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王公傳京兆尹汪公震，字威遠(yuǎn)。曾祖景賢，初自燕南徙任縣，遂占籍于邢，今為邢臺人。祖罍，宣德間，以鄉(xiāng)進(jìn)土為平度州同知，抗中使，謫戍灤州數(shù)歲，病思?xì)w，子整上疏代父。整戍又二十八年，始赦還。整妻亦死于戍。后妻生公，體貌豐偉，善騎射，博涉經(jīng)史。弘治癸丑進(jìn)士，觀政大理，授戶部主事，奉使部途犒軍銀于西夏，至紅城堡，后又使云中，至陽和堡，猝為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圍，公皆率眾守御，虜【虜 原刻墨釘，依大全集校補。】以解去。正德初，榷九江稅。劉瑾愛幸蒼頭奴唐英、王俊至，多所誅求，公絕不為禮。時瑾怙權(quán)，流毒天下士大夫，二人運欲訴于瑾，皆病死于道，人以為公幸。
遷員外部。尚書韓文，為瑾陷下獄，罰贖二千石。公率共僚捐三年俸，贖韓尚書得出。庚午，川、湖盜劉烈起，猖獗甚。上命兵部尚書洪鐘討之。洪尚書奏公知兵，請以為鄖陽守。迄平寇，甚得鄖陽之力。歷升河南左右參政。潁川盜小張虎嘯聚，公往捕之。不四月，小張虎就擒戮。小張虎余黨全活甚眾，潁川人感其德，立祠祀之。
嘉靖初，升河南左布政。是年冬，升應(yīng)天府尹，奏罷上元、江寧花園夫千余人，省諸官寺獄具銀千余兩，竅江灘蘆葦千余頃，以佐赤縣里甲凳。尋上書乞骸骨歸。
初，公舉進(jìn)士，二親皆在堂。未幾，相繼卒。所至扁其居為永感。長沙李文正公率館閣諸公為賦詩，趙郡石文隱公為之序。自是每陟一官，必悲思其親，自在部，已獲推贈，及為京兆，得贈三世皆如其官。
公天性純孝，有厚德，嘗在京師，鄖人張得才為部從事，病死，妻子貧不能歸。公聞之愴然，捐金助其喪還。后其子寅中鄉(xiāng)舉，來謝。言其父喪前至金陵，欲寄其鄉(xiāng)人舟，鄉(xiāng)人負(fù)約，遂寄他舟。經(jīng)小孤山，鄉(xiāng)人之舟覆。過吉水，欲寓山寺，寺僧固拒不納。經(jīng)夕而寺焚。以公之施惠孤喪，與神明符也。公既歸，所蓄書數(shù)千卷，悉輦途郡學(xué)，以資學(xué)者講習(xí)。家居杜門，足跡不至公府。今邢州士大夫，雖隆貴，門第不改布素，至以造官府為恥；子弟斂戢，市無綺紈之游，繇公之化也。嘉靖辛丑。年八十二卒，訃聞，賜葬祭。子某。
贊曰：予至邢，訪其先賢士大夫，近代皆稱王京兆。京兆所居官，其條教方略，無文字可考。僅僅得其家狀履歷。然今邢中風(fēng)俗之厚，本于王京兆。予數(shù)過學(xué)宮，取其遺書讀之，為之嘆息。其高風(fēng)可仰矣，予以是論次之。
洧南居士傳
洧甫居士者，姓杜氏，名孟干。其先自魏滑徙扶溝，邑居洧水南，故以為號。曾祖清，以明經(jīng)任大同經(jīng)歷；祖璇，贈戶部主事；父紹，進(jìn)士，官戶部主事。居士少為諸生，已有名，歲大比，督學(xué)第其文為首，而戶部乃次居四。時戶部得舉，人曰：「此子不欲先其父耳。」久之，竟不第。
貢入太學(xué)，選調(diào)清苑主簿，庀馬政。卻禮幣之贈，數(shù)言利病于太守。又欲開郎山煤，導(dǎo)九河，諸所條畫，皆切于時。太守嗟異之。會創(chuàng)蘆溝河橋，雷尚書檄入郡選其才，得清苑主簿而委任焉。然苑人愛其仁恕，及聞居士之孫化中舉于鄉(xiāng)，喜相謂曰：「固知吾杜母之有后也。」升瀘州經(jīng)歷，丁內(nèi)艱，服闋，改鞏昌。至則陳茶馬利病，太守器其能，郡事多咨焉。竟卒于官，年五十。
居士為學(xué)精博，尤長于詩。所交皆知名士。平生尚氣輕財，收恤姻黨，字孤寡，不憚分產(chǎn)畀之。縣中有事，皆來取決。伉直不容人之過，族人子弟，往往遭撻楚。然未嘗宿留于中，皆敬服，而怨讟者鮮矣。
初，洧水東折，歲久，沖淤轉(zhuǎn)而北。居士力言于令，改浚以達(dá)于河。扶溝人賴其利，為之語曰：「洧水淤，老幼啼。洧水通，賴杜公。」居士于家事不訾省，聞有善書，多方購之。建書樓，且戒子孫善保守，刻石以記。所著有洧南文集、洧南詩集、北上藁、南歸藁、西行藁、五經(jīng)韻語、書經(jīng)馴駁，匯集醫(yī)方若干卷。
君既沒，其從父弟孟詩狀其行如此。嘉靖四十四年，化中登進(jìn)士，明年，為邢州司理。隆慶三年，吳郡歸有光，化中同年進(jìn)士也，來為司馬，因采孟詩語，著之其家傳。
歸子曰：大梁固多奇士，尤以詩名。吾讀洧南詩，意其人必超然埃土？盍之表。及為小官，似非所屑，顧必欲有以自見。乃知古人之志行所存，不可測也。視世之規(guī)規(guī)谫谫，無居士之高情逸興，雖為官，豈能辨治哉？化中蓋深以予言為終云。
周封君傳周封君者，廣東按察司副使周美濟(jì)叔之父也。其先海虞人，后徙昆山之茆涇。祖父好道家言，人稱為玄本公。封君自茆涇入居縣城馬鞍山陽。馬鞍山，里俗所謂玉山者也，故自號玉川云。
濟(jì)叔少時，封君口授以書。比數(shù)歲，遣從師學(xué)。暮歸，輒燃膏，令從旁讀誦，夜分乃寢，率以為常。及濟(jì)叔入郡學(xué)，念已自能進(jìn)取，遂不復(fù)閱省。日取醫(yī)卜、地理、星命書觀之，尤精小兒痘疹，決死生，晷刻不爽。晨起，焚香拜神。忌日祭祀，皆感傷悲泣。其為人誠樸任真，子貴，猶淡食布衣，與人諄諄皆平生語，人尤以是敬之。自推命數(shù)，年七十九。適生日值其所生年甲子，喜曰：吾當(dāng)增壽一紀(jì)，可得八十九。至期，設(shè)祭祠訣祖考，無疾而終。
初，濟(jì)叔為尚書秋官郎，封君就養(yǎng)在京師。秩滿受封，父子相隨奉天門謝恩，觀者嘆息。內(nèi)侍引入禁苑，徧觀玉堂、神明、漸臺、泰液之勝，餉以內(nèi)珍，曰：「封君謝恩者蓋少，況年逾八十，健爽如此者乎？」按送出長安門而別。及濟(jì)叔出僉湖憲，封君尚隨居蘄、黃間也。比徙蜀藩，送至長橋，曰：「吾老矣，不能從兒行也，旦暮遲汝歸耳。」?jié)逯凉伲铍范嚼睃S籍。邅迥二載，及海南命下，即上疏歸養(yǎng)，下隴坻，倍道行。至家逾月，而封君歿。
歸子曰：濟(jì)叔嘗為余言，在蜀時，按行所部，經(jīng)邛郲九折阪，又登峩眉山，云霞飛涌其下，下視東吳，何啻萬里。詩有之：「陟彼岵兮，瞻望父兮。」「夙夜無已」，「猶來無止」。余論周封君事，蓋傷人子之志云。
東園翁家傳
東園翁馬勖者，字文遠(yuǎn)，長洲甫里人。翁蚤孤，事其母甚謹(jǐn)，出入必告。初好內(nèi)典，有賣餳者勸令讀儒書，遂通詩、易、史傳。洪武中，涼國公得罪，尸于市。翁時游京師，哀之，往觀嘆焉，幾為邏卒所縛。大理寺少卿胡槩，巡撫蘇州，翁為鄉(xiāng)老。胡卿對眾有謔語，翁諫，以為非大人在上者所宜，胡卿乃謝之。邑民虞宗蠻，以豪皆簿錄。時巡撫無行院，居瑞光寺，胡卿雅善其僧，僧特為宗蠻請。胡卿曰：「當(dāng)問馬者。」胡卿重翁，不名而呼其姓也。僧乃私許翁百金。翁起便旋，搖其首。僧以為少也，益之千金，翁竟不許，遂沒宗蠻家。他郡送囚至，皆巳論死，翁知有冤，不及白，意常恨之。臨安關(guān)吏苛留人，翁從胡卿入，抗言之，關(guān)吏誅死。胡卿養(yǎng)鶴，市兒不知，擊死之，逮及其父母。翁以市兒為家僮，攜之入見。胡卿乃以死鶴予市兒。嘗為胡卿規(guī)建書院，即今巡撫行院治所也。
翁雖以鄉(xiāng)老時時從胡卿，而好讀書，筑精舍于眠牛涇，遠(yuǎn)近來賀，至以囷貯菓。郡別駕張大猷登拜于堂，扁之曰東園，故甫里至今稱東園翁云。翁與征士周谷賓，鄱陽令趙宗文交善，皆甫里人。谷賓，姚少師薦至京師，以跛辭歸，宗文，洪武間舉人材，辭以母老；永樂三年，翰林典籍梁用行薦為鄱陽令，嘗為翁作翠云朵歌。翠云朵者，東園石也。
翁三子，望、企、行。望子，日？永、昴、杲。望嘗相其三子，曰：「伯有錢而無權(quán)；仲蠶眼，有錢；季鵝行鴨步，當(dāng)以萬計。」其后皆如其言。杲為楊氏贅婿，不為舅所禮。夫婦空手不持一錢而出。卒自奮，積貲巨萬。馬氏蓋興于成化間，后諸子皆能繼其業(yè)，遂甲于甫里，為長洲著姓。諸孫淮，以太學(xué)生調(diào)官海南。還，七十余，好學(xué)不倦。瀚，太學(xué)生，好尚文雅。用拯為諸生，通史學(xué)。曾孫致遠(yuǎn)，南京鄉(xiāng)貢進(jìn)士。
贊曰：余論東園翁，悉載用拯之詞，蓋以為其家傳不得而略焉。用拯，余女弟夫也。余聞吳故有大理卿熊槩巡撫，類以沒人產(chǎn)為事，吳民冤痛。今馬氏書謂「熊」為「胡」，誤也。以槩之酷，東園翁事之，觀死鶴事，其所匡救豈少哉？是必有陰德，宜其子孫之盛也。【考大臣年表及江西人物志，皆作熊槩。何喬遠(yuǎn)名山藏云：宣德初，使大理卿胡槩巡視應(yīng)天諸郡。槩，豐城人，本姓熊，以從母適胡，因胡姓，官終右都御史。后復(fù)姓，亦載馬勖事，與馬氏書合。諸書記事，從其已復(fù)之姓，先太仆據(jù)之，故稱熊槩。馬氏書但知其撫吳時之姓，故稱胡槩，皆不為誤。莊識。】
何長者傳何長者名緒，字克承，家會昌之白埠，倚蕭帝巖為居。長者父卒，兄纓與其子亦蚤卒，遺孤孫，而長者庶弟方十穢，皆撫育以至成人。長者既善治生產(chǎn)，于其父業(yè)贏數(shù)十倍。弟約與其兄孫，請與長者分。長者會其貲以為三，兄弟平受之。不以祖父貽與己所創(chuàng)為區(qū)別也。人有急，求鬻田，長者與之價過當(dāng)。其后事已，輒悔其田。長者還之，不責(zé)償。年既老，鄉(xiāng)里高其行，縣為請鄉(xiāng)飲酒，固謝，終不肯與。而會昌人皆稱以為何長者云。
長者妻劉氏。會昌城溯流南八十里曰湘鄉(xiāng)，鄉(xiāng)有九田之屬，平川沃壤，多富人；而白埠有何氏，小田有劉氏，為甲族，故長者與為姻。長者所以能撫孤造家，四世同居無間言，世謂家人之離，起于婦人，凡長者之美，類劉氏助成之也。劉孺人事姑尤孝。姑年八十六，奉養(yǎng)備至，為人平恕，有夜胠其篋者，物色之，得其人。家人欲聞之官。問孺人所亡金若干，孺人曰：「金無多，無用窮詰為也。」竟不言，盜遂獲免。會昌人皆云：「不獨何君，乃其婦亦長者也。」故為作何長者傳。
歸子曰：長者之子渭，與余同在六館。今來佐縣，民有德焉。至觀長者之行，宜有子哉。何侯以事至南都，見其鄉(xiāng)大宗伯尹公，尹公題其堂曰「永慕」。而何侯之于其先，對人未嘗不流涕言之也。
筠溪翁傳余居安亭。一日，有來告云：「北五六里溪上。草舍三四楹，有筠溪翁居其間，日吟哦，數(shù)童子侍側(cè)，足未嘗出戶外。」余往省之。見翁，頎然晳白，延余坐，瀹茗以進(jìn)，舉架上書悉以相贈，殆數(shù)百卷。余謝而還。久之，遂不相聞。然余逢人輒問筠溪翁所在。有見之者，皆云翁無恙。每展所予書，未嘗不思翁也。今年春，張西卿從江上來，言翁居南澥浦，年已七十，神氣益清，編摩殆不去手。侍婢生子，方呱呱。西卿狀翁貌，如余十年前所見加少，亦異矣哉！
噫！余見翁時，歲暮，天風(fēng)憭栗，野草枯黃。日將晡，余循去徑還家。媼、兒子以遠(yuǎn)客至，具酒。見余挾書還，則皆喜。一二年，妻兒皆亡。而翁與余別，每勞人問死生。余雖不見翁，而獨念翁常在宇宙間，視吾家之溘然而盡者，翁殆加千歲人。
昔東坡先生為方山子傳。其事多奇。余以為古之得道者，常游行人間，不必有異，而人自不之見。若筠溪翁，固在吳淞煙水間，豈方山子之謂哉？或曰：筠溪翁非神僊家者流，抑巖處之高士也歟？
可茶小傳可茶為秦越人之術(shù)，醫(yī)者稱工焉。始，可茶有賢母，蚤寡，家貧，欲為縣書獄。母曰：「為是者多辱。茍貧不能業(yè)，獨不可賣蚊煙、涼箑遣日乎？」可茶愿為醫(yī)。其女兄之夫沈氏顱顖在練城，世有傳業(yè)，可茶日往記數(shù)方，還錄之。又觀其制劑和丸，皆得之。乃為醫(yī)。
方坐肆，有求療者，饋紅菱青蔥。母喜曰：「是子醫(yī)必效。饋鮮菱者，如僊靈也。方言以家饒裕為從容，是蔥之兆耶？」可茶醫(yī)果日進(jìn)，求者履滿戶外。可茶或自外歸，酒醉，母即怒責(zé)之。可茶善候顏色，母少有不樂，未嘗不長跪。母既責(zé)其飲酒醉，即終身飲未嘗敢醉。其它事，受教戒皆如此。母所不嗜食物，即終身不食。每至生辰，長齋數(shù)日。
中歲無子，欲買妾。母恐其家失和，意不欲買妾，即不買妾。寡姊有一子，因以為己子。而養(yǎng)其姊三十余年，至今無恙。其孝友如此。至于醫(yī)，貧者徒施藥與之，雖富，亦不望報。以故縣中士大夫皆愛敬之。
嘉靖四十年冬，予兒子患疹。可茶為撤己事，來自練城三十里，晝夜調(diào)視，兒竟獲安。不獨其技然，而其為人慈愛，使人感嘆。余與可茶論小兒疹，前世稱陳文中「異攻散」，施于江、淮間，無不效。今醫(yī)家以為不可用，時其危急，死而復(fù)生之，其所制劑，多秘不言，以為有神術(shù)。竊窺之，即陳氏方也。然可茶守丹溪之說，自謂桓得中醫(yī)。至自比李英公用兵，不大勝，亦不大敗云。可茶名卿，姓蘇氏。
贊曰：孔子稱「人而無桓，不可以作巫醫(yī)。」古之醫(yī)師疾醫(yī)，皆士大夫也。以可茶之孝，施之于醫(yī)，其活人可勝道哉？
鹿野翁傳鹿野翁，姓李氏，名元壽。少工書，嘗書諸經(jīng)、四書小本，楷法精善。三原王端毅公巡撫江南，見而愛之，呼為李生。使侍舟中，無事，輒令李生朗誦大禹謨、咎繇篇，斂袵以聽焉。又嘗為顧御史寫進(jìn)本奏書，天子以其書為善。
鹿野翁為人淳篤，其訓(xùn)子弟有法，而又善書，以是為縉紳所重。邑中有文字，必經(jīng)鹿野翁手，相為推引。往往他州碑石，多鹿野翁所書也。
歸子曰：余少聞邑東門有李元壽善書云。然余故不識元壽，元壽書，余亦未之見也。其子始出所藏文字，求余論之。夫書于學(xué)者事，末矣。而今人未有能迨古人者。邑里之中如鹿野翁，其亦足稱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