周旋.惟知作諾。細旃之上,眾口唐虞;身家而外,別無痛癢。宋子無一階之賜、一尺之柄,求衣問食,動為志累,猶將端居苦念,憂及元元,撫弦而悲,用謀更張,位卑言高,得毋為孟氏所罪者非耶?!則士大夫之以為怪也固宜。
余辛卯家居,亦嘗有《儼庵私議》之作,與此所條目不謀而合者十六七,深惟言行相顧之義,與夫時之不可以不待也,用自晦匿,不敢出以示人。夫匪言之艱,行之惟艱,我躬不逮,斯乃大恥,向常以此自督督人。時艱日急,櫝中之玉,后必有就而問賈者,竊愿與燕生共勉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