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服承氣湯后,大便之燥結不下,繼服些許他藥而燥結始下者,試再舉兩案以明之。
邑中名醫劉××,愚初學醫時,家中常延之,一日,見先生治一傷寒熱入陽明大便燥結證,從前醫者,投以大承氣湯兩劑不下,繼延先生治之,單用威靈仙三錢,煎湯服后大便通下,病亦遂愈。愚疑而問曰:威靈仙雖能通利二便,以較硝、黃攻下之力實遠不如,乃從前服大承氣湯兩劑大便不下,何先生只用威靈仙三錢而大便即下乎?答曰:其中原有妙理,乃前后所用之藥相借以成功也。蓋其從前所服之大承氣湯兩劑,猶在腹中,因其臟腑之氣化偶滯,藥力亦隨之停頓,借威靈仙走竄之力以觸發之,則硝、黃力之停頓者,可陡呈其開通攻決之本性,是以大便遂通下也。是威靈仙之于硝、黃,猶如槍炮家導火之線也。愚聞如此妙論,頓覺心地開通,大有會悟,后有仿此醫案之時,亦隨手奏效。
因并錄之于此,由此知醫學雖貴自悟,亦必啟發之有自也。
鄰村霍××,當怒動肝火之余感受傷寒,七八日間腹中脹滿,大便燥結,醫者投以大承氣湯,大便未通下,肋下轉覺疼不可支。其脈左部沉弦有力,知系肝經氣郁火盛,急用柴胡三錢,生麥芽一兩,煎湯服后,至半點鐘肋下已不覺疼,又遲一點余鐘,大便即通下。大便下后,腹即不脹,而病脫然全愈矣。
此案實仿前案之義,亦前后藥力相借以通大便也。蓋腎為二便之關,肝行腎之氣,肝又主疏泄,大便之通與不通,實于肝有關系也。調其肝郁,即可以通行大便,此中原有至理。至于調肝用柴胡而又必佐以生麥芽者,因麥芽生用亦善調肝者也。且柴胡之調肝,在于升提,生麥芽之調肝,在于宣通,若因肝不舒但用柴胡以升提之,恐初服下時肋下之疼將益劇。惟柴胡之升提,與麥芽之宣通相濟以成調肝氣之功,則肝氣之郁者自開,遏者自舒,而徐還其疏泄之常矣。且柴胡之性不但善調肝氣也,《神農本草經》謂柴胡主心腹腸胃中結氣,飲食積聚,寒熱邪氣,推陳致新。三復《神農本草經》之文,是柴胡不但善于調肝,兼能消脹滿通大便矣。然柴胡非降下之藥也,其于大便之當通者,能助硝黃以通之,若遇脾胃之氣下溜大便泄瀉者,伍以 、術轉能升舉脾胃之氣以止泄瀉,柴胡誠妙藥也哉。善于用柴胡者,自能深悟此中之妙理也。
至于妊婦外感熱實,大便燥結者,承氣湯亦不妨用,《內經》所謂“有故無殞亦無殞也”。然此中須有斟酌,以上所列方中諸藥,芒硝斷不可用。至赭石則三月以前可用,三月以后不可用。其余雖皆可用,然究宜先以白虎湯或白虎加人參湯代承氣,即不能完全治愈,后再用承氣時亦易奏效也。曾治一婦人,妊過五月,得傷寒證,八九日間脈象洪實,心中熱而煩躁,大便自病后未行,其臍上似有結糞,按之微疼,因其內熱過甚,先用白虎加人參湯清之,連服兩劑內熱頗見輕減,而臍上似益高腫,不按亦疼,知非服降下之藥不可也。然從前服白虎加人參湯兩劑,知其大便雖結不至甚燥,治以降下之輕劑當可奏效,為疏方,用大黃、野臺參各三錢,真阿膠(不炒另燉兌服)、天冬各五錢,煎湯服下,即覺臍上開通,過一點鐘,疼處即不疼矣。又遲點半鐘,下結糞十余枚,后代溏糞,遂覺霍然全愈,后其胎氣亦無所損,屆期舉子矣。至方中之義:大黃能下結糞,有人參以駕馭之,則不至于傷胎。又輔以阿膠,取其既善保胎,又善潤腸,則大便之燥者可以不燥矣。用天冬者,取其涼潤微辛之性(細嚼之實有辛味),最能下行以潤燥開瘀,兼以解人參之熱也。
21.陽明病茵陳蒿湯證
陽明原屬燥金,其為病也多燥熱,白虎、承氣諸方,皆所以解陽明之燥熱也。然燥熱者陽明恒有之正病,而有時間見濕熱為病,此陽明之變病也。其變病果為何病?陽明篇中諸發黃之證是也。試再進而詳論之。
《傷寒論》原文:陽明病,發熱汗出者,此為熱越,不能發黃也。但頭汗出,身無汗,劑頸而還,小便不利,渴引水漿者,此為瘀熱在里,身必發黃,茵陳蒿湯主之。
陽明病發熱汗出者,熱外越而濕亦隨之外越,即不能發黃。若其熱不外越而內蘊,又兼其人小便不利,且飲水過多,其濕與熱必至化合而生黃,是以周身必發黃也。主以茵陳蒿湯者,以茵陳蒿湯善除濕熱也。
【茵陳蒿湯方】茵陳蒿六兩,梔子十四枚擘,大黃二兩去皮。
上三味,以水一斗,先煮茵陳減六升,納二味,煮取三升,去滓,分溫三服,小盒飯利,尿如皂角汁,色正赤,一宿腹減,黃從小便去也。
茵陳,性寒味苦,具有生發之氣,寒能勝熱,苦能勝濕,其生發之氣能逐內蘊之濕熱外出,故可為濕熱身黃之主藥。佐以梔子、大黃者,因二藥亦皆味苦性寒也,且梔子能屈曲引心火下行以利小便。大黃之色能直透小便(凡服大黃者,其小便即為大黃之色,是大黃能利小便之明征),故少用之亦善利小便。至茵陳雖具有升發之性,《名醫別錄》亦謂其能下利小便,三藥并用,又能引內蘊之熱自小便瀉出,是以服之能隨手奏效也。
《傷寒論》原文:傷寒七、八日,身黃如橘子色,小便不利,腹微滿者,茵陳蒿湯主之。
身黃如橘而腹滿,小便不利,此因濕熱成病可知,故亦治以茵陳蒿湯也。
22.陽明病梔子柏皮湯證
《傷寒論》原文:傷寒身黃發熱,梔子柏皮湯主之。
此節示人,但見其身黃發熱,即無腹滿小便不利諸證,亦直可以濕熱成病斷之也。
【梔子柏皮湯方】梔子十五個擘,甘草一兩炙,黃柏二兩。
上三味,以水四升,煮取一升半,去滓,分溫再服。
此方之用意,欲以分消上中下之熱也。是以方中梔子善清上焦之熱,黃柏善清下焦之熱,加甘草與三藥并用,又能引之至中焦以清中焦之熱也。且梔子、黃柏皆過于苦寒,調以甘草之甘,俾其苦寒之性味少變,而不至有傷于胃也。
23.陽明病麻黃連軺赤小豆湯證
《傷寒論》原文:傷寒瘀熱在里,身必發黃,麻黃連軺赤小豆湯主之。
【麻黃連軺赤小豆湯方】麻黃二兩去節,赤小豆一升,連軺二兩,杏仁四十個去皮尖,大棗十二枚,生梓白皮一升,生姜二兩切,甘草二兩炙。
上八味,以潦水一斗,先煮麻黃再沸,去上沫,納諸藥,煮取三升,分溫三服,半日服盡。
按:連軺非連翹,乃連翹根也。其性涼能瀉熱,兼善利濕,后世改用連翹則性不同矣。赤小豆,即作飯之小豆,形如綠豆而色赤者,非南來之紅豆也。梓白皮,藥局無鬻者,有梓樹處自加之可也。陳修園云,若無梓白皮,可以茵陳代之。
身發黃與黃膽不同。黃膽為膽汁妄行于血中,仲景書中雖未明言,而喻嘉言《寓意草》于錢小魯案中曾發明之,彼時西人謂膽汁溢于血中之說,猶未入中國也。至身發黃之病,猝成于一兩日間,其非膽汁溢于血分可知矣。茵陳為治熱結黃膽之要藥,《神農本草經》載有明文,仲景治身發黃亦用之者,誠以二證之成,皆由于濕熱,其濕熱由漸而成則為黃膽,其濕熱因外感所束,倉猝而成則為身發黃,是以皆可以茵陳蒿治之也。
身發黃之證,不必皆濕熱也。陽明篇七十六節云:“傷寒發汗已,身目為黃,所以然者,寒濕在里不解故也,以為不可下也,于寒濕中求之。”王和安曰:黃為油熱色,油中含液而包脈孕血,液虛血燥則熱甚為陽黃,身黃發熱之梔子柏皮證也。油濕血熱相等而交蒸,為小便不利,身黃如橘之茵陳蒿證也。油寒膜濕,郁血為熱,則寒濕甚而為陰黃,即茵陳五苓證也。病有熱而治從寒濕,玩以為二句,語氣之活自可想見。蓋以為不可下,明見有可下之熱黃也,在于寒濕中求之,言治法求之寒濕,明見黃證不純為寒濕也。凡一證二因者,治從其甚,可于二語見之。
上王氏之論甚精細,而愚于此節之文則又別有會悟,試引從前治愈之兩案以明之。
曾治一人受感冒,惡寒無汗,周身發黃,以麻黃湯發之,汗出而黃不退。細診其脈,左部弦而無力,右部濡而無力,知其肝膽之陽不振,而脾胃又虛寒也。蓋脾胃屬土,土色本黃,脾胃有病,現其本色,是以其病濕熱也,可現明亮之黃色,其病濕寒也,亦可現黯淡之黃色。觀此所現之黃色,雖似黯淡而不甚黯淡者,因有膽汁妄行在其中也。此蓋因肝膽陽分不振,其中氣化不能宣通膽汁達于小腸化食,以致膽管閉塞,膽汁遂蓄極妄行,溢于血分而透黃色,其為黃色之根源各異,竟相并以呈其象,是以其發黃似黯淡而非黯淡也。審病既確,遂為擬分治左右之方以治之。
生箭 六錢,桂枝尖二錢,干姜三錢,濃樸錢半,陳皮錢半,茵陳二錢。
上藥六味,共煎湯一大盅溫服。
方中之義:用黃 以助肝膽之陽氣,佐以桂枝之辛溫,更有開通之力也。用干姜以除脾胃之濕寒,輔以濃樸能使其熱力下達。更輔以陳皮,能使其熱力旁行,其熱力能布 充周,脾胃之寒濕自除也。用茵陳者,為其具有升發之性,實能打開膽管之閉塞,且其性能利濕,更與姜、桂同用,雖云苦寒而亦不覺其苦寒也。況肝膽中寄有相火,肝膽雖涼,相火之寄者仍在,相火原為龍雷之火,不可純投以辛熱之劑以觸發之,少加茵陳,實兼有熱因寒用之義也。
又治一人,時當仲秋,寒熱往來,周身發黃,心中煩熱,腹中又似覺寒涼,飲食不甚消化,其脈左部弦硬,右部沉濡,心甚疑之,問其得病之由,答云,不知。因細問其平素之飲食起居,乃知因屋宇窄隘,六七月間皆在外露宿,且其地多潮濕,夜間霧露尤多。乃恍悟此因臟腑久受潮濕,脾胃屬土,土為太陰,濕郁久則生寒,是以飲食不能消化。肝膽屬木,木為少陽,濕郁久則生熱,又兼有所寄之相火為之熏蒸,以致膽管腫脹閉塞,是以膽汁妄行,溢于血中而身黃也。舌上微有白苔,知其薄受外感,侵入三焦,三焦原為手少陽與足少陽并為游部,一氣貫通,是以亦可作寒熱,原當以柴胡和解之,其寒熱自已,茵陳性近柴胡,同為少陽之藥,因其身發黃,遂用茵陳三錢以代柴胡,又加連翹、薄荷葉、生姜各三錢,甘草二錢,煎湯服后,周身得汗(足少陽不宜發汗手少陽宜發汗),寒熱往來愈,而發黃如故。于斯就其左右之脈寒熱迥殊者,再擬一方治之。
茵陳三錢,梔子三錢,干姜三錢,白術三錢炒,濃樸二錢,焰硝五分研細。
上六味,將前五味煎湯一大盅,乘熱納硝末融化服之。
方中之義:用梔子、茵陳以清肝膽之熱,用干姜、白術、濃樸以除脾胃之寒,藥性之涼熱迥然不同,而匯為一方自能分途施治也。用焰硝者,因膽管之閉塞,恒有膽石阻隔,不能輸其膽汁于小腸,焰硝之性善消,即使膽管果有膽石,服之亦不難消融也,
24.陽明病豬苓湯證
發黃之證,多成于濕熱,諸治發黃之方,皆治濕熱之方也。
乃有本陽明病,其人蘊有濕熱而不發黃者,自當另議治法,而陽明篇中亦曾載其治方矣。
《傷寒論》原文:若脈浮發熱,渴欲飲水,小便不利者,豬苓湯主之。
此節所謂脈浮者,乃病入陽明,而猶連太陽之府也。蓋太陽之病,在經脈浮,在府亦脈浮,此因太陽之府蘊有實熱,以致小便不利,而熱之入于陽明者,不能由太陽之府分消其熱下行,轉上逆而累及于肺,是以渴欲飲水也。治以豬苓湯,是仍欲由太陽之府分消其熱也。
【豬苓湯方】豬苓去皮、茯苓、阿膠、滑石、澤瀉各一兩。
上五味,以水四升,先煮四味取二升,去滓,納下阿膠,烊消,溫服七合,日三服。
豬苓、茯苓,皆為滲淡之品,而豬苓生于楓下,得楓根陰柔之氣,以其性善化陽,以治因熱小便不利者尤宜,故用之為主藥。用澤瀉者,因其能化水氣上升以止渴,而后下降以利小便也。用滑石者,其性可代石膏,以清陽明之實熱,又能引其熱自小便出也。用阿膠者,因太陽之府原與少陰相連,恐諸利水之藥或有損于少陰,故加阿膠大滋真陰之品,以助少陰之氣化也。
25.陽明病四逆湯證
總計陽明篇中之病證,大抵燥而且熱也,其有不燥而轉濕者,此陽明之變證也。于治發黃諸方,曾發明之矣。更有不熱而反寒者,此亦陽明之變證也。夫病既寒矣,必須治以熱劑,方為對證之藥,是則溫熱之劑,又宜講求矣。
《傷寒論》原文:脈浮而遲,表熱里寒,下利清谷者,四逆湯主之。
外感之著人,恒視人體之稟賦為轉移,有如時氣之流行,受病者或同室、同時,而其病之偏涼、偏熱,或迥有不同。蓋人之臟腑素有積熱者,外感觸動之則其熱益甚;其素有積寒者,外感觸動之則其寒亦益甚也。明乎此則可與論四逆湯矣。
【四逆湯方】甘草二兩炙,干姜兩半,附子一枚生用去皮破八片。
上三味以水三升,煮取一升二合,去滓,分溫再服,強人可大附子一枚、干姜三兩。
干姜為溫暖脾胃之主藥,伍以甘草,能化其猛烈之性使之和平,更能留其溫暖之力使之常久也。然脾胃之溫暖,恒賴相火之壯旺,附子色黑入腎,其非常之熱力,實能補助腎中之相火,以濃脾胃溫暖之本源也。方名四逆者,誠以脾主四肢,脾胃虛寒者,其四肢常覺逆冷,服此藥后,而四肢之厥逆可回也。
方中附子,注明生用,非剖取即用也。因附子之毒甚大,種附子者,將附子剖出,先以鹽水浸透,至藥局中又幾經泡制,然后能用,是知方中所謂附子生用者,特未用火炮熟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