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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 堯山堂偶雋
  • 蔣一葵
  • 10076字
  • 2015-12-26 18:02:43

建炎初,朱少章(弁)洪忠宣(皓)俱銜命使虜,拘在虜庭。紹興五年,道君皇帝崩于五國城,少章在燕山聞之,服斬衰,朝夕哭,為文以祭,有曰:“嘆馬角之未生,魂消雪窖;攀龍髯而莫上,淚灑冰天。”后王倫歸,傳其文至,上覽之感愴。忠宣在冷山諱聞,北鄉(xiāng)泣血,即開泰寺薦之,其辭曰:“千載厭世,莫遂乘云之仙;四海遏音,同深喪考之戚。況故宮為禾黍(言言愴恍),改館徒饋于秦牢;新廟游衣冠,招魂漫歌于楚些。伏顧盛德之祀,傳百世以彌昌;在天之靈,繼三后而不朽。”故臣讀之,無不掩涕者。

唐竇叔向上《正懿皇后哀挽詩》有“命婦羞蘋葉,都人插柰花”之句。《晉史》:成帝時,三吳女子相與簪白花,望之如素柰。傳言,天宮織女死,為之著服。已而,杜后崩。紹興五年,寧德皇后訃音自北庭來,知徽州唐輝使休寧尉陳之茂撰疏文,有云:“十年罹難,終弗返于蒼梧;萬國銜冤,徒盡簪乎白柰。”是時,正從徽宗蒙塵,其封偶精確如此。

欽宗嗣位未幾,遽罹狄禍,紹興末,訃音入國,任元受(盡言)時為下僚,率縉紳為位佛宮以致哀,作疏文曰:“臣等從軍以出,始慚晉國之亡臣(一腔熱血淋漓楮墨之間);御主而還,終愧趙王之養(yǎng)卒。攀號靡及,摧殞何窮!義不戴天。扣九關而無路!禮應投地,庶十力之可憑!恭顧神游超越,睿識圓明。區(qū)脫塵空,(虜?shù)兀﹣砑磳毴A之法會;兜離響滅(虜音),常聞金鼓之妙音。”又疏曰:“恭惟大行孝慈淵圣皇帝,蹈千仞之淵冰,脫群生之涂炭(徽宗自是可惱,欽宗真是可憐)。皇天降割,裔土告終。萬秉墨,將御徐戎之難;六軍縞素,咸聲義帝之冤。恭顧法證三乘,趣超十地。如天子名為善寂萬有皆空(佛號),如世尊身就涅一真不滅(死化)。昔人有言:“讀《出師表》而不泣者,必非忠臣。”余謂:“彼二表已堪流涕,此二疏乃可痛哭。”

任元受有《賀湯侍御鵬舉啟》,專言秦檜之惡,其略曰:“請言自古之奸臣(爭臣口,詞臣筆),無若亡秦之巨蠹。公攘名器,報微時簞食之恩;擅肆刑誅,箝當代縉紳之口。忠臣不用而用臣不忠,實事不聞而聞事不實。私富貴之壟斷,豈止使子弟為卿(即巧詆毒罵不惡于此);奪造化之壚錘,乃不許人主除吏。忠義扼腕,知識寒心。并愧漢臣,初乏朱云之請劍;下慚唐室,未聞林甫之斫棺。”元受,元符諫官伯雨之孫,可謂不愧其祖。楊誠齋謂其文“孤峭而有風棱,忠鯁而有義氣。”良非溢美。

洪忠宣三子,適、遵、邁,并中詞科。紹興、乾道間,繼入西掖。邁謝表有云:“父子相承,四上鑾坡之直;弟兄相望,三陪鳳闕之游。”時有賀三洪啟云:“有是父有是子(自然語),相傳忠義之風;難為弟難為兄,俱擅詞章之譽。”

張魏公都督江淮軍馬,會詔歸朝,未至而免相。洪景伯(適)當制,其詞曰:“棘門如兒戲耳,庸謹秋防;袞衣以公歸兮(好剪裁),庶聞辰告。”所謂兒戲者,指邊將也,而讀者乃以為詆魏公。其末句曰:“春秋責備賢者,既功業(yè)之維艱;天子加禮大臣,固始終之不替。”所以悵惜之意,至矣。

紹興間,洪景嚴(遵)《代福州謝歷日表》,其頌德一聯(lián)云:“神祗祖考,既安樂于太平;歲月日時,久明章于庶證。”用《詩》鳧序及《書》洪范文,皆未嘗輒增一字。乾道中,有外郡上表謝歷,采取用之,以為用事精切,景嚴笑謂曰:“今光堯在德壽,所謂考者何哉?此大有利害,不可不審。”

紹興間,洪景盧(邁)撰《淵圣乾龍節(jié)疏》曰:“應天而行,早得尊于大有,象日而動,偶蒙難于明夷。”《大有卦》,柔,得尊位,應乎天而時行。《左傳》:叔孫豹筮遇明夷,象日之動,故曰“君子于行”。《彖辭》云:“內文明而外柔順,以蒙大難。”亦純用本文。

顯仁皇后小祥,洪景盧為慰表曰:“漢中天二百而興,益隆大業(yè)(不做而做是佳境);舜至孝五十而慕,獨耀前猷。”時高宗圣壽五十四也。

洪景盧草《辛巳親征詔》曰:“惟天惟祖宗(是慣手),方共扶于基緒;有民有社稷,敢自佚于宴安。”又曰:“歲星臨于吳分,定成淝水之勛;斗士倍于晉師,可決韓原之戰(zhàn)。”是時,歲星在楚,未幾,金人弒亮于瓜洲,帝猶未啟行也。有作《賀誅盧亮表》曰:“蓋瓜步既應童謠,那無天道?棘門或如兒戲,將屈帝尊。”又曰:“詎容去腹以實鹽,政可添頭而為器。”二聯(lián)語壯而對切,與親征詔檄相為伯仲,但上聯(lián)意若未順,如曰“恐棘門或如兒戲,將屈帝尊,而瓜步果應童謠,那無大道?”則尤為全美。

吳在興元修塞兩縣決壞渠,洪景盧為獎諭詔曰:“刻石立作三犀牛(工從熟化),重見離堆之利;復陂誰云兩黃鵠,詎煩鴻之謠。”用老杜《石犀行》云:“秦時蜀太守,刻石立作三犀牛”及《漢書》翟方進壞鴻隙大陂,童謠云“反乎覆,陂當復。誰云者,兩黃鵠”等語也。

乾道初,以葉、魏杞為尚書左右仆射并兼樞密使,初為諫議林安宅所擊,罷去,林遂副樞密,已而置獄,其言皆無實,林責居筠,葉乃召拜左揆。洪景盧草制曰:“既從有北之投,亟下居東之召。有欲為王留者(巧舌而運熟筆),孰明去就之忠;無以我公歸兮,大慰瞻依之望。”后坐冬雷罷相,容齋又當制,曰:“調陰陽而遂萬物,所嗟論道之非;因災異而劾三公,實負應天之愧。”蓋因有諷云。

魏杞初為宗正少卿,使金定和議,及還,慰籍甚厚,旋致大用。故景盧草杞贈父詞曰:“大名之后必大,非止其身;和戎如樂之和,幸哉有子。”贈母詞曰:“藏盟府于園功,不殊魏絳;成外家之宅相,重見陽元。”(天生自然,無獨必有對。)封妻姜氏詞曰:“筮仕于晉曰魏,方開門戶之祥;取妻必齊之姜,孰盛閨闈之美。”

乾道甲午改元純熙,既已布告天下,景盧時守贛,賀表云:“天永命而開中興,方茂十年之統(tǒng);時純熙而用大介,載新紀號之年。”迨詔至乃為淳熙,蓋以出處有“告成大武”之語,故不欲用。

洪景盧《代樞密使謝玉帶表》有云:“從枕席以過師,未逄戎韜之略;執(zhí)干戈而衛(wèi)社,莫參盟府之勛。遽膺一札之書,申賁萬鎰之寶。有璞于此必使斫(宋人之習固然),恍驚制作之工;匪伊垂之則有余,允謂便蕃之賜。于王比德,雖君子之莫追;束帶立朝,庶嘉賓而可對。”昔人謂,將帥表須雄壯,此足當之。其用《充國傅》及《禮》、《詩》、《論》、《孟》尤稱巧手。

周益公(必大)紹興丁丑詞科以交址進馴象命題,就試之士,僅能形容畫象及塑象而已,惟公表曲盡馴象生意(從象說便實而死,于馴字上生情遂覺虛活),有云:“名應周郊之五路,克協(xié)馭儀;耳聞舜樂之八音,能參率舞。”又曰:“靡憚奔馳,幸舍鳶飛之ㄢㄢ;無煩教擾,俾陪獸舞之般般。”主司驚異,遂中首選。

高宗初一兒三歲,誤為苗、劉所擁,遂為張浚所殺,自是屢禱燕祺,故詞科以《賀皇太子生》命題。周益公試卷起云:“天圣神,君萬年而錫祚;祥開禁掖,震一索而得男。”結云:“使壽使富而多男,方協(xié)堯封之祝;宜民宜人而受祿,載歌周雅之章。”當時稱其擅場。(有竊后一聯(lián)者,改作“多富多壽而多男”對“克長克君而克類”,不知當時果有“多富多壽”之祝否?又以“華封”對“皇矣”、“矣”對“封”果當否?)

周益公初試館職,即以掌制手見稱,乾、淳間在翰林凡六年,制命溫雅,周盡事情,為一時詞臣之冠。有《除禮部侍郎誥》云:“分六職于中臺(原原本本),共厘庶務;正貳卿于宗伯,尤號清曹。非夫令聞廣譽施諸身,前言往行畜其德,何以助我中和之化,儀于侍從之班?久嘆才難,盍從試可?朕旁招彥士,盼飾隆平。稽三王損益之文,閔五季襲沿之陋。禮樂自天子出(后謝表亦用之),將成列圣之典章;籩豆則有司存,兼采諸儒之論議。資爾直清之譽,副予制作之官。上而修神天廟社之盛客,下而正玉帛鼓鐘之末節(jié)。使?jié)h文煥焉可述,則周道粲然復興。”此篇組織之工,已并天巧矣。

周益公《謝除吏部侍郎表》云:“知人非堯帝之難,巧壬奚患?選眾有皋陶之舉,枉直自分。”《謝除禮部侍郎表》云:“惟宗伯古之清曹,惟貳卿今之撫仕。禮樂自天子出,雖上稟于圣謨(思到筆隨,亦由儲材之富);籩豆則有司存,當俯求于故實。夫何鄙樸,而許攝承?夙夜直哉惟清,莫遂夔龍之遜;文章煥焉可述,更慚乘馬之工。”《謝除禮除尚書兼翰林學士謝表》云:“宗伯綴文昌之座,已高曳履之班;翰林依華蓋之星,尚玷纟寅綸之直。”諸表含經吐史,戛玉樅金,一時詞垣諸人,皆嘆以為不可及。

淳熙間,周必大除參知政事,《謝太上皇帝表》曰:“雖舍生之類,夙仰戴于陶成;然太極之功,終莫窺其運用。”后進左丞相,謝上表云:“惟尹暨湯,雖乏格天之效(有體有貌之言);安劉必勃,尚存念祖之心。”讀者謂其字字不茍,具有宰相風度。

周益公《謝宮祠表》曰:“晨趨鳳闕,綰五組之光華;夕侶漁舟,披一蓑之藍縷。”又曰:“負茲有疾,”人多疑“茲”字誤,公后自箋曰:“出《公羊》:威公十六年,諸侯有疾,曰負茲。茲,新生草也。”

凡臣僚上表所稱“惟臣”“誠惶誠恐”“誠歡誠忭”“稽首頓首”者,謂之“中謝”“中賀”,自唐以來,其體如此。“蓋某”以下,亦略敘數(shù)句,便入此語,然后敷陳其詳。后人不察,或于首聯(lián)之后(方員自有規(guī)矩,何可不知),湊用兩短句,言震惕之意,而復接以中謝之語,則遂成重復矣。周必大《謝復益國公表》曰:“華陽黑水,裂地而封;舊物青氈,從天而下。磨玷之勤未泯,執(zhí)圭之寵彌加。臣誠惶誠恐。”或以為疑問公,公答之如此。

史真翁(浩)有《侍講說書官為經筵進(題目瑣碎極難者勻稱)。講孟子終篇謝賜金帶牙簡同侍讀修注官謝賜御筵及鞍馬香茶進詩表》,題中轉摺極多,最難整次,而史表委曲圓活,有余采而無澀語(就用《孟子》語妙),可謂四六中子長,其略曰:“逮圣神尊德以有為,于學問逢原而自得。細旃晝訪,聆責難陳善之規(guī);峨弁星環(huán),探知性盡心之蘊。華編甫撤,諛問奚裨。疇侍講說書之勞,暨著記纂修之職。絢采(金帶),復象齒之珍(牙簡);玉煢示慈,咸綴麟臺之席(御筵)。上駟式調于沃轡,(鞍馬)團龍交粲于奇芬。(香茶)稽古所無,省躬莫稱。歸美以報,拜手載朝。贊至圣之大成,述君臣之相說。辭陳約禮(進詩),遠希積翠之篇(唐太宗);句寫賜箋,俯效集仙之飲。”(唐玄宗)

史真翁八十,孝宗特遣使賜御筆褒諭,俾介眉壽,又賜金器香茶等物,真翁表謝云:“貂飛于川涂,翰墨騰光于龍鳳。謂臣浮生之稀有,又過十春;祝臣暮齒之再延,俾逢千歲。杯盤羅列,盆盎錯陳,率皆粟縷于兼金,況乃環(huán)裝于百寶。分上方之清馥,掇正焙之龍芽。”蓋真翁曾侍帝于潛邸,帝即位,遂大拜,寵錫最渥,故表中復有“乾坤長養(yǎng),父母愛憐。自執(zhí)卷于潛藩,暨秉鈞于初政。撫存特異,終始弗渝”等語。

朱紫陽(熹)除浙東提刑到任謝表有云:“雖駑馬之十駕,后者鞭之(工于編插);然鼯鼠之五窮,技止此耳。”按《荀子》:“驥一日而千里,駑馬十駕亦及之矣。”又,“鼯鼠五技,能飛不能上屋,能緣不能窮木,能浮不能深浴,能穴不能掩身,能走不能先人。是謂五窮。”《莊子》:“善養(yǎng)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后者而鞭之。”柳子《黔之驢說》“技止此耳。”只此四句,鑄古詞何等神妙,世之不能四六者,類言“雕蟲小伎,壯夫不為”,孰知前代大儒乃爾!

二程毓秀黃岡,前此祠堂闕焉,郡守李諶經始締創(chuàng),朱晦翁大書扁榜,且為之記,李自為上梁文曰:“江趨廬阜而東,實接濂溪正傳之派,(趨字揖字更下得好)山楫浮光而北,又鄰司馬載毓之邦。”蓋溫公生光州故名光。周元公隱廬山之陰,濂溪在焉。光黃江皆鄰州,亦異事也。李乃文肅之孫,文學典刑,固有自云。

呂成公(祖謙)《進仙源類譜表》有云:“德隆澤厚,命既積于萬年;胄遠族蕃,譜方新于六世。”此上高宗者也。前布告手書曰:“傳序九君,”而此僅云六世者,蓋以帝論,則至欽宗已九君,以世論,比高宗才六世耳。嗚呼!以舉族北轅之后而有此譜牒,可為于咽。

乾道初,有自翰林學士除同知樞密院事者,呂成公草誥云:“在咸平有若臣旦,在嘉有若臣修。擢繇禁林,登貳樞極。帷幄收頗牧之績,樽俎折獯狁之謀。無競維人,式序在位。翰林學士知制誥兼侍讀某代言溫雅,發(fā)號施令,罔不臧勸誦(如今用成語便以為舊話,前輩政不如此);從容陳善,閉邪謂之敬。屢訪河西之邊事,咸聳山東之詔書。嘉其知軍戎之情,進而與甲兵之問。爾猷則告,我武帷楊。噫!夙夜宥密,單厥心,勿替協(xié)恭之助;國家間暇,明其政,具嚴思患之防。可授同知樞密院事。”此語妙在將翰林與樞密紐捏成團,殊無苦色。(宋人又有《賀翰林遷兵部啟》云:“從橫經庫,甲乙丙丁四部之書;馳驟詞坦,天地風云八方之陣。”)

凡制誥不稱為某人作者,以其人不稱也。東菜又嘗撰《中書舍人除翰林學士誥》云:“具官某,增主之明,洋洋晁董之對;發(fā)帝之令,渾渾虞夏之書。休有德聲,最于邇列。是用進陟鑾坡之邃,深居鈐索之嚴。近天子之光,允賴謀猷之啟沃;見王者之志,觀詔命之發(fā)揮。”此誥文極清華,亦不稱為某作。

呂東萊《通張魏公啟》有云:“先知覺后知,傳斯文之正統(tǒng);小德役大德,為善類之宗盟。扶日轂于慶霄,握斗樞于宥府。國家再造,高鴻烈于汾陽;天地重開,翊丕圖于建武。”東萊與魏公之子南軒友善,故極其推尊,而自敘處復極其挹損,云:“每原念于衰宗,嘗屢投于化冶。雖跡遙履舄,莫伸磬拆之恭;然氣激肺肝,竊效鐘鳴之應。”

楊誠齋(萬里)《賀張魏公除都督啟》曰:“胡馬南牧,拆棰以斃其酋;袞衣東征,投戈而拜吾父。”語亦奇壯。

楊誠齋《謝提舉廣東》警聯(lián)云;“九天曉日,念孤臣將遠于長安;四乘秋風,忽寵命載驅于原隰。至于南海,保彼東方。”又云:“海若祝融,彈壓波瀾之險;朔云邊雪,驅除江嶺之氛。”謝知福州警聯(lián)云:“米蘗自將,粗謹酌泉之誓;繭絲是戒,少寬竭澤之嗟。”又云:“政茍安恬,寧有駭輿之馬;吏無侵枉,誰為游釜之魚。”若此之類,俱意新調新。大抵宋人四六,荊公謹守法度,東坡雄深浩博,出于準繩之外。由是分為兩派。后來汪浮溪、周益公諸人類荊公,孫仲益,楊誠齋諸人類東坡。

范石湖(成大)帥蜀,上巳日,大燕樂,語僚佐撰呈,皆不愜意,有石生者一聯(lián)云:“三月三日,豈無長安麗人;一詠一觴,載講山陰禊事。”公心肯之。

孝宗時,上庠試卷時經御覽,辛丑大旱七月,私試《閔雨有志乎民賦》,魁士劉大譽賦中有“商霖未作,相傳說于高宗;漢旱欲蘇,烹弘羊于孝武”之句。時趙溫叔為相,孝宗遂欲因此罷之,會有詔迎天竺觀音就明慶寺請禱,有為詩者曰:“走殺東頭供奉班,傳宣圣旨到人間。太平宰相堂中坐,天竺觀音卻下山。”溫叔聞之,遂乞免。

宋初有年八十二魁大廷者,謝啟云:“白首窮經,少伏生之八歲(工絕);青云得路,多太公之二年。”或以為梁顥。紹熙間,有士子年十九以詩賦擢第,梁溪費袞為作啟云:“年逾賈誼,亦濫置于秀材;齒少陸機,顧何能于文賦?”蓋二者年齒適相上下也。

樓攻瑰(鑰)草《光廟遜位詔》:“雖喪紀自行于宮中,而禮文難示于天下。”蓋孝廟上仙,光宗以疾不克親臨喪,遂傳位于嘉王也。又草《立韓后制》曰:“書稱堯舜禹之傳,朕克艱于負荷;詩美姜任姒之圣,后宜謹于儀刑。”于時吳謝李三后皆在長樂,其用姜任姒可謂精切。

樓攻瑰《謝除參知政事表》有云:“朝廷建輔,號天子之四鄰;政事參聞,下丞相之一等。”又云:“負二宜去,有七弗堪。宿恙漸侵,將吁天而致禱;誤恩狎至,真地以靡遑。”句句從肺腸中搜出。二宜去,七弗堪,何等精確。唐孔云:“吾二宜去:年老,一也,為左右丞不得進退郎吏,二也。”晉嵇康七不堪,見《絕山巨源書》。

李詞科趙彥中《代進國史列傳表》云:“錄公卿而為世本,肇自有熊;傳臣子而易編年,ㄈ繇司馬。”高崇奎《辭免內相兼修史表》曰:“玉堂揮翰,譽殊乏于令狐;金匱綢文,才當延于司馬。”一則詞臣令狐,一則太史公司馬遷,不惟事精,又且對切,視彥中詞科表以有熊對司馬,此又勝焉。

慶元初,《奉孝宗御制藏華文閣詔》曰:“經緯天地,道存渾噩之書;鼓舞雷風,仁蕩溫沌之命。寫之琬琰,炳若丹青。太微三光之庭(文亦冠裳),丕闡鳳巢之勢;上帝群玉之府,遂通龍紀之聯(lián)。”此高崇奎筆。

寧宗朝,以伐金詔四方凡二,開禧詔曰:“含垢納污,在人情而已極;聲罪致討,屬胡運之將傾。”翰林學士李壁之詞也。嘉定詔曰:“犬羊跨我中原,天厭多矣(后聯(lián)較勝);狐兔失其故穴,人競逐之。”與前詔旨大約相似。

寧宗朝,真西山(德秀)權直學士院,嘗代制置司撰瑞慶節(jié)表云:“無思無為,化自隆于鼓萬;有容有立,德參貫于函三。故修齡與日以長存,雖巧歷窮年而莫盡。臣馳神拱北,將指落南。奉萬歲之玉卮,遙想行之隔;上千秋之金鑒,庸伸獒忭之恭。”當時推其雅秀。后來翰苑諸公多襲用之。

西山掌內制六年,因母請外便養(yǎng),得除江東運使,謝表云:“軺傳初馳,旄倪爭睹。謂朝廷所以輟柱下之吏(筆端馳騁),蓋圣主將以惠江左之民。因博采于風謠,頗究知其疾苦。賦難遽省,盍漸捐賦外之征(四六中見經濟);民未易蘇,當先去民間之蠹。”及到任,惠政深洽,不愧其言。

寶慶初,史彌遠殺濟王于湖州,真德秀入對,極言其冤,忤彌遠意,為梁成大所劾,遂罷直學士院,提舉萬壽宮,尋祠祿亦罷,有謝表云:“圣君非不受言,臣自疏于開導(誠然哉忠義之言)。國人皆稱有罪,上獨示于矜容。”四方人士,誦其文,想見風采焉。

真希元《謝復官表》云:“自退屏于山林,寢逖違于軒陛。憂時之發(fā)益白,悵去國之十年;戀闕之心為丹,敢忘君于一飯。”又《謝宣召入翰林院表》云:“修除翰苑,在環(huán)除出守之余;軾待禁庭,亦赤壁歸來之后。豈非加歲月(見識),則其文老,涉憂患,則其慮長。乃登邃嚴,以備顧問。如臣者,才華弗競,戇拙自將。結茅屋于云邊,已甘終老;瞻玉堂于天上,若隔前生。敢云白首之重來,誤入清哀之妙簡。”時彌遠死,公再起用,正端平更化初也。

真希元《進大學衍義表》:“曩叨侍從論恩之列,適當奸諛蒙蔽之時。念將開廣于聰明,惟有發(fā)揮于經術。使吾君之心,炳如白曰;于天下之理,洞若秋毫。雖共兜雜進于堯朝,豈魍魅能逃于禹鼎。”(回護好。)曰奸諛,曰共兜,曰魍魅,蓋指彌遠。

凡進書稱頌處,即“竊本書之意”乃佳,史真翁《講孟子表》云:“恭惟陛下居安資深,守約施博。覽大賢之論集,興盛治之雍熙。德醉從容,秩太清之華燕;幣將舄奕,邁崇政之彝文,臣等職愧寤疑,恩沾司樂。讀古書而尚友,諒懷望道之思;頌清廟以致平,期盡事君之義。”真希元《進大學衍義表》云:“恭遇陛下,乾旋坤轉,日就月將。方將切磋琢磨,而篤于自修;定靜安慮,而進于能得。事欲明于本末,理期貫于精粗。適萃成編,冒塵清燕。止其所止,顧益加止善之功;新以又新;更推作新民之化。”二表當并觀。

李功甫謁真西山丐詞科文字,西山留之小飲書房,指竹夫人使作制,功甫援筆立成,末聯(lián)云:“保抱攜持,朕不忘兩夜之寢;展轉反側,爾尚形四方之風。”西山嘆賞,蓋八字用詩書全語,皆婦人事,而“形四方之風”又見竹夫人玲瓏之意。其中頌德云:“常居大夏之間,多為涼德之助。剖心析肝,陳數(shù)條之風刺;自頂至踵,無一節(jié)之瑕疵。”

嘉熙己亥四月誕皇子,告廟祀,文學士李功甫當筆,內用四柱作一聯(lián)云:“亥年巳月,無長蛇封豕之虞;午日丑時,有歸馬放牛之喜。”蓋時方有蜀捷,其用事可謂中的。

王伯厚(應麟)宋季以博洽稱,嘗見臨安進野蠶繭及絲綿紗絹,因謂同學者曰:“萬一以此命題,中間將何鋪敘?”皆相顧無語。伯厚擬一聯(lián)云:“絲纖纊,無慚禹貢之征(插花窒籬);冰素方空,不數(shù)齊官之獻。”絲綿紗絹四者皆備,同學嘆服。(嘉靖初,黃瀾考補野蠶成繭聯(lián)云:“園客抽絲,坐看五色;龍精散魄,不假三繅。被阜以生,表漢家之熙洽;食槲而化,彰唐室之隆平。”后聯(lián)宋人原表。)

漢唐文儒之戲曰客難,曰解嘲,曰賓戲,子虛、烏有之問答,翰林墨卿之應酬,至韓昌黎作《毛穎傳》,遂牽陶泓、陳玄、楮先生得書。淳間鄭越公(清之)發(fā)昌黎未盡之蘊,托王命,出高爵,合文房四友,例有除授,訓辭甚美(文房生色)。門下客林肅翁(希逸)、劉潛夫(克莊)各擬謝表,人爭傳誦。林代毛穎謝云:“楮知白嘗反面,以臣點污而見疑;石虛中恃粗才,欲臣流落而后已。獨蒙拂拭,未忍棄捐。豈非以內扎施行,無漏言于片字;中書進擬,或任怨以一勾。忠粗竭于毫芒,恩久居于掌握。對揚麻卷,幸襲元銳之封;期效棗心,時進公權之諫。”代石虛中謝云:“濡染固勤,愧淵源之易涸;氣質難化,知圭角之未除。徒堅石不轉之心,莫效璧俱碎之報。幸不折于屢挫,幾見買以一官。從我而無所取材,小器偶叨于承乏;掌制而不善為斫,拙工未免于包羞。”劉代陳玄謝云:“上恩甚渥,月輒給于一枚;舊學都荒,歲才磨于寸許。研精游藝,摩頂酬知。潤色廟謨,不假丹青之力;劑量人品,尤嚴皂白之分。”代楮知白謝云:“臣無他技,方虞扎惡之譏;帝有恩言,乃示袞褒之意。委穆之以百函之多;餉張華至萬番之富。大事則書之策,安能措一字之謹嚴;小子不知所裁,徒自愧成章之狂簡。”

縣令之任最難,蓋監(jiān)司府州之責成、鄉(xiāng)社百姓之爭訟、征斂以供軍國、嚴慎以防吏胥,能否黜陟,皆系于此。宋林崇父(德)嘗為劇縣,有聲,其與監(jiān)司啟云:“鳴琴堂上,將貽不治事之譏(中事情);投巫水中,必得擅殺人之罪。”時以為名言。劉潛夫宰建陽,亦有一聯(lián)云:“每嗟民力,至叔世而張弓;欲竭吏能,恐圣門之鳴鼓。”語意尤勝。

劉克莊除廣東提舉,謝表云:“今百端之供億,殆遍國中;余一發(fā)之本根,獨惟嶺外。方且糴舟之發(fā)銜尾,鹺課之收及膚。空熙豐以來之儲,增紹淳未有之額。使賈生之及見(酷似今日),哀痛謂何!雖劉晏之復生,變通安出?乃如臣者,豈其任哉?惟無瑕者裁人,必先已責;(二句俱《左傳》)以不貪而為寶,少戢吏饕。”廣東提舉即楊誠齋舊任也。誠齋謝表猶有“物眾地大,壤沃泉甘”之語,至劉時凋瘵乃爾,蓋宋事至此已不可為矣。

開慶初,元人攻鄂州急,賈似道密遣使請稱臣納幣,元太弟不詢:,會憲宗訃聞,而阿里不哥欲襲尊號,乃約歲幣之數(shù),拔砦而去。太弟旋定內難,即位于開平,改元中統(tǒng),李仁卿(治)《賀車駕班師表》云:“惟圣人必欲去害,肆天子所以有征。(峰嶸)衣暫試于一戎,月連飛于三捷。既多算以勝少算,況至仁而伐不仁。是宜氛枝廓清,車書混一。大統(tǒng)會歸于中統(tǒng)、太平今睹于開平。”是時胡運初興,其典章文物,傾壓中國如此。

孟德卿(攀龍)《賀平宋表》云:“國家之業(yè)大一統(tǒng),海岳必明主之歸(鋪張);帝王之兵出萬全,蠻夷敢天威之抗?際丹崖而述職,奄瀚海以為家。獨此宋邦,弗遵聲教,連兵負固,逾四十年,背德食言,難一二計。崛強心在,四郊之橫草都無;飛走計窮,一片之降幡始豎。茲惟睿算卓冠前王,視萬里為目前,運天下于掌上,致令臣等獲對明時。歌七德以告成,深切龍庭之想;上萬年而為壽,更陳虎拜之詞。”孟故北方遺老,是時幽燕境土陷虜已久,見聞習染,不復知宋中華之統(tǒng)不可絕(自是乾坤大變,何論文章),雖劉夢吉(因)大儒亦作《渡江賦》以籌畫忻幸之,又何怪乎德卿之謂宋為蠻夷也?

東昌路《賀平宋表》是翰林學士徐世隆撰,略云:“蠢爾三苗之弗率,命予群后之徂征!一鼓而定荊襄,再駕而降鄂岳。蘄黃面縛,江沔心歸。鐵甕之堅城已摧,金陵之王氣何在?楚地六千里,不勞秦將之增兵;錢塘十萬家,坐見吳王之納土。偽將悉朝于闕下,幼君遐竄于海中。方知恃險而亡,應悔求和之晚。”世隆嘗以詩哭文丞相,有曰:“情忠貫日華夷見,氣節(jié)凌霜天地知。”似非昧于《春秋》內外之辨者。表中亦云:“弗圖島夷,輒拘使節(jié)。”蓋可浩嘆。

元人賀登極表第一椎虞伯生(集),賀圣節(jié)表第一推鄧善之(文原),賀正旦表第一推夾谷士常(之奇),賀親祀南郊表第一推謝敬德(端)。虞表云:“鴻業(yè)啟圖,世守肇基之跡;龍庭受賀,躬膺大歷之歸。”中聯(lián)云:“立長式遵于家法,計宜允協(xié)于輿情。車服旌旗皆我祖宗之舊(酷似子瞻);星辰河岳,赫乎宇宙之新。”末聯(lián)云:“臣等叨承重任,適際昌期。建皇極以敷言,親揚彝訓;坐明堂而布政,永替成能。”鄧表云:“天開景運,篤有道之曾孫;電繞神樞,受介福于王母。”中聯(lián)云:“至仁育物,得秋而萬寶成(成語如合);盛德在躬,居所而眾星拱。”末聯(lián)云:“臣等名叨玉署,目極璇霄。廣文王有聲之詩,載歌律呂;衍殷宗無逸之壽,虔祝華嵩。”夾谷表云:“位拱少陽,仗簇黃麾之曉;氣暄太族,祥開青禁之春。”中聯(lián)云:“重明繼照,陰邪常遏于未形;九四在淵,陽德克潛于巳著。茲履端之云始,宜介福之孔多。”末聯(lián)云:“臣等素乏長材,叨居端尹。星輝海潤,莫酬沾被之恩;月恒日升,第祝綿延之算。”謝表云:“四方于理,事天致恭。已之誠三年而郊(己辛政對,妙),卜日葉用辛之吉。”中聯(lián)云:“大呂黃鐘,音協(xié)云門之奏;鎮(zhèn)圭繅籍,輝聯(lián)蒼璧之華。祥風和氣之與游,景星慶云之疊見。”末聯(lián)云:“臣等叨佐清朝,欣觀熙事。列圜壇之八陛,幸陪漢峙以侍祠;陳泰階之六符,顧舉兕觴而上壽。”勝國一代文章,于斯為極盛矣。表涉一代興廢,不可無斷制。歐陽原功(玄)《進宋史表》云:“聲容盛而武備衰(遂為定案),議論多而成功少。”可謂盡之。我朝丘文莊公()為祭酒時,出《元史表》云:“非無一善之可稱,終是大綱之不正。”自謂不減前語,世亦以為信然。

宋以仁厚立國,不幸侮于遼,肉于金,亡于元,然人心終有不忍忘者。初宋亡,宗室有遺落中山者,眾共立為主,期欲興復,不克而滅。元末,韓山童自言祖父系宋胤,國亡變姓。汝潁兵起,卒推之為主。山童敗,子林兒稱宋帝亦十二年。其他所在兵起者,皆以興宋為詞。而紅巾揭旗有聯(lián)云:“虎賁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龍飛九五(英雄欺人),重開大宋之天。”此見宋仁厚之德入人之深,雖易姓未泯。蓋漢唐以下所未有也。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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