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元宮詞箋注 (5)
- 元宮詞百章箋注
- 朱有燉
- 4994字
- 2015-12-26 19:27:58
福是禍根苗:有二解釋:一,順帝得此杏臉桃腮之美人,固是艷福,而奇氏實亡國禍水。拙作《元代宦禍考》說明元亡有宦禍,宦者多高麗人,元之衰亡宦禍為一因?!陡晖馐贰芬辉傺?,元之亡也,祁氏預有力焉:「至正二十三年野鴿巢興圣宮,祁后宮也。蒙古人以韃靼氏為父,翁(或作弘)吉剌、伯牙吾氏為母,家法相承,至七八傳矣。一旦家國將亡,家法先變,帝母回回氏,太子母高麗氏,此野鴿所以來巢,有開先應也?!箷r人微奇氏,奇氏得立予人以心理上之打擊,不敬王室,順帝之過也。二,奇氏家本寒微,用奇氏貴,三代封王,亦云幸矣。惟后家倚后勢欺人,乃被高麗王所殺,故福是禍根矣?!对讽樀奂o》:至正二十二年,「初,皇后奇氏宗族在高麗,恃寵驕橫,伯顏帖木兒屢戒飭不悛,高麗王遂盡殺奇氏族。皇后謂太子曰:『爾年已長,何不為我報讎!』時高麗王昆弟有留京師者,乃議立塔思帖木兒為王,而以奇族子三寶奴為元子,以將作同知崔帖木兒為丞相,以兵萬人送之國,至鴨綠江,為高麗兵所敗,僅余十七騎還京師?!勾笤蹏異u!
○二十八
宮里前朝駕未回,六宮迎輦殿門開。簾前三寸弓鞋露,知是媆媆小姐來。
案:此詩言元宮中亦有江南人,元宮人稱南方女子為小姐兒。其時蒙古與色目女子皆天足,媆媆江南人,弓鞋三寸,當是奇裝。惜不知媆媆小姐故事。《辭源小姐》條云:古時宮人多用小姐之稱者,如《玉堂逢辰集》有茶酒宮人韓小姐。
○二十九
深宮春暖日初長,花氣渾如百和香。睡足倚欄閑坐久,琵琶聲里撥當當。
[錢注]張昱《宮中詞》:「和好風光四月天,百花飛盡感流年。宮中無以消長日,自劈龍頭十二弦。」
案:琵琶,《輟耕錄樂曲》條:「達達樂器如箏囗〈秦〉、琵琶、胡琴、渾不似之類,所彈之曲與漢人曲調不同?!乖獙m中彈琵琶之風甚盛,為宮人消閑之一法。乃賢《宮詞》:「繡床倦倚怯深春,窗外飛花落錦茵。抱得琵琶階下立,試彈一曲鬬清新?!埂遁z耕錄》中之渾不似,略與琵琶類似。
當當:當當者,小令也。當當或系回回地名。撥當當者,猶言彈當當調也。據《輟耕錄樂曲》條,回回有馬黑某當當、清泉當當諸曲。
○三十
二十余年備掖庭,紅顏消歇每傷情。三弦彈處分明語,不是歡聲是怨聲。
案:此詩寫長門宮人之幽怨也。當時六宮佳麗未得幸者多矣,不無哀怨。陶宗儀《元氏掖庭記》:「程一寧未得幸時,嘗于春夜登翠鸞樓,倚闌弄玉龍之笛,吹一詞云:『蘭徑香銷玉輦蹤,梨花不忍負春風。綠窗深鎖無人見,自碾朱砂養(yǎng)守宮?!坏酆鲇谠孪侣勚?,問宮人曰:『此何人吹也?」有知者對曰:『程才人所吹。』帝雖知之,未召也。及后夜帝復游此,又聞歌一詞曰:『牙床錦被繡芙蓉,金鴨香銷寶帳重。竹葉羊車來別院,何人空聽景陽鐘?』又繼一詞曰:『淡月輕寒透碧紗,窗屏睡夢聽啼鴉。春風不管愁深淺,日日開門掃落花?!挥执迪Т涸~一曲曰:『春風欲去疾如梭,冷落長門苔蘚多。懶上妝臺脂蓋蠹,承恩難比雪兒歌。』歌中音語咽塞,情極悲愴。帝因謂宮人曰:『聞之使人能不凄愴?深宮中有人愁恨如此,誰得而知?』蓋不遇者亦眾矣。」又第一首或為顧濟作,見《歷代宮詞》。
○三十一
月明深院有霜華,開遍階前紫菊花。涼入繡幃眠不得,起來窗下?lián)芘谩?
案:紫菊花,灤京特產也。楊允孚《灤京雜詠》詩:「紫菊花開香滿衣,地椒生處乳羊肥。氈房納石茶添火,有女褰裳拾糞歸?!棺⒃疲骸缸暇栈ㄎ淳┯兄?,名公多見題品。」周伯琦《寓舍紫菊》詩:「來時關北草初勻,去日灤陽白露新。窗下紫蕤顏色好,獨延清興款詩人?!冠w子昂有《灤京紫菊花圖》。
琵琶:蒙古及色目人皆善彈琵琶。楊允孚《灤京雜詠》:「營盤風軟凈無沙,乳餅羊酥當啜茶。底事燕支山下女,生平馬上慣琵琶。」又:「侯王甲第五云堆,秦虢夫人夜宴開。馬上琵琶仍按拍,真珠皮帽女郎回。」又:「一曲琵琶可奈何,昭君青冢恨消磨??蓱z西地黃云起,不似連天芳草多?!褂郑骸笧閻叟谜{有情,月高未放酒杯停。新腔翻得涼州曲,彈出天鵝避海青?!棺⒃疲骸负G鄴澨禊Z,新聲也?!?
○三十二
苑內蕭墻景最幽,一方池閣正新秋。內臣凈掃場中地,官里時來步打球。
案:蕭墻,《故宮遺錄》曰:「南麗正門外曰千步廊,可七百步,建靈星門,門建蕭墻,周圍可二十里,俗稱紅門闌馬墻?!?
打球:已詳上第十一首。元帝嗜觀擊球,以球戲為娛樂,不似遼金以擊球為演武大典也?!对贰肪硪蝗栋⑸巢换▊鳌罚骸赣薪减碹g帝前,帝即命出鈔十五萬貫賜之。阿沙不花頓首言曰:『以蹴踘而受上賞,則奇技淫巧之人日進,而賢者日退矣,將如國家何?臣死不敢奉詔?!荒酥??!沟勰宋渥谝?。蹴踘而得上賞,因宮中好之也。薩都剌《宮詞》:「深宮盡日垂珠箔,別殿何人度玉箏?白面內官無一事,隔花時聽打球聲?!乖獣r擊球之風甚盛,貴族子弟皆好之。張昱《輦下曲》:「閑家日逐小公侯,藍棒相隨覓打球。向晚醉嫌歸路遠,金鞭捎過御街頭?!褂帧对贰肪硪凰木拧锻醌憘鳌罚骸斧懀ㄆ醯と耍┪淞^人,善騎射,尤長于擊踘。」當時蹴踘不限性別,女子亦頗有擊球者。楊維楨《蹋踘》詩:「月牙束靮紅幧首,月門脫落葵花斗。君看腳底軟金蓮,細蹴花心壽郎酒。」女子擊球或自高麗傳來者,楊維楨《無題》詩:「繡靴蹋鞠勾麗樣,羅帕垂彎女直妝?!?
○三十三
珊瑚枕冷象牙床,耿耿青燈伴月光。不是宮闈有仙境,如何覺得夜偏長。
案:珊瑚,蘇恭曰:「珊瑚生南海,又從波斯國及師子國來?!箍茏趭]曰:「波斯國海中有珊瑚洲,海人乘大舶,墮鐵網水底取之。珊瑚所生盤石上,白如菌,一歲如黃,三歲變赤,枝干交錯,高三四尺。」見《本草綱目》卷八。
○三十四
金風苑樹日光晨,內侍鷹坊出入頻。遇著中秋時節(jié)近,剪絨花毯鬪鵪鶉。
案:鷹坊,《元史》卷一○一《兵志鷹坊捕獵》條:「元制,自御位及諸王皆有昔寶赤,蓋鷹人也。」《輟耕錄昔寶赤》條:「昔寶赤,鷹坊之執(zhí)役者,每歲以所養(yǎng)海青獲頭鵝者,賞黃金一錠?!褂帧对繁舅扌l(wèi)》條:「主鷹隼之事者曰昔寶赤。」元起朔漠,本為游牧民族,故一向重視打獵,而鷹坊即司獵之官署也。考鷹坊之制,始于唐。《通鑒》曰:唐順宗永貞元年「如宮市、五坊小兒之類,悉罷之」。注云:「五坊,一曰鵰坊,二曰鶻坊,三曰鷂坊,四曰鷹坊,五曰狗坊?!刮宸恢幸扎椃蛔罡??!短茣俟僦尽罚骸搁e廄使押五坊以供時狩。」亦即此也。遼金因之,皆設鷹坊官?!哆|史》卷四十六《百官志》北面坊場局冶牧廐等官中有鷹坊、五坊之官名,五坊下注「未詳」兩字,然細讀《遼史》,則五坊即鷹坊也?!哆|史太祖紀》:天贊四年「縱五坊鷹鶻」。又《穆宗紀》:應歷十三年「八月甲午,以生日縱五坊鷹鶻」。金代亦有鷹坊官。元代之鷹坊權甚大,鷹人極多,僅腹里中書省一區(qū),打捕鷹坊達四四二三戶之多。平時打獵,戰(zhàn)時則有昔寶赤軍助戰(zhàn)。乃顏之役,昔寶赤曾立戰(zhàn)功。
鬪鵪鶉:為元時都下風習之一。張昱《輦下曲》:「鬪鵪初住草初黃,錦袋牙牌日自將,鬪市閑坊尋搭對,紅塵走殺少年狂。」可見鬪鵪鶉風靡一時,此風歷明而清初不衰?!兜劬q時紀勝》曰:「膏梁子弟好鬪鵪鶉,十金角勝。夏日貯以雕籠,冬日則盛以錦囊,飼以玉粟,捧以纖手,夜以繼日,毫不知倦?!箍芍^無聊之至矣?;蛞蛟撕敏^鵪鶉,故元曲中有「鬪鵪鶉」之牌名。
○三十五
金鴨燒殘午夜香,內家初試越羅裳。芳容不肯留春駐,幾陣東風落海棠。
○三十六
梨花素臉髻盤龍,南國嬌娃乍入宮。無奈胡姬皆笑倒,亂將脂粉與添紅。
案:蒙古婦人貴者戴罟罟,次則戴皮帽,無發(fā)飾,而頂冠。江南婦女則梳高髻,與蒙古女子迥異。
○三十七
自供東苑久司茶,覽鏡俄驚歲月加。縱使深宮春似海,也教云鬢點霜華。
案:此詩似老嫗自述其事。
○三十八
惻惻輕寒透鳳幃,夜深前殿按歌歸。銀臺燭燼香銷鼎,困倚屏風脫舞衣。
○三十九
奇氏家居鴨綠東,盛年纔得位中宮。翰林昨日新裁詔,三代蒙恩爵祿崇。
案:鴨綠東乃言奇氏系高麗女也。
盛年:奇氏正位中宮時,年已老大也。奇氏于元統(tǒng)元年為宮女,供茗飲以事順帝,歷元統(tǒng)二年、至元六年,至至正二十五年十二月始冊為正后,距其得幸之初,已三十有三載矣?!对贰肺从忻魑挠涊d其生于何年及進宮時年齡,但其正位中宮時近半百矣,宜稱之曰盛年。其遲遲不得立之故,即因其出身微賤也。順帝之第二位正宮皇后伯顏忽篤,有賢德,出于名門,國人敬之,至正二十五年崩。奇氏于是年末始得繼位正宮,僅三年,而國祚移矣。
三代蒙恩:《元史順帝紀》:「至正十六年二月丙寅,命翰林國史院、太常禮儀院定擬皇后奇氏三代功臣謚號、王爵?!巩敃r奇氏為次宮皇后,至至正二十五年冊奇氏為正宮皇后時,仍封奇氏父以上三世皆為王爵,此時則當為追贈,因奇氏族人已為高麗殺盡,已見前注矣。
○四十
湖上駕鵝映水明,海青常是內官擎。二宮皇后隨鑾駕,輦內開簾看放鷹。
案:駕鵝即雁也。楊維楨《宮詞》:「天上駕鵝先有信,九重鑾駕上都回?!棺⒃疲骸该繗q此禽先駕往返?!箍勺C明其為候鳥。駕鵝之蒙古名為合溫,即雁也。高士奇《天祿識余》曰:「朔漠之地無他禽,惟鴻雁與白翎雀。鴻雁畏寒,秋南春北,白翎雀雖嚴冬冱寒,亦不易處。」《元史太祖紀》:「札木合言于汪罕曰:『我于君是白翎雀,他人是鴻雁耳,白翎雀寒暑常在北方,鴻雁遇寒則南飛就暖耳。』」因朔方之地禽類甚少,故蒙古人以鴻雁為珍貴食物?!对厥贰肪砣涹鷥浩蛱璩嗬崭駜河诖髷≈笞栽棺园?,不應非分擄得成吉思汗元配孛兒帖夫人為妻曰:「命里只合吃黑老烏殘皮,想吃雁肉與;命里只合吃鼠及小鼠,想吃天鵝及。因這般惹了孛兒帖夫人,如今給篾兒乞惕百姓做了禍。」由此可知蒙古人視雁、天鵝、三者為禽類食物中之珍饈也。及其入主中土,元帝室尚以鴻雁為玉食之一?!对芳漓胫尽罚禾珡R常饌有「雁及天鵝,仲春用之」。鴻雁既為尚食及太廟常饌之一,故民間捕駕鵝有禁。《元史武宗紀》:至大元年「禁江西湖廣私捕駕鵝」。而昔寶赤所捕之駕鵝,須驛致京師,因《元史文宗紀》言:「以河南江西湖廣入貢駕鵝太頻,令減其數(shù),以省驛傳?!?
擎鷹:亦蒙古民族之習慣也?!对诽婕o》:納真「路逢父子二騎先后行,臂鷹而獵。納真識其鷹,曰:『此吾兄所擎者也?!弧骨婷椇G酁槲魧毘嘀氊煟觥短禊Z曲》:「五坊手擎海東青?!?
放鷹:即飛于也?!对繁尽匪摹耳椃坎东C》條:「元制自御位及諸王皆有昔寶赤,蓋鷹人也。是故捕獵有戶,使之致鮮食以薦宗廟,供天庖,而齒革羽毛又皆足以備用,此殆不可闕焉者也。然地有禁,取有時,而違者則罪之。冬春之交,天子或親幸近郊,縱鷹隼搏擊,以為游豫之度,謂之飛放。」此種風習乃因襲遼金遺俗。遼帝喜觀縱五坊鷹鶻搏擊鵝雁以為樂?!哆|史營衛(wèi)志》中《行營春捺缽》條:「春捺缽曰鴨子河濼?;实壅律涎鹧缼ぃs六十日方至?!实勖恐?,侍御皆服墨綠色衣,各備連錘一柄,鷹食一器,刺鵝錐一枚,于濼周圍相去各五七步排立?;实酃诮恚聲r服,系玉束帶,于上風望之。有鵝之處舉旗,探騎馳報,遠泊鳴鼓。鵝驚騰起,左右圍騎皆舉幟麾之。五坊進海東青鶻,拜授皇帝放之。鶻擒鵝墜,勢力不加,排立近者,舉錐刺鵝,取腦以飼鶻。放鶻人例賞銀絹?;实鄣妙^鵝(已見前注矣),薦廟,群臣各獻酒果,舉樂,更相酬酢致賀語,皆插鵝毛于首以為樂?!构蚀喝栈实壑了疄I,放海東青以捕鵝雁,得頭鵝則開宴相慶之制度遼代有專名,稱之曰「春水」。此名初僅指遼帝至春捺缽捕天鵝而言,后則泛指一般春季皇帝在水濱畋獵。因春水捕鵝乃遼金元三代宮庭大事,故遼金以來放鷹乃為詩人喜用之詩題?!哆|史道宗紀》:清寧二年三月「己卯,御制放鷹賦賜群臣」。耶律鑄《雙溪醉隱集》《放鷹(今本作雁,誤)》詞云:「御廬遠避駕鵝聲,人間多避海東青?!棺⒃疲骸杆决礼鲴{鵝聲,其月可擊者,即縱海東青,或失駕鵝,必及他禽?!狗裁骱踹|金元春水制度者,必知所放之鳥為海東青(鷹鶻),所捕之禽為鵝雁。駕鵝為雁之別名,故絕非《放雁》詞,而為放鷹詞也。
○四十一
叆抹多官上直呼,丹墀千隊列旌旗。殿前每遇觀西馬,詔許宮臣輦路騎。
[錢注]柯九思《宮詞》:「高鼻黃髯款塞胡,殿前引貢盡龍駒。仗移天步臨軒看,畫出韓生試馬圖。」
案:叆抹即《元史》中「愛馬」之對音?!对讽樀奂o》:至正六年「各愛馬人不許與常選」。又,至正十二年,「五愛馬添設忽剌罕赤二百名」。至正十三年,「賜皇太子五愛馬怯薛丹二百五十八人鈔各一百一十錠」。至正二十六年,「詔英宗時謀為不軌之臣,其子孫或成丁者,可安置舊地,幼者隨母居草地,終身不得入京師及不得授官,止許于本愛馬應役。」愛馬究為何義,非喜愛馬匹之謂,即《元朝秘史》中不時出現(xiàn)之「阿亦馬黑」之對音,為「部落」兩字之蒙古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