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安樓閣聳云霄,列坐三宮御早朝。政是太平無事日,九重深處奏簫韶。
[錢注]周伯琦《詠大安閣》:「層甍復閣接青冥,金色浮圖七寶楹。當日熙春今避暑,灤河不比漢昆明。」注云:「故宋熙春閣移建上京。」張昱《輦下曲》:「祖宗詐馬宴灤都,挏酒啍啍載憨車。向晚大安高閣上,紅竿雉帚掃珍珠。」
案:元代首都有二。曰大都,即今日北京,每年九月至次年三月皇帝居住于此。曰上都,在今多倫附近,每年四月至八月皇帝避暑于此。大安閣者,上都大內之正衙也。元憲宗時,皇弟忽必烈王府之舊殿也。虞集《道園學古錄》卷十《跋大安閣圖》:「世祖皇帝在藩,以開平為分地,即為城郭宮室。取故宋熙春閣材于汴,稍損益之,以為此閣,名曰大安。既登大寶,以開平為上都,宮城之內不作正衙。此閣巋然,遂為前殿矣。規制尊穩秀杰,后世誠無以加也。」是故大安閣乃忽必烈潛邸王府正殿,建于元憲宗時。《元史》卷六《世祖本紀》載至元三年十二月「建大安閣于上都」,與事實不盡符合。根據前引之跋,則大安閣建于至元三年以前,是年當就世祖之潛邸,加以修繕、擴充,以便「朝羣臣,來萬方」耳。大安閣為有元一代名建筑物,元初三帝世祖、成宗、武宗,及末帝惠宗踐祚時,均在此閣中行禮。宋之亡也,少帝北狩,即朝元世祖于此閣中。至于閣之規模,王惲《秋澗集》卷三十八《熙春閣遺制記》曾敘述宋代熙春閣之規模,大安閣即熙春閣之后身,則由熙春閣遺制可推測大安閣之規模矣。元時仁宗曾命畫院王振鵬作界畫《大安閣圖》,此圖即虞集所跋者。惜今日此圖已佚,幸北宋駙馬王詵曾作《杰閣熙春圖》,尚在人間,見之則可推測大安閣之規模矣。日人原田淑人曾在上都考古,所著《上都》對大安閣之遺跡及遺物頗有論列。
三宮:《草木子》曰:「元朝正后皆用雍吉剌氏……自正后以下,復立兩宮,其稱亦曰二宮皇后、三宮皇后。」趙翼《二十二史札記》卷二十九《元宮中稱皇后者不一》條,引《西峰談話》曰:「歷朝止一后,元時始有三宮之制……明朝仿之,雖不并稱皇后,而選一后必并立三宮,異日雖或別立皇貴妃,而初選之東西二宮,其尊如故云。」案:三宮之制,元代僅順帝一朝行之,非定例也。《元史》卷一○六《后妃表序》曰:「后妃之制,厥有等威,其來尚矣。元初,因其國俗,不娶庶姓,非此族也,不居嫡選。當時史臣以為舅甥之貴,蓋有周姬、齊姜之遺意,歷世守之,固可嘉也。然其居則有曰斡耳朶之分,沒復有繼承守宮之法。位號之淆,名分之瀆,則亦甚矣。」何謂斡耳朶?元起朔漠,穹廬以居,其皇帝所居之氈帳曰斡耳朶,與中國之宮室相當。國主居于斡耳朶中,游獵時便于移徙也。元代諸帝之斡耳朶,皆有數座,如太祖之斡耳朶有四,太宗之斡耳朶有七,是也。因諸斡耳朶相隔遙遠,每一座斡耳朶中有守斡耳朶皇后一人,位號甚崇,為皇帝之大妻。然在守斡耳朶之皇后多位中,又以守第一斡耳朶(或稱大斡耳朶)之皇后最嫡,被稱為大皇后,此大皇后始與中國母儀天下之皇后相當。每座斡耳朶中除守斡耳朶之皇后外,尚有皇后之號者若干人,妃子之號者若干人,故一帝有十幾位皇后。太祖之皇后達二十二人。然自世祖以來,漸采漢化,起城郭,營宮室,放棄其游牧生活,遂一年中居于宮室中時日多,居于帳幕中之時日少,乃稱宮室為斡耳朶。元末斡耳朶集中于兩都大內中,故皇后之數目亦減少。順帝有皇后三人,皆居大都宮苑內,宜稱為三宮。然非每朝皇帝皆有三宮也。皇后列坐御朝,元制也。波斯書籍中保存蒙古帝后列坐臨朝圖畫頗多。
○二
春日融龢上翠臺,芳池九曲似流杯。合香殿外花如錦,不是看花不敢來。
案:元宮中有香殿三座,有東西香殿者在玉德殿之兩側,而此詩所詠之香殿既與流杯池鄰近,當在西宮西御苑內。陶宗儀《輟耕錄宮闕制度》:「香殿在石假山上,三間,兩夾二間,柱廊三間,龜頭屋三間,丹楹,瑣窗,間金藻繪,玉石礎,琉璃瓦。」
流杯池:《輟耕錄宮闕制度》記大都之西內曰:「后有流杯池,池東西流水圓亭二。」蕭洵《故宮遺錄》:「又少東有流杯亭,中有白石床如玉,臨流小座,散列數多,刻石為水獸,潛躍其旁,涂以黃金。又皆親制水鳥浮杯,機動流轉而行勸罰,必盡歡洽。」《元史》卷三十六《文宗紀》:天歷三年五月「賜燕鐵木兒宴于流杯池」。流杯池為元代宮廷內建筑術語之一,如盝頂殿焉。又縉山行宮亦有流杯池。《元史》卷一三八《燕鐵木兒傳》:「賜龍慶州之流杯園池水硙土田。」而此種建筑術,唐宋時已有,非元之創制也。
○三
椶殿巍巍西內中,御筵簫鼓奏熏風。諸王駙馬咸稱壽,滿酌葡萄飲玉鍾。
[錢注]張昱《輦下曲》:「國戚來朝摠盛容,左班翹鹖右王封,功臣帶礪河山誓,萬歲千秋樂未終。靜瓜約椶殿西東,頒宴諸王禮數隆,酋長巡觴宣上旨,盡教滿酌大金鍾。」
案:元大都及上都均有椶殿,取椶櫚木為原料而筑之。此詩所云之椶殿,當系上都之椶殿,因在西內中也。周伯琦《近光集扈從詩后序》云:「車駕既幸上都,以六月十四日大宴宗親世臣、環衛官于西內椶殿,凡三日。」《馬可波羅行紀》中言在上都有一竹宮,為避暑勝地,或即指椶殿,因賞心樂事在此舉行也。傳聞Coleridge讀至此宮而酣睡,遂夢游其境,作忽必烈汗一詩,以描寫其夢中所見,首云:
In Xanadu did Kubla Khan
A Stately pleasure-dome decree.
又傳聞英王威廉第四于一八二一年在倫敦近郊建一王家避暑地(The Royal Pavilion Brighton),有仿竹宮之意,游人入宮后確有此感。
葡萄酒:乃元宮中名飲料之一,有功者賞以葡萄酒。《草木子》云:「葡萄酒、答剌吉酒自元朝始。」案:唐時中國曾有自外國進貢或輸入之葡萄酒,美人Laufer之Sino-Iranica一書,考證出唐太宗時葡萄酒已輸入中國,自九世紀后斷絕,故宋代無葡萄酒。元初葡萄酒由西域輸入,世祖以來太原平陽一帶皆盛植葡萄,釀葡萄酒,然酒味不及西域造者之醇。薩都剌《上京即事》詩:「一派簫韶起半空,水晶行殿玉屏風,諸王舞蹈千官賀,齊捧葡萄壽兩宮。」
○四
雨順風調四海寧,丹墀大樂列優伶。年年正旦將朝會,殿內先觀玉海青。
[錢注]柯九思《宮詞》:「元戎承命獵郊坰,勅賜新羅白海青,得雋歸來如奏凱,天鵝馳進入宮廷。」注:「海青,海東俊鶻也,白者尤貴。」
案:海東青蒙古名升豁兒,珍禽也。此物身驅短小,善擒鵝鶩,尤善擒天鵝。天鵝為元宮御廚八珍之一,極為元帝所珍視,故以賞賜海青于臣下為極恩。《草木子》曰:「海東青,鶻之至俊者也。出于女真,在遼國已極重之,因是起變,而契丹以亡。其物善擒天鵝,飛放時旋風羊角而上,直入云際,能得頭鵝者元朝宮里賞鈔五十錠。」《元史地理志》云:合蘭府水達達「有俊禽,曰海東青,由海外飛來,至奴兒干,土人羅之,以為土貢」。元時水達達地方產海青,因捕海青頻繁,致激起叛亂。《順帝紀》曰:至正六年夏四月「遼陽為捕海東青煩擾,吾者野人及水達達皆叛」。元代怯薛官有昔寶赤者,即海東青飼養人也。《輟耕錄昔寶赤》條:「昔寶赤,鷹房之執役者。每歲以所養海東青有獲頭鵝者,賞黃金一錠。頭鵝,天鵝也,以首得之,又重過三十余斤,且以進御膳,故曰頭。」至于遼時重海東青之因,一為遼有頭鵝宴風俗,春季獵于河濼,以得頭鵝,薦廟,開大宴,二為天鵝腹中或有東珠也,見《遼史》卷三二《營衛志春捺缽》、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
列優伶:為元代大都會、大筵會時必備節目之一。楊允孚《濼京雜詠》詩:「儀鳳伶官樂既成,仙風吹送下蓬瀛,花冠簇簇停歌舞,獨喜簫韶奏太平。」注云:「儀鳳司,天下樂工隸焉,每宴,教坊美女必花冠錦繡,以備供奉。」《元史》卷一四三《巙巙傳》:「國制,大樂諸坊咸隸本部(禮部),遇公燕,眾伎畢陳,巙巙視之泊如,僚佐以下皆肅然。」列優伶是蒙古人因金舊俗,有喝盞之禮。《輟耕錄喝盞》條:「天子凡宴饗,二人執酒殤立于右階,一人執拍板立于左階。執板者抑揚其聲,贊曰斡脫,執觴者如其聲和之,曰打弼,則執板者節一拍從。而王侯卿相合坐者坐,合立者立。于是眾樂皆作,然后進酒詣上前。上飲畢,授觴,眾樂皆止,別奏曲以飲陪位之官,謂之合盞。」《馬可波羅行紀》第八十五章亦云:「大汗飲時,眾樂皆作,樂器無數。」
○五
東風吹綻牡丹芽,漠漠輕陰護碧紗。向曉內園春色重,滿欄清露濕桃花。
牡丹芽:蕭洵《故宮遺錄》云:「后苑中有金殿,楹窗扉皆裹以金,四外盡植牡丹,百余本,高可五尺。」元時極重牡丹花,工部官設法移植名本于宮中。蘇天爵《國朝名臣事略》卷七《平章廉文正王(希憲)》曰:「時營繕東宮,工部官請曰:『牡丹名品,惟相公家,乞移植數本,太子知出公家矣。』王曰:『若出特命,園雖先業,一無所靳。我早事圣主,備位宰相,未嘗曲丐恩幸,方爾病退,顧以花求媚耶?』請者愧止。」
○六
上都四月衣金紗,避暑隨鑾即是家。納缽北來天氣冷,只宜栽種牡丹花。
案:上都,即馬可波羅所謂之Xanadu是也。《元史地理志》曰:「上都路,唐為奚、契丹地。金平契丹,置桓州,元初為札剌兒部、兀魯郡王營幕地。憲宗五年,命世祖居其地,為巨鎮。明年,世祖命劉秉忠相宅于桓州東、濼水北之龍岡。中統元年,為開平府。五年,以闕庭所在,加號上都,歲一幸焉。」其今址在多倫西北四十公里,其經緯度為東經一一六度十分,北緯四十二度三十六分。以Tchaonai-man-Soume-hoton 名,猶言一○八廟,曾在Danville之地圖上出現。至于其情況與考古工作,見《口北三廳志》及日人原田淑人《上都》。
金紗:范玉壺《上都》詩:「上都五月雪飛花,頃刻銀妝十萬家。說與江南人不信,只穿皮襖不穿紗。」楊瑀注云:「余屢為灤陽之行,每歲七月半,郡人傾城出南門外祭奠,婦人悉穿金紗,謂之『賽金紗』,以為節序之稱也。」
避暑:每年元代諸帝于夏季住上都,故元人皆稱上都為清暑之地。《元文類經世大典工典總序宮苑》條:「國家龍飛朔土,始于和寧營萬安諸宮。及定鼎幽燕,乃大建朝廷城郭宗廟宮室府庫……又以開平為上都,夏行幸則至焉。」《元史》卷一八四《崔敬傳》:「世祖以上都為清暑之地,車駕巡幸以為常。」胡助《純白齋類稿灤陽十詠》詩:「年年清暑大安閣。」上都在灤河之陽,故亦名灤陽,又名灤京。
納缽:《元史百官志》:「經正監,秩正三品,掌營盤納缽及標撥投下草地,有詞訟則治之。」楊允孚《灤京雜詠》詩:「納寶盤營象輦來,畫簾氈暖九重開。大臣奏罷行程記,萬歲聲傳龍虎臺。」注云:「龍虎臺,納寶地也。凡車駕行幸宿頓之所,謂之納寶,又名納缽。」周伯琦《扈從詩前序》:「大駕北巡上京,例當扈從。是日啟行至大口,留信宿,歷皇后店、皂角至龍虎臺,皆納缽也。國語曰納缽者,猶漢言宿頓所也。」而納缽乃遼人用語,元因襲者,遼謂之捺缽。《遼史營衛志》:「遼國盡有大漠,浸包長城之境,因宜為治,秋冬違寒,春夏避暑,隨水草就畋漁,歲以為常,四時各有行在之所,謂之捺缽。」《燕北錄》:「所謂捺缽者,戎主所至處也。」《文昌雜錄》云:「北虜謂住坐處曰捺缽,四時皆然,如春捺缽之類是也,不曉其義。近者彼國中書舍人王師儒來修祭奠,余充接伴使,因以問,師儒答云:『是契丹家語,猶言行在也。』」此語金代因之,《金史章宗紀》:泰和二年「諭有司曰:金井捺缽不過二三日留」。又《大金國志熙宗紀》:皇統三年「諭尚書省,將循契丹故事,四時游獵,春水秋山,冬夏剌缽」。「剌缽」下注云:「剌缽者,契丹語,所在之意。」是故,皇帝巡幸之時,其駐蹕之行宮即納缽,王師儒所謂行在之義,最得正鵠。傅樂煥有《遼代四時捺缽考》論遼之納缽制度。
牡丹花:上都芍藥極盛,牡丹芍藥本為一物。元人詠詩,頗多言及上都芍藥者。楊允孚《灤京雜詠》:「東風亦肯到天涯,燕子飛來相國家,若較內園紅芍藥,洛陽輸卻牡丹花。」注云:「內園芍藥迷望,亭亭直上數尺許,花大如斗。揚州芍藥稱第一,終不及上京也。」周伯琦《詐馬行》:「曲欄紅藥翻簾櫳。」袁桷《開平集次韻李伯宗學士途中述懷》:「深紅芍藥勝春時。」
○七
合香殿倚翠峰頭,太液波澄暑雨收。兩岸垂楊千百尺,荷花深處戲龍舟。
[錢注]張昱《輦下曲》:「直教海子望蓬萊,青雀傳言日幾回。為造龍舟載天姆,院家催造畫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