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輩見產麟兒,喜報李翁,翁命仆婦溫水洗潔。洗左能以左臂就洗,右亦能以右臂將,仆婦笑曰:“始出母懷,似知人事,此子后日的是非凡。”及母以乳哺之,不食,再哺,再不食。母驚曰:“兒有疾耶?何乳之不食也?”其子答曰:“兒無疾,只畏將師父『塵根易墜、仙體難還』八字忘卻,故口常誦而忘饑耳。”其母駭而他適。家人驚詢,母以乳子能言告,自此畏近其子矣。李翁聞之異,于門外詢曰:“汝妖乎?鬼乎?可為吾告之。”其子曰:“吾非妖鬼,乃仙也。”翁曰:“仙子何入凡胎?”其子曰:“為闡道計,不得不然。腹饑矣,母可以胡麻飼我。”李翁駭,家人亦駭。仆婦曰:“此必怪也,不除終為家害。”丫環曰:“相公望嗣多年,如其死之,安知復能產子否也。”仆婦曰:“乳子能言,千古罕有,留之,始而以言駭人,終而以口噬人矣,吾輩安能逃乎?”丫環曰:“此必世之多言而辯者,初來投生,尚禁不慣嘴兒,不如留以長成,為吾鄉作一說客。”仆婦曰:“乳子即能嚼舌,待長成時必顛倒此方是非。且請之翁,看將若何?”翁曰:“誅之。”仆婦聞言,撩袖之室。乳子曰:“爾色怒甚,意欲何為?”仆婦曰:“誅怪耳。”乳子曰:“爾乃真怪,不自誅己,反欲誅吾耶?”仆婦曰:“吾怪安在?”乳子曰:“絕人血食,毒如蛇蝎,非怪而何?”仆婦忿然,以手緊逼其喉,乳子氣無所伸而命絕。
魂離軀殼,暗自恨曰:“不生爾室,別豈無可投之家乎?”遂離李宅,向前徐行。
約行十里,見數童子游戲松下。虛無子亦坐于是,謂童子曰:“爾輩在此何干?”童子曰:“游戲耳。”虛無子曰:“手執花幡,又將何用?”童子曰:“引魂耳。”虛無子曰:“職司引魂,吾問爾陰曹究何光景?”童子曰:“陰曹地面,寬闊無際,隨所之而皆有勝境焉。”虛無子曰:“吾與爾輩偕行可乎?”童子曰:“有胡不可,但不知爾屬何界人物?”虛無子曰:“平常者流,何足掛齒。”童子曰:“如是隨吾行之。”路過火風山下,遙見猛火飛逐行人。虛無子駭然曰:“是火也,胡為乎向人而逐乎?”童子曰:“火由地生,蓋自天派,司火神將,管束嚴謹,火亦不敢肆焉。其向人而逐者,是人在世必忤逆父母,不顧庭幃之養,沒入此間,猛火無故飛騰,毀濫身軀,以昭逆報也。”虛無子立視良久,童子催促前進。
行至寬廣之地,見一犢高大異常,凡遇來人,觸之以角,觸碎而食,喉似雷鳴。虛無子曰:“犢厲如是,其殆世之稱犟犢而不通人事者歟?”童子曰:“君言過矣。”虛無子曰:“以吾思之,世之一理不知,橫逆加人,而自號為豪杰者,比于是犢,殆有甚焉。”童子曰:“是犢也,陰曹特設以報食犢脯、殺犢軀者,世豈有是犢哉?”虛無子曰:“爾之言犢,吾已知矣。而左旁犬子盈千累萬,遇人而嚼者,其亦世之守財犬以及騰口食人者所化歟?”童子曰:“否。是犬也。天地生之以報擊犬而食犬者也。”虛無子曰:“前之暗無天日、黑霧彌漫者,即世所謂枉死城耶?”童子曰:“然。”上之騰騰紫氣、音樂嗷嘈者,又何所哉?”童子曰:“升仙國耳。”虛無子曰:“升仙國中何榮若此?”童子曰:“人生斯世,能敦倫紀,見善即行,縱不能拔宅飛升,亦必名列仙班,以彰為善之報。”虛無子曰:“升仙之說,其在是矣。前山古洞中龜行如蟻,是物也,何如是之多乎?”童子曰:“是洞由轉輪車內而出,龜也,其實皆人所化耳。”虛無子曰:“人胡以化龜耶?”童子曰:“世之毀人器具而匿其形者化之,交友不信、遇患難而縮首者化之,不顧廉恥、一味縱淫薦枕、詠及新臺者化之。”虛無子曰:“北面矮室內剖人腹而抽其腸者,何哉?”童子曰:“世之使詐懷里而害人性命者,剖之也。”虛無子曰:“山麓牛馬成群,又來何自?”童子曰:“此則世之痞騙錢銀而離人妻子、間人骨肉者所化焉。”虛無子尚欲問詢,童子曰:“陰曹之事,一言難盡,一時難窺。爾欲何之,吾將歸矣。”撒手而去。
虛無子途程不識,左走右奔,適被銅頭鬼王見之,知為仙子臨凡,真性迷卻。竊自喜曰:“吾專司七百里野鬼,難以統攝,不如收此人于麾下,伏彼珊珊仙骨鎮壓鬼魂,俟到時有可乘,好統吾部屬投生,以為世擾。”計議已決,化一少年男子,約與偕行。虛無子正畏迷逃難返,當即隨歸鬼窟。投生闡道之命,自此已忘。
紫霞真人默會得知,遂書法旨,命凈塵子身入冥府,提返真魂。凈塵子得命前來,直向鬼王索齲鬼王曰:“吾奉玉旨管轄鬼魂,政務甚煩,何時得遇上界仙子?”凈塵子曰:“爾言未遇,胡鬼窟中一縷祥光,直射窟外?”鬼王曰:“祥光發現,即仙子哉?鬼中能存善念,又豈無祥光乎?”凈塵子見其言語支吾,將麈一揮,鬼王連跌二次,忙將陰風駕動,與凈塵子斗于天半。酣戰良久,鬼王力不能敵,取出觸仙銅錘,向空拋之。凈塵子敗回洞府,稟之紫霞。紫霞乘五色祥云,直逐鬼王。鬼王不服,復與相斗。紫霞怒,拋下紫霞瓶,吞鬼王于瓶內。鬼王于內一變,化蠅而逃。紫霞口吐金光,照耀大千世界。
鬼王知難逃遁,手捧玉旨,竟到凌霄,奏紫霞恃仙欺鬼。紫霞隨至,俯伏金階,將闡道源流暨鬼王隱匿虛無子之情,一一奏之。上皇斥責鬼王不應匿闡道仙真,打入陰幽受罪,敕將虛無子真魂提出,以便臨凡。紫霞得旨,金光下照鬼窟,群鬼護送虛無子而來焉。
虛無子見紫霞真人,似曾相識,而又忘之者。紫霞拍其額而呼曰:“塵根易墜今何墜,仙體難還務要還。”虛無子聞此二語,恍然悟曰:“爾吾師耶?吾何護世而猶在此耶?”紫霞詳言所以,且曰:“生限已違一次,爾宜急急投世,毋得再誤焉。”虛無子曰:“紅塵甫入,首迷之厲如斯;若久在人間,其迷我者更不知何如也。吾不愿入世矣。”紫霞曰:“前諾后悔,有是理哉?”用袖揮之,虛無子神飄天外,倚云而泣曰:“仙降紅塵,欲得一生,而艱難若是,豈吾非仔肩大道者,而乃有此挫折也。”正悲泣間,赤霧真人穿云而至,笑謂虛無子曰:“爾尚在仙界耶?”虛無子立道其由。赤霧曰:“乳子能言,人多為怪,見怪思斃,常情乃爾。如再投世,須謹言焉。”虛無子曰:“善家難得,今古同慨,又將誰投?”赤霧曰:“自孩軀喪后,吾命仙童納丹口中,俟爾二次神附其體,奚必另擇他所乎?言訖,即導虛無子直投孩墓。
榮慶妻自知子嗣艱難,日守孩墓,泣曰:“為娘艱于得嗣,兒即早言,亦愿撫之。此皆仆婦斃兒,悔何及乎?”倚墓而泣,已歷半月。是夜更深,赤霧呼雷劈開孩墓,暴其軀于荒野,遣群鶴展翅覆之。次日,榮慶妻率丫環數人,又臨墓所獻果品之屬。剛至其地,群鶴飛鳴,乳孩呱呱。丫環驚而近視曰:“公子生矣。”榮慶妻喜出望外,急抱歸去。李翁恐為家害,令居異地。候至數日,無異常孩,始命歸來,同居一室,竟至七八載未嘗出一語焉。李翁以為啞也,更其名曰三緘。三緘樂觀書史,日夜不倦。翁惜其啞不能言,為之廣積陰功,以祈神佑。
祈禱甚久,毫無應驗,已置諸度外矣。
是歲,李翁七秩虛度,遍辭賓客,以酒燕之費為寒衣之施。衣始施余,門外來一老道,鳴木魚唱偈。李翁迓入,食以齋供。
食已,詢及龍孫,翁以啞不能言為終身恨。老道曰:“是何足憂?今夜命彼同吾一室,明晨即能言矣。”李翁如命。老道于人靜候,私謂三緘曰:“爾何不言?”三緘曰:“言恐必死。”老道曰:“向之言太早耳,今其時矣。”李翁聞之,悉入室,喜曰:“孫能言耶?”遂命家人厚備禮儀以謝老道。老道曰:“謝吾不受。他年如許爾孫與吾結冰水之緣,其愿足矣。”言罷,飄然而去。
李翁于是命子榮慶聘請名士,以訓三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