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凡人無才,則心思不出;無膽,則筆墨畏縮;無識,則不能取舍;無力,則不能自成一家。而且謂古人可罔,世人可欺,稱格稱律,推求字句,動以法度緊嚴扳駁銖兩。內既無具,援一古人為門戶,藉以壓倒眾口,究之何嘗見古人之真面目,而辨其詩之源流本末正變盛衰之相因哉!更有竊其腐余,高自論說,互相祖述,此真詩運之厄。故竊不揣,謹以數千年詩之正變盛衰之所以然,略為發明,以俟古人之復起。更列數端于左:
二、或問于余曰:『詩可學而能乎?』曰:『可。』曰:『多讀古人之詩而求工于詩而傳焉,可乎?』曰:『否。』曰:『詩既可學而能,而又謂讀古人之詩以求工為未可,竊惑焉。其義安在?』余應之曰:詩之可學而能者,盡天下之人皆能讀古人之詩而能詩,今天下之稱詩者是也;而求詩之工而可傳者,則不在是。何則?大凡天資人力,次序先后,雖有生學困知之不同,而欲其詩之工而可傳,則非就詩以求詩者也。我今與子以詩言詩,子固未能知也;不若借事物以譬之,而可曉然矣。今有人焉,擁數萬金而謀起一大宅,門堂樓廡,將無一不極輪奐之美。是宅也,必非憑空結撰,如海上之蜃,如三山之云氣。以為樓臺,將必有所托基焉。而其基必不于荒江窮壑、負郭僻巷、湫隘卑濕之地,將必于平直高敞、水可舟檝陸可車馬者,然后始基而經營之,大廈乃可次第而成。我謂作詩者,亦必先有詩之基焉。詩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載其性情、智慧、聰明、才辨以出,隨遇發生,隨生即盛。千古詩人推杜甫,其詩隨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無處不發其思君王、憂禍亂、悲時日、念友朋、吊古人、懷遠道,凡歡愉、幽愁、離合、今昔之感,一一觸類而起,因遇得題,因題達情,因情敷句,皆因甫有其胸襟以為基。如星宿之海,萬源從出;如鉆燧之火,無處不發;如肥土沃壤,時雨一過,夭矯百物,隨類而興,生意各別,而無不具足。即如甫集中樂游園七古一篇:時甫年才三十余,當開寶盛時;使今人為此,必鋪陳揚頌,藻麗雕繢,無所不極;身在少年場中,功名事業,來日未苦短也,何有乎身世之感?乃甫此詩,前半即景事無多排場,忽轉『年年人醉』一段,悲白發、荷皇天,而終之以『獨立蒼茫』,此其胸襟之所寄托何如也!余又嘗謂晉王羲之獨以法書立極,非文辭作手也。蘭亭之集,時貴名流畢會,使時手為序,必極力鋪寫,諛美萬端,決無一語稍涉荒涼者。而羲之此序,寥寥數語,托意于仰觀俯察,宇宙萬匯,系之感憶,而極于死生之痛。則羲之之胸襟,又何如也!由是言之,有是胸襟以為基,而后可以為詩文。不然,雖日誦萬言、吟千首,浮響膚辭,不從中出,如剪彩之花,根蒂既無,生意自絕,何異乎憑虛而作室也!乃作室者,既有其基矣,必將取材。而材非培塿之木、拱把之桐梓,取之近地阛阓村市之間而能勝也。當不憚遠且勞,求荊湘之楩楠,江漢之豫章,若者可以為棟為榱,若者可以為楹為柱,方勝任而愉快,乃免支離屈曲之病。則夫作詩者,既有胸襟,必取材于古人,原本于三百篇、楚騷,浸淫于漢魏六朝、唐宋諸大家,皆能會其指歸,得其神理。以是為詩,正不傷庸,奇不傷怪,麗不傷浮,博不傷僻,決無剽竊吞剝之病。乃時手每每取快捷方式于近代當世之聞人,或以高位,或以虛名,竊其體裁字句,以為秘本。謂既得所宗主,即可以得其人之贊揚獎借;生平未嘗見古人,而才名已早成矣。何異方寸之木,而遽高于岑樓耶!若此等之材,無論不可為大廈,即數椽茅把之居,用之亦不勝任,將見一朝墮地,腐爛而不可支。故有基之后,以善取材為急急也。
既有材矣,將用其材,必善用之而后可。得工師大匠指揮之,材乃不枉。為棟為梁,為榱為楹,悉當而無絲毫之憾。非然者,宜方者圓,宜圓者方,枉棟之材而為桷,枉柱之材而為楹,天下斵小之匠人寧少耶,世固有成誦古人之詩數萬首,涉略經史集亦不下數十萬言,逮落筆則有俚俗庸腐,窒板拘牽,隘小膚冗種種諸習。此非不足于材,有其材而無匠心,不能用而枉之之故也。夫作詩者,要見古人之自命處、著眼處、作意處、命辭處、出手處,無一可茍,而痛去其自己本來面目。如醫者之治結疾,先盡蕩其宿垢,以理其清虛,而徐以古人之學識神理充之。久之,而又能去古人之面目,然后匠心而出,我未嘗摹擬古人,而古人且為我役。彼作室者,既善用其材而不枉,宅乃成矣。宅成,不可無丹雘赭堊之功;一經俗工絢染,徒為有識所嗤。夫詩,純淡則無味,純樸則近俚,勢不能如畫家之有不設色。古稱非文辭不為功;文辭者,斐然之章采也。必本之前人,擇其麗而則、典而古者,而從事焉,則華實并茂,無夸縟斗炫之態,乃可貴也。若徒以富麗為工,本無奇意,而飾以奇字;本非異物,而加以異名別號,味如嚼蠟。展誦未竟,但覺不堪。此鄉里小兒之技,有識者不屑為也。故能事以設色布采終焉。
然余更有進:此作室者,自始基以至設色,其為宅也,既成而無余事矣。然自康衢而登其門,于是而堂、而中門,又于是而中堂、而后堂、而閨闥、而曲房、而賓席東廚之室,非不井然秩然也;然使今日造一宅焉如是,明日易一地而更造一宅焉,而亦如是,將百十其宅,而無不皆如是,則亦可厭極矣。其道在于善變化。變化豈易語哉!終不可易曲房于堂之前、易中堂于樓之后,入門即見廚,而聯賓坐于閨闥也。惟數者一一各得其所,而悉出于天然位置,終無相踵沓出之病,是之謂變化。變化而不失其正,千古詩人惟杜甫為能。高、岑、王、孟諸子,設色止矣,皆未可語以變化也。夫作詩者,至能成一家之言足矣。此猶清、任、和三子之圣,各極其至;而集大成,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惟夫子。杜甫,詩之神者也。夫惟神,乃能變化。子言『多讀古人之詩而求工于詩』者,乃囿于今之稱詩者論也。
三、或曰:『今之稱詩者,高言法矣,作詩者果有法乎哉?且無法乎哉?』余曰:法者,虛名也,非所論于有也;又法者,定位也,非所論于無也。子無以余言為惝恍河漢,當細為子晰之。自開辟以來,天地之大,古今之變,萬匯之賾,日星河岳,賦物象形,兵刑禮樂,飲食男女,于以發為文章,形為詩賦,其道萬千。余得以三語蔽之:曰理、曰事、曰情,不出乎此而已。然則,詩文一道,豈有定法哉!先揆乎其理,揆之于理而不謬,則理得。次征諸事,征之于事而不悖,則事得。終絜諸情,絜之于情而可通,則情得。三者得而不可易,則自然之法立。故法者,當乎理,確乎事,酌乎情,為三者之平準,而無所自為法也。故謂之曰『虛名』。又法者,國家之所謂律也。自古之五刑宅就以至于今,法亦密矣。然豈無所憑而為法哉?不過揆度于事、理、情三者之輕重大小上下,以為五服五章、刑賞生殺之等威、差別,于是事理情當于法之中。人見法而適愜其事理情之用,故又謂之曰『定位』。
乃稱詩者,不能言法所以然之故,而嘵嘵曰:『法!』吾不知其離一切以為法乎?將有所緣以為法乎?離一切以為法,則法不能憑虛而立;有所緣以為法,則法仍托他物以見矣。吾不知統提法者之于何屬也?彼曰:『凡事凡物皆有法,何獨于詩而不然?』是也。然法有死法,有活法。若以死法論,今譽一人之美,當問之曰:『若固眉在眼上乎?鼻口居中乎?若固手操作而足循履乎?』夫妍媸萬態,而此數者必不渝,此死法也。彼美之絕世獨立,不在是也。又朝廟享燕以及士庶宴會,揖讓升降,敘坐獻酬,無不然者,此亦死法也。而格鬼神、通愛敬,不在是也。然則彼美之絕世獨立,果有法乎?不過即耳目口鼻之常,而神明之。而神明之法,果可言乎!彼享宴之格鬼神、合愛敬,果有法乎?不過即揖讓獻酬而感通之。而感通之法,又可言乎!死法,則執涂之人能言之。若曰活法,法既活而不可執矣,又焉得泥于法!而所謂詩之法,得毋平平仄仄之拈乎?村塾中曾讀千家詩者,亦不屑言之。若更有進,必將曰:律詩必首句如何起,三四如何承,五六如何接,末句如何結;古詩要照應,要起伏。析之為句法,總之為章法。此三家村詞伯相傳久矣,不可謂稱詩者獨得之秘也。若舍此兩端,而謂作詩另有法,法在神明之中、巧力之外,是謂變化生心。變化生心之法,又何若乎?則死法為『定位』,活法為『虛名』。『虛名』不可以為有,『定位』不可以為無。不可為無者,初學能言之;不可為有者,作者之匠心變化,不可言也。
夫識辨不精,揮霍無具,徒倚法之一語,以牢籠一切。譬之國家有法,所以儆愚夫愚婦之不肖而使之不犯;未聞與道德仁義之人講論習肄,而時以五刑五罰之法恐懼之而迫脅之者也。惟理、事、情三語,無處不然。三者得,則胸中通達無阻,出而敷為辭,則夫子所云『辭達』。達者,通也。通乎理、通乎事、通乎情之謂。而必泥乎法,則反有所不通矣。辭且不通,法更于何有乎?
曰理、曰事、曰情三語,大而乾坤以之定位、日月以之運行,以至一草一木一飛一走,三者缺一,則不成物。文章者,所以表天地萬物之情狀也。然具是三者,又有總而持之,條而貫之者,曰氣。事、理、情之所為用,氣為之用也。譬之一木一草,其能發生者,理也。其既發生,則事也。既發生之后,夭矯滋植,情狀萬千,咸有自得之趣,則情也。茍無氣以行之,能若是乎?又如合抱之木,百尺干霄,纖葉微柯以萬計,同時而發,無有絲毫異同,是氣之為也。茍斷其根,則氣盡而立萎。此時理、事、情俱無從施矣。吾故曰:三者藉氣而行者也。得是三者,而氣鼓行于其間,絪缊磅礴,隨其自然,所至即為法,此天地萬象之至文也。豈先有法以馭是氣者哉!不然,天地之生萬物,舍其自然流行之氣,一切以法繩之,夭矯飛走,紛紛于形體之萬殊,不敢過于法,不敢不及于法,將不勝其勞,乾坤亦幾乎息矣。
草木氣斷則立萎,理、事、情俱隨之而盡,固也。雖然,氣斷則氣無矣,而理、事、情依然在也。何也?草木氣斷,則立萎,是理也;萎則成枯木,其事也;枯木豈無形狀?向背、高低、上下,則其情也。由是言之,氣有時而或離,理、事、情無之而不在。向枯木而言法,法于何施?必將曰:法將析之以為薪,法將斵之以為器。若果將以為薪、為器,吾恐仍屬之事理情矣,而法又將遁而之他矣。天地之大文,風云雨雷是也。風云雨雷,變化不測,不可端倪,天地之至神也,即至交也。試以一端論:泰山之云,起于膚寸,不崇朝而徧天下。吾嘗居泰山之下者半載,熟悉云之情狀:或起于膚寸,彌淪六合;或諸峯競出,升頂即滅;或連陰數月,或食時即散;或黑如漆,或白如雪;或大如鵬翼,或亂如散鬊;或塊然垂天,后無繼者;或聯綿纖微,相續不絕;又忽而黑云興,土人以法占之,曰:將雨,竟不雨;又晴云出,法占者曰:將晴,乃竟雨。云之態以萬計,無一同也。以至云之色相,云之性情,無一同也。云或有時歸,或有時竟一去不歸;或有時全歸,或有時半歸,無一同也。此天地自然之文,至工也。若以法繩天地之文,則泰山之將出云也,必先聚云族而謀之曰:吾將出云而為天地之文矣。先之以某云,繼之以某云;以某云為起,以某云為伏;以某云為照應、為波瀾,以某云為逆人,以某云為空翻;以某云為開,以某云為闔;以某云為掉尾。如是以出之,如是以歸之,一一使無爽,而天地之文成焉。無乃天地之勞于有泰山,泰山且勞于有是云,而出云且無日矣!蘇軾有言:『我文如萬斛源泉,隨地而出。』亦可與此相發明也。
四、或曰:『先生言作詩,法非所先,言固辯矣。然古帝王治天下,必曰「大經大法」。然則法且后乎哉?』余曰:帝王之法,即政也。夫子言『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此一定章程,后人守之,茍有毫發出入,則失之矣。修德貴日新,而法者舊章,斷不可使有毫發之新。法一新,此王安石之所以亡宋也。若夫詩,古人作之,我亦作之。自我作詩,而非述詩也。故凡有詩,謂之新詩。若有法,如教條政令而遵之,必如李攀龍之擬古樂府然后可。詩,末技耳,必言前人所未言,發前人所未發,而后為我之詩。若徒以效顰效步為能事,曰:『此法也。』不但詩亡,而法亦且亡矣。余之后法,非廢法也,正所以存法也。夫古今時會不同,即政令尚有因時而變通之。若膠固不變,則新莽之行周禮矣。奈何風雅一道,而踵其謬戾哉!
曰理、曰事、曰情,此三言者足以窮盡萬有之變態。凡形形色色,音聲狀貌,舉不能越乎此。此舉在物者而為言,而無一物之或能去此者也。曰才、曰膽、曰識、曰力,此四言者所以窮盡此心之神明。凡形形色色,音聲狀貌,無不待于此而為之發宣昭著。此舉在我者而為言,而無一不如此心以出之者也。以在我之四,衡在物之三,合而為作者之文章。大之經緯天地,細而一動一植,詠嘆謳吟,俱不能離是而為言者矣。
在物者前已論悉之。在我者雖有天分之不齊,要無不可以人力充之。其優于天者,四者具足,而才獨外見,則羣稱其才;而不知其才之不能無所憑而獨見也。其歉乎天者,才見不足,人皆曰才之歉也,不可勉強也;不知有識以居乎才之先,識為體而才為用,若不足于才,當先研精推求乎其識。人惟中藏無識,則理事情錯陳于前,而渾然茫然,是非可否,妍媸黑白,悉眩惑而不能辨,安望其敷而出之為才乎!文章之能事,實始乎此。今夫詩,彼無識者,既不能知古來作者之意,并不自知其何所興感、觸發而為詩。或亦聞古今詩家之詩,所謂體裁、格力、聲調、興會等語,不過影響于耳,含糊于心,附會于口。而眼光從無著處,腕力從無措處。即歷代之詩陳于前,何所抉擇?何所適從?人言是則是之,人言非則非之。夫非必謂人言之不可憑也,而彼先不能得我心之是非而是非之,又安能知人言之是非而是非之也?有人曰:『詩必學漢魏,學盛唐。』彼亦曰:『學漢魏,學盛唐。』從而然之。而學漢魏與盛唐所以然之故,彼不能知,不能言也。即能效而言之,而終不能知也。又有人曰:『詩當學晚唐,學宋、學元。』彼亦曰:『學晚唐,學宋學元。』又從而然之。而置漢魏與盛唐所以然之故,彼又終不能知也。或聞詩家有宗劉長卿者矣,于是羣然而稱劉隨州矣;又或聞有崇尚陸游者矣,于是人人案頭無不有劍南集,以為秘本,而遂不敢他及矣。如此等類,不可枚舉一槩。人云亦云,人否亦否,何為者耶!
夫人以著作自命,將進退古人,次第前哲,必具有只眼而后泰然有自居之地。倘議論是非,聾瞀于中心,而隨世人之影響而附會之,終日以其言語筆墨為人使令驅役,不亦愚乎!且有不自以為愚,旋愚成妄,妄以生驕,而愚益甚焉。原其患始于無識,不能取舍之故也。是即吟詠不輟,累牘連章,任其涂抹,全無生氣。其為才耶?為不才耶?
惟有識,則是非明;是非明則取舍定。不但不隨世人腳跟,并亦不隨古人腳跟。非薄古人為不足學也;蓋天地有自然之文章,隨我之所觸而發宣之,必有克肖其自然者,為至文以立極。我之命意發言,自當求其至極者。昔人有言:『不恨我不見古人,恨古人不見我。』又云:『不恨臣無二王法,但恨二王無臣法。』斯言恃論書法耳,而其人自命如此。等而上之,可以推矣。譬之學射者,盡其目力臂力,審而后發;茍能百發百中,即不必學古人,而古有后羿、養由基其人者,自然來合我矣。我能是,古人先我而能是,未知我合古人歟?古人合我歟?高適有云:『乃知古時人,亦有如我者。』豈不然哉!故我之著作與古人同,所謂其揆之;即有與古人異,乃補古人之所未足,亦可言古人補我之所未足。而后我與古人交為知己也。惟如是,我之命意發言,一一皆從識見中流布。識明則膽張,任其發宣而無所于怯,橫說豎說,左宜而右有,直造化在手,無有一之不肖乎物也。
且夫胸中無識之人,即終日勤于學,而亦無益,俗諺謂為『兩腳書櫥』。記誦日多,多益為累。及伸紙落筆時,胸如亂絲,頭緒既紛,無從割擇,中且餒而膽愈怯,欲言而不能言。或能言而不敢言,矜持于銖兩尺鑊之中,既恐不合于古人,又恐貽譏于今人。如三日新婦,動恐失體。又如跛者登臨,舉恐失足。文章一道,本攄寫揮灑樂事,反若有物焉以桎梏之,無處非礙矣。于是強者必曰:『古人某某之作如是,非我則不能得其法也。』弱者亦曰:『古人某某之作如是,今之聞人某某傳其法如是,而我亦如是也。』其黠者心則然而秘而不言,愚者心不能知其然,徒夸而張于人,以為我自有所本也。更或謀篇時,有言已盡本無可贅矣,恐方幅不足而不合于格,于是多方拖沓以擴之,是蛇添足也。又有言尚未盡,正堪抒寫,恐逾于格而失矩度,亟闔而已焉,是生割活剝也。之數者,因無識,故無膽,使筆墨不能自由,是為操觚家之苦趣,不可不察也。
昔賢有言:成事在膽。文章千古事,茍無膽,何以能千古乎?吾故曰:無膽則筆墨畏縮。膽既詘矣,才何由而得伸乎?惟膽能生才,但知才受于天,而抑知必待擴充于膽邪!吾見世有稱人之才,而歸美之曰:『能斂才就法。』斯言也,非能知才之所由然者也。夫才者,諸法之蘊隆發現處也。若有所斂而為就,則未斂未就以前之才,尚未有法也。其所為才,皆不從理、事、情而得,為拂道悖德之言,與才之義相背而馳者,尚得謂之才乎?夫于人之所不能知,而惟我有才能知之;于人之所不能言,而惟我有才能言之,縱其心思之氤氳磅礴,上下縱橫,凡六合以內外,皆不得而囿之;以是措而為文辭,而至理存焉,萬事準焉,深情托焉,是之謂有才。若欲其斂以就法,彼固掉臂游行于法中久矣。不知其所就者,又何物也?必將曰:『所就者,乃一定不遷之規矩。』此千萬庸眾人皆可共趨之而由之,又何待于才之斂耶?故文章家止有以才御法而驅使之,決無就法而為法之所役,而猶欲詡其才者也。吾故曰:無才則心思不出。亦可曰:無心思則才不出。而所謂規矩者,即心思之肆應各當之所為也。蓋言心思,則主乎內以言才;言法,則主乎外以言才。主乎內,心思無處不可通,吐而為辭,無物不可通也。夫孰得而范圍其心,又孰得而范圍其言乎!主乎外,則囿于物而反有所不得于我心,心思不靈,而才銷鑠矣。
吾嘗觀古之才人,合詩與文而論之,如左邱明、司馬遷、賈誼、李白、杜甫、韓愈、蘇軾之徒,天地萬物皆遞開辟于其筆端,無有不可舉,無有不能勝,前不必有所承,后不必有所繼,而各有其愉快。如是之才,必有其力以載之。惟力大而才能堅,故至堅而不可摧也。歷千百代而不朽者以此。昔人有云:『擲地須作金石聲。』六朝人非能知此義者,而言金石,喻其堅也。此可以見文家之力。力之分量,即一句一言,如植之則不可仆,橫之則不可斷,行則不可遏,住則不可遷。易曰『獨立不懼。』此言其人,而其人之文當亦如是也。譬之兩人焉,共適于途,而值羊腸蠶叢峻棧危梁之險。其一弱者精疲于中,形戰于外,將裹足而不前,又必不可已而進焉。于是步步有所憑借,以為依傍:或藉人之推之挽之,或手有所持而捫、或足有所緣而踐。即能前達,皆非其人自有之力,僅愈于木偶,為人舁之而行耳。其一為有力者,神旺而氣足,徑往直前,不待有所攀援假借,奮然投足,反趨弱者扶掖之前。此直以神行而形隨之,豈待外求而能者!故有境必能造,有造必能成。吾故曰:立言者,無力則不能自成一家。夫家者,吾固有之家也。人各自有家,在己力而成之耳,豈有依傍想象他人之家以為我之家乎!是猶不能自求家珍,穿窬鄰人之物以為己有,即使盡竊其連城之璧,終是鄰人之寶,不可為我家珍。而識者窺見其里,適供其啞然一笑而已。故本其所自有者而益充而廣大之以成家,非其力之所自致乎!然力有大小,家有巨細。吾又觀古之才人,力足以蓋一鄉,則為一鄉之才;力足以蓋一國,則為一國之才;力足以蓋天下,則為天下之才。更進乎此,其力足以十世、足以百世、足以終古,則其立言不朽之業,亦垂十世、垂百世、垂終古,悉如其力以報之。試合古今之才,一一較其所就,視其力之大小遠近,如分寸銖兩之悉稱焉。又觀近代著作之家,其詩文初出,一時非不紙貴,后生小子,以耳為目,互相傳誦,取為模楷;及身沒之后,聲問即泯,漸有起而議之者。或間能及其身后,而一世再世,漸遠而無聞焉。甚且詆毀叢生,是非競起,昔日所稱其人之長,即為今日所指之短。可勝嘆哉!即如明三百年間,王世貞、李攀龍輩盛鳴于嘉隆時,終不如明初之高、楊、張、徐,猶得無毀于今日人之口也;鍾惺、譚元春之矯異于末季,又不如王李之猶可及于再世之余也。是皆其力所至遠近之分量也。統百代而論詩,自三百篇而后,惟杜甫之詩,其力能與天地相終始,與三百篇等。自此以外,后世不能無入者主之、出者奴之,諸說之異同、操戈之不一矣。其間又有力可以百世,而百世之內,互有興衰者:或中湮而復興,或昔非而今是,又似世會使之然。生前或未有推重之,而后世忽崇尚之:如韓愈之文,當愈之時,舉世未有深知而尚之者;二百余年后,歐陽修方大表章之,天下遂翕然宗韓愈之文,以至于今不衰。信乎,文章之力有大小遠近,而又盛衰乘時之不同如是!欲成一家言,斷宜奮其力矣。夫內得之于識而出之而為才,惟膽以張其才,惟力以克荷之。得全者其才見全,得半者其才見半,而又非可矯揉蹴至之者也,蓋有自然之候焉。千古才力之大者,莫有及于神禹。神禹平成天地之功,此何等事,而孟子以為行所無事,不過順水流行坎止自然之理,而行疏瀹、排決之事,豈別有治水之法,有所矯揉以行之者乎?不然者,是行其所有事矣。大禹之神力,遠及萬萬世;以文辭立言者,雖不敢幾此,然異道同歸,勿以篇章為細務自遜,處于沒世無聞已也。
大約才、識、膽、力,四者交相為濟。茍一有所歉,則不可登作者之壇。四者無緩急,而要在先之以識:使無識,則三者俱無所托。無識而有膽,則為妄、為鹵莽、為無知,其言背理、叛道,蔑如也。無識而有才,雖議論縱橫,思致揮霍,而是非淆亂,黑白顛倒,才反為累矣。無識而有力,則堅僻、妄誕之辭,足以誤人而惑世,為害甚烈。若在騷壇,均為風雅之罪人。惟有識,則能知所從、知所奮、知所決,而后才與膽力,皆確然有以自信;舉世非之,舉世譽之,而不為其所搖。安有隨人之是非以為是非者哉!其胸中之愉快自足,寧獨在詩文一道已也!然人安能盡生而具絕人之姿,何得易言有識,其道宜如大學之始于『格物』,誦讀古人詩書,一一以理事情格之,則前后、中邊、左右、向背,形形色色殊類萬態,無不可得,不使有毫發之罅,而物得以乘我焉。如以文為戰,而進無堅城、退無橫陣矣。若舍其在我者,而徒日勞于章句誦讀,不過剿襲、依傍、摹擬、窺伺之術,以自躋于作者之林,則吾不得而知之矣!
五、或曰:『先生發揮理事情三言,可謂詳且至矣。然此三言,固文家之切要關鍵。而語于詩,則情之一言,義固不易;而理與事,似于詩之義,未為切要也。先儒云:「天下之物,莫不有理。」若夫詩,似未可以物物也。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離形象,絕議論而窮思維,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為至也。若一切以理概之,理者,一定之衡,則能實而不能虛,為執而不為化,非板則腐。如學究之說書、閭師之讀律,又如禪家之參死句不參活句,竊恐有乖于風人之旨。以言乎事:天下固有有其理而不可見諸事者。若夫詩,則理尚不可執,又焉能一一征之實事者乎?而先生斷斷焉必以理事二者與情同律乎詩,不使有毫發之或離,愚竊惑焉。此何也?』
予曰:子之言誠是也。子所以稱詩者,深有得乎詩之旨者也。然子但知可言可執之理之為理,而抑知名言所絕之理之為至理乎?子但知有是事之為事,而抑知無是事之為凡事之所出乎?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詩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詩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會意象之表,而理與事無不燦然于前者也。今試舉杜甫集中一二名句,為子晰而剖之,以見其概,可乎?
如玄元皇帝廟作『碧瓦初塞外』句,逐字論之:言乎『外』,與內為界也。『初寒』何物,可以內外界乎?將『碧瓦』之外,無『初寒』乎?『寒』者,天地之氣也。是氣也,盡宇宙之內,無處不充塞;而『碧瓦』獨居其『外』,『寒』氣獨盤踞于『碧瓦』之內乎?『寒』而曰『初』,將嚴寒或不如是乎?『初寒』無象無形,『碧瓦』有物有質;合虛實而分內外,吾不知其寫『碧瓦』乎、寫『初寒』乎?寫近乎?寫遠乎?使必以理而實諸事以解之,雖稷下談天之辯,恐至此亦窮矣。然設身而處當時之境會,覺此五字之情景,恍如天造地設,呈于象、感于目、會于心。意中之言,而口不能言;口能言之,而意又不可解。劃然示我以默會想象之表,竟若有內、有外,有寒、有初寒。特借『碧瓦』一實相發之,有中間,有邊際,虛實相成,有無互立,取之當前而自得,其理昭然,其事的然也。昔人云:『王維詩中有畫。』凡詩可入畫者,為詩家能事。如風云雨雪,景象之至虛者,畫家無不可繪之于筆;若初寒內外之景色,即董巨復生,恐亦束手擱筆矣。天下惟理事之入神境者,固非庸凡人可摹擬而得也。
又宿左省作『月傍九霄多』句:從來言月者,祇有言圓缺、言明暗、言升沉、言高下,未有言多少者。若俗儒,不曰『月傍九霄明』,則曰『月傍九霄高』。以為景象真而使字切矣。今曰『多』,不知月本來多乎?抑『傍九霄』而始『多』乎?不知月『多』乎?月所照之境『多』乎?有不可名言者。試想當時之情景,非言『明』、言『高』、言『升』可得,而惟此『多』字可以盡括此夜宮殿當前之景象。他人共見之而不能知、不能言,惟甫見而知之、而能言之。其事如是,其理不能不如是也。
又夔州雨濕不得上岸作『晨鐘云外濕』句:以『晨鐘』為物而『濕』乎?『云外』之物,何啻以萬萬計?且鐘必于寺觀,即寺觀中,鐘之外物亦無算,何獨濕鐘乎?然為此語者,因聞鐘聲有觸而云然也。聲無形,安能濕?鐘聲入耳而有聞,聞在耳,止能辨其聲,安能辨其濕?曰『云外』,是又以目始見云,不見鐘,故云『云外』。然此詩為雨濕而作,有云然后有雨,鐘為雨濕,則鐘在云內,不應云『外』也。斯語也,吾不知其為耳聞耶,為目見耶,為意揣耶?俗儒于此,必曰:『晨鐘云外度。』又必曰:『晨鐘云外發。』決無下『濕』字者。不知其于隔云見鐘,聲中聞濕,妙悟天開,從至理實事中領悟,乃得此境界也!
又摩訶池泛舟作『高城秋自落』句:夫『秋』何物,若何而『落』乎?時序有代謝,未聞云『落』也。即『秋』能『落』,何系之以『高城』乎?而曰『高城落』,則『秋』實自『高城』而『落』,理與事俱不可易也。
以上偶舉杜集四語,若以俗儒之眼觀之,以言乎理,理于何通?以言乎事,事于何有?所謂言語道斷,思維路絕,然其中之理,至虛而實,至渺而近,灼然心目之間,殆如鳶飛魚躍之昭著也。理既昭矣,尚得無其事乎?
古人妙于事理之句,如此極多,姑舉此四語,以例其余耳。其更有事所必無者,偶舉唐人一二語:如『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似將海水添宮漏』,『春風不度玉門關』,『天若有情天亦老』,『玉顏不及寒鴉色』等句,如此者何止盈千累萬!決不能有其事,實為情至之語。夫情必依乎理,情得然后理真。情理交至,事尚不得耶!要之作詩者,實寫理事情,可以言言,可以解解,即為俗儒之作。惟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見之事,不可徑達之情,則幽渺以為理,想象以為事,惝恍以為情,方為理至事至情至之語。此豈俗儒耳目心思界分中所有哉!則余之為此三語者,非腐也,非僻也,非錮也。得此意而通之,寧獨學詩,無適而不可矣。
六、或曰:『先生之論詩,深源于正變盛衰之所以然,不定指在前者為盛,在后者為衰。而謂明二李之論為非,是又以時人之模棱漢魏、貌似盛唐者,熟調陳言,千首一律,為之反復以開其錮習、發其憒蒙。乍聞之,似乎矯枉而過正;徐思之,真膏肓之針砭也。然則學詩者,且置漢魏初盛唐詩勿即寓目,恐從是入手,未免熟調陳言,相因而至,我之心思終于不出也;不若即于唐以后之詩而從事焉,可以發其心思,啟其神明,庶不墮蹈襲相似之故轍,可乎?』
余曰:吁,是何言也?余之論詩,謂近代之習,大概斥近而宗遠,排變而崇正,為失其中而過其實,故言非在前者之必盛,在后者之必衰。若子之言,將謂后者之居于盛,而前者反居于衰乎?吾見歷來之論詩者,必曰:蘇李不如三百篇,建安、黃初不如蘇李,六朝不如建安、黃初,唐不如六朝。而斥宋者,至謂不僅不如唐,而元又不如宋。惟有明二三作者,高自位置,惟不敢自居于三百篇,而漢、魏、初盛唐居然兼總而有之而不少讓。平心而論,斯人也,實漢、魏、唐人之優孟耳。竊以為相似而偽,無寧相異而真,故不必泥前盛后衰為論也。
夫自三百篇而下,三千余年之作者,其間節節相生,如環之不斷;如四時之序,衰旺相循而生物、而成物,息息不停,無可或間也。吾前言踵事增華,因時遞變,此之謂也。故不讀『明』『良』擊壤之歌,不知三百篇之工也;不讀三百篇,不知漢魏詩之工也;不讀漢魏詩,不知六朝詩之工也;不讀六朝詩,不知唐詩之工也;不讀唐詩,不知宋與元詩之工也。夫惟前者啟之,而后者承之而益之;前者創之,而后者因之而廣大之。使前者未有是言,則后者亦能如前者之初有是言;前者已有是言,則后者乃能因前者之言而另為他言。總之,后人無前人,何以有其端緒;前人無后人,何以竟其引伸乎?譬諸地之生木然:三百篇則其根,蘇李詩則其萌芽由蘗,建安詩則生長至于拱把,六朝詩則有枝葉,唐詩則枝葉垂蔭,宋詩則能開花,而木之能事方畢。自宋以后之詩,不過花開而謝、花謝而復開。其節次雖層層積累,變換而出,而必不能不從根柢而生者也。故無根,則由蘗何由生?無由蘗,則拱把何由長?不由拱把,則何自而有枝葉垂蔭、而花開花謝乎?若曰:審如是,則有其根斯足矣,凡根之所發,不必問也。且有由蘗及拱把成其為木,斯足矣,其枝葉與花不必問也。則根特蟠于地而具其體耳,由蘗萌芽僅見其形質耳,拱把僅生長而上達耳,而枝葉垂蔭、花開花謝可遂以已乎?故止知有根芽者,不知木之全用者也;止知有枝葉與花者,不知木之大本者也。由是言之:詩自三百篇以至于今,此中終始相承相成之故,乃豁然明矣。豈可以臆劃而妄斷者哉!大抵近時詩人,其過有二:其一奉老生之常談,襲古來所云忠厚和平、渾樸典雅、陳陳皮膚之語,以為正始在是,元音復振,動以道性情、托比興為言。其詩也,非庸則腐,非腐則俚。其人且復鼻孔撩天,搖唇振履,面目與心胸殆無處可以位置。此真虎豹之鞟耳!其一好為大言,遺棄一切,掇采字句,抄集韻腳。覩其成篇,句句可劃;諷其一句,字字可斷。其怪戾則自以為李賀,共濃抹則自以為李商隱,其澀險則自以為皮陸,其抝拙則自以為韓孟。土苴建安,弁髦初盛。后生小子,詫為新奇,競趨而效之。所云牛鬼蛇神,夔蚿魍魎;揆之風雅之義,風者真不可以風,雅者則已喪其雅,尚可言耶!吾愿學詩者,必從先型以察其源流,識其升降。讀三百篇而知其盡美矣,盡善矣,然非今之人所能為;即今之人能為之,而亦無為之之理,終亦不必為之矣。繼之而讀漢魏之詩,美矣、善矣,今之人庶能為之,而無不可為之;然不必為之,或偶一為之,而不必似之。又繼之而讀六朝之詩,亦可謂美矣,亦可謂善矣,我可以擇而間為之,亦可以恝而置之。又繼之而讀唐人之詩,盡美盡善矣,我可盡其心以為之,又將變化神明而達之。又繼之而讀宋之詩、元之詩,美之變而仍美,善之變而仍善矣;吾縱其所如,而無不可為之,可以進退出入而為之。此古今之詩相承之極致,而學詩者循序反復之極致也。
原夫創始作者之人,其興會所至,每無意而出之,即為可法可則。如三百篇中,里巷歌謠、思婦勞人之吟詠居其半。彼其人非素所誦讀講肄推求而為此也,又非有所研精極思、腐毫輟翰而始得也;情偶至而感,有所感而鳴,斯以為風人之旨,遂適合于圣人之旨而刪之為經以垂教。非必謂后之君子,雖誦讀講習,研精極思,求一言之幾于此而不能也。乃后之人,頌美、訓釋三百篇者,每有附會。而于漢、魏、初盛唐亦然,以為后人必不能及。乃其弊之流,且有逆而反之:推崇宋元者,菲薄唐人;節取中、晚者,遺置漢魏。則執其源而遺其流者,固已非矣;得其流而棄其源者,又非之非者乎!然則學詩者,使竟從事于宋、元近代,而置漢、魏、唐人之詩而不問,不亦大乖于詩之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