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洲之陸,文學功業,往往有聞于世。嗣孫號為其家才子弟,宜得顯仕而今年以親老,謁選天曹,出宰湖之武康。太湖浸匯三州,湖州與吾郡皆瀕湖,壤界相連,即古會稽一郡之地。武康又其州下邑,僻在湖澳。嗣孫為令于此,不離鄉郡,蒞治之余,得以奉其尊君泛舟三萬六千頃之中:曲限迂嶺,尋仙靈之所棲;采芳擷甘,歌舞進觴以為歡,豈不足自適哉?
夫人之所處。無問其所之,要以貴于能適其意。意茍適,則凡所措置,精神豐采,事無大小,必得所處;其或不然,而徒郁郁以居,何異羈騏驥而檻鳳凰也?其能有所為乎?今世仕者,其親在數千里之外,何以一日安也?嗣孫既得奉其親,而優游徜徉湖山之間,吾知武康之政,宜有以異于人矣。同年中加嗣孫者蓋少,又余之所感而嘆者也。
贈俞宜黃序
國家于州縣之吏,多從布衣諸生選任,寄之以百里之命。未及三載,輒遷去。而課其賢不肖,悉聽于監司。凡監司之所奏罷者固不論;至其所薦舉,必極其褒美,雖古之龔、黃、卓、魯無以過。夫龔、黃、卓、魯,未必一歲而成;則今之薦者,過龔、黃、卓、魯遠矣。然及其遷以去也,其為州縣猶故也,而未有稱治者。如此,則吏之賢否,果皆其實乎?抑其為名者之多耶?而上亦以名求之而已。其于民果何益也?
予識宣平俞君,君為撫之宜黃,獨其志汲汲于民,而無意于為名,然而名亦歸之。至考其實,則惟以平恕為心,而未嘗刻核以求一切。宜黃在山中,數毀于兵。君為縣草創,而能視如家事。自神祠、學舍、縣廨、橋梁之政,無不悉舉。凡此皆非今之所以為吏課者,君獨汲汲為之,無不辦治。至其為政,又持平恕,則今之吏,吾于宜黃推賢矣。雖然,君亦有遇焉。
夫縣之士大夫,為士民之望,其知吾政,尤明于監司。然茍非其人,未有不以私故撓法者。其求于有司者無已也,稍不如其欲,而毀隨之矣。宜黃之仕者蓋少。而今少司馬譚公,獨能戢其家而一聽于吏之治;其于有司無求也,故無怨焉;且又加敬,而為之延譽。君于是曰:「司馬公如此,吾于監司自今無得罪者矣。」至于比縣之吏,亦以娼嫉傾排者多,以故毀譽不明,而監司亦無以得其實。吾友蔣子征在臨川,與君相愛雅故,推轂之,君以此益得展其志。谷梁子曰:「志行既通,而名譽不著,友之過也。」余以是又仰少司馬之盛德,與吾友之賢,非獨宜黃之吏治獨善于今世云。
送福建按察司王知事序天下之治,恒系乎人情之達與不達。舉目前之近,人之所共知,獨蔽乎其上而有不達者;則四海之內,其所隱覆者何限?古者盛治之極,至于鰥寡無蓋;況于其人近在于目前者乎?今天下之官,一命皆總于吏部。以數人之耳目,欲周知天下士人之眾,則人才不能自達者有矣;其僥冒而莫為之覺,遭誣而莫為之理者,有矣。書曰:王左右,常伯,常任,準人,綴衣,虎賁。「嗚呼休茲,知恤鮮哉。」夫常伯、常任、準人,固其重者。至于綴衣、虎賁,亦加知恤,此周之所以盛也。
太倉王君,以太學高第,選為上林苑錄事。九載,升南京光祿署丞。尋有人欲得其處者,亦選為署丞,以逼王君。是時王君先入署已三月,無除目,不受代。其人乃復從吏部得某州同知之檄予王君,乃去。而代者從后媒孽之,以考察當調;王君于是家居久之。以今年赴部,冢宰知王君之冤,業已在調例,乃除為福建按察司知事。知事于州倅,品秩為降。然衣豸衣,自郡守二千石皆與抗禮,于外省為清階。蓋吏部之直王君者如此。
王君家世科目顯貴,為人有才藝。歷上林九載,以最,升為太官;三月,以過謫。此人所以為王君不直者也。而天子之大臣,乃能知恤之,可謂不遐遺矣。太倉實吾昆山故境,而王君與余家,世有姻好;今年其從弟一誠,又與予同舉進土。用是,書之以寵其行。且以嘆今世一命而能自達于上者如此也。
送北城副兵馬指揮使周君序昔余初來京師,見前輩長者,言吾縣風俗之厚。時邑之縉紳在列位者,至與大省埒。毛文簡公為大宗伯,朱恭靖公、顧文康公,皆在翰苑。然凡同鄉之土,自九卿下至六館學士,與諸從事有秩者,在京師遇有鄉邑慶賀,皆聯名敘會,不以秩之高庳相別異。蓋謂余時之所見,固異于前矣。今數年來,諸公皆已謝世。其居顯任為京朝官者,已落落無復往時之盛;而鄉曲之誼,亦不能無少衰也。
今年,余幸登第,同時舉者三四人,皆相勉以厚道易風俗。而余友葛秋官誠源,張給事虛江,皆敦尚高誼,于鄉曲尤厚。于是周君漢卿,以太學生調北城徼循之寄。諸公皆往為賀,又征余文為送之赴任,而親友陸小樓亟來請,因為序之。
君少有美姿,為膠庠之秀。升成均,歷事憲臺,官長與其同舍皆器之。為人溫恭孝友, 又諸公之所敬愛,非特鄉曲之私而已。是為序。
送吳祠部之官留都序
凡為天下之用,必資乎賢與才。國家之所以孳孳而求之,重祿高位以待之,蓋為此。至求其實,乃有不然者。士而果賢與才,必將有以自見,而蘄稱其職;嘗不得同乎己者,而值其異乎己者,以此天下之真賢與才,未有不罹讒構者也。其大者為輔相卿佐,近者為郎署諫諍獻納之臣,為岳牧州縣,果有所負,則必遭顛躓。其所負愈大,則顛躓愈甚。惟不見其賢與才,不求稱其職也,混混而已,世必爭譽之。其爵愈高,其祿愈重,安行乎順利之途,而莫或尼之。此自古有志之士出而用世,其憂虞困悴時有之;至于與世無是非,委隨狥俗,終其身安享祿位者比比也。
孝豐吳侯,舉進士,司理建寧,召入為祠部,所謂以賢與才自見者,于是有州倅之遷,其在吾州,風厲震跆,炳朗宣耀,威愛行于一州。尋有郡倅之連,威愛又行于一郡。如是其賢與才之可見者,宜乎不能久安于朝也。雖然,今天下治平,庶玫頗號嚴切,惟獨銓部之謫調,猶持大體。侯雖外補,然若吾鄉之州若郡,皆畿輔重地,才賢之高選,非古遷人之比。余觀唐史。自中朝出為外州,多在嶺海絕徼之區。至終其身望還而不可得;其有量移者,皆謂為曠蕩之恩。今侯為州郡,一歲中三遷,遂復入郎署。則朝廷之用人寬大,愛惜天下之才賢,其又異于古矣。故嘗謂士之用世,不挫抑,不足以見其賢與才;稍挫抑矣,旋復大用,以此知朝廷用賢與才之急也。余于是樂吳侯之升也。
侯為吳興右族,再世登朝籍,父兄皆為顯官。侯方以盛年,繼武而起。居吳不久,而吳人咸懷之。予友潘京兆,與侯之兄憲副君嘗為東郡屬。侯在太倉,感侯之德,于侯之赴建康也,故邀予為序。
贈石川先生序昔周成王之時,召公告老。周公留之,曰:「耇【耇 原刻誤作「茍」,依尚書及大全集校改。】
造德不降,我則鳴鳥不聞。」「告君,乃猷裕。我不以后人迷。」又曰:「予惟曰襄我二人。」「其汝克敬德。明我俊民,在讓。后人于丕時。」古之大臣,以身系天下之重,雖其老而欲去,而不得遂其去如此。故禮有七十致仕之文,蓋精神血氣,有所不逮,上之人思休而息之,非棄之也;下之人以其倦而求歸,非以為高也。至于不得遂其去,雖其自留,而不以為不潔也。后世君臣之際,豈可言哉?不以其人系天下之重,故棄之而不恤;其人亦無所與于天下之重,故去之以為高。夫是以用之不盡其才,休而息之不待其年,則后世之致仕,與古異矣。
石川張先生,為通政司參議。九廟災,大臣得自陳致仕;先生例未得自陳,即上書引去,悠然自放于吳、越山水之間。世之君子稱其達,而惜其以不盡之才,當未可以休而息之之年也。乙巳之歲,先生年始六十。有光辱以姻末,稱觴堂下。周覽壁間之文,多息老之詞;竊謂未盡其意,故稱古者致仕之義以為言。
贈給事中劉侯北上序【代作】
昔孔子之門人,皆輔相天下之姿,而以其才試于大夫之家。蓋由其小,可以知其大;施于一方,而天下可推也。故子西言于楚昭王,以為王之輔相、將帥、官尹及使諸侯,無有如顏淵、子路、宰予、子貢者。以孔子據有土壤,而子弟為佐,可以王天下。蓋皆常試于其小而知之也。
后世循吏之名,始自西漢。江都相董仲舒,內史公孫弘、倪寬,皆儒者通于世務,以經術飾吏治,天子器之。仲舒自引去,而弘、寬皆至三公。其后公卿有缺,必選所表郡國守相有治理者,以次用之。至如東京卓茂、劉矩之徒,無不位至三公。即其仁信篤誠,感物行化,真宰相之器也。
吾同郡劉侯某,舉進士,為溫之瑞安。自士大夫至于閭巷之小民,無不得其歡心。其所興革便于民者,有八事之謠。及被召之日,奔走攀號,填溢街巷。溫之屬縣鄰界之民,無不至焉。則劉侯豈非古所謂循吏者耶?侯之召也,入為吏科給事中。天子亦將以公卿處之矣。某以為侯之所以治邑者,以之為天下,無所不可也。然天下之人才,亦有宜于小不能其大者,黃霸之治潁川是也。余獨以知侯之無所不可,則既親見而得之矣。
某為教青田,適侯在瑞安之日,而瑞安至青田,止一舍;嘗往來其縣,候館饔餼將饋之禮,無不畢給。而虛己下士,不間于微賤。以某之蹇拙淪落,而待之有加焉。某嘗夜辭侯去,游東塔山觀海,比明登山,則道士已出迓,餼饋皆具矣。瑞安之學官,以公罪當輸金,力未能償,因某以為言。侯云:前二日已為代輸報監司,而學官蓋未知也。晉史稱麻思還冀州,請于王猛。猛曰:「束裝行矣。」至暮而符下。及出關,郡縣皆已被符。其令行禁止無留事。至于纖悉,莫不皆然。猛所以為霸王之器以此。某以是知侯之才,擬之古人,可以無愧。
嘉靖三十七年春,侯請告還家,某適有南太學之命。侯未幾尋北上,因書此以贈其行。蓋自以為不獨侯之知某,而某之所以知侯者尤深也。
贈戚汝積分教大梁序
余少時,與李廉甫游。廉甫與汝積尤親善,時邀余出郭造汝積。汝積方家居授徒,至則余三人相對無一語,但啜茗至暮而返,意甚歡然。
后廉甫登第,余獲薦于鄉,而汝積在郡膠二十余年,始以貢計偕北上。是時廉甫以都御史自江陵還臺,余將試春官,意吾三人者復當相聚,而汝積已得開封之司訓以去。廉甫方病在告,余竟落落而歸。已而廉甫卒于鄆州,以余之無似,不足為道。而汝積抱有用之才,淹抑至此。迨廉甫之沒世,汝積方始出仕,則士之窮達蚤暮,不可以一概論也。
始余過徐州,問黃河道所自,舟人往往西指遡河入汴梁處。獨念大梁夷門、東苑平臺之故跡,及前古帝王之陵寢,近世京邑之麗,藩省之富,與夫黃河之壯,而不得一往。今汝積旦夕游焉,且以溫良淳厚之器,以作成大梁之士,其亦有足樂者矣。士所志于天下。其大者樹勛績于世,常患于不能遂,而或有累高致至之危。汝積居名都,日觀仲尼廟堂,陳俎豆,與諸生揖讓其間,講論六藝之文,昔人所謂擇官而仕,未有逾于此也。恨余與汝積南北乖違,不得相與共嘆。廉甫今日遂無此日月。吾徒居世,隨所在盡吾事而已,他尚何求哉?
汝積所教縣中子弟,以其師行,未及有贈;會其子揚將至大梁,請余為序,以補送行之闕云。
震川先生集卷之十一贈送序
送嘉定丞魯侯序
吳之東南,其屬為昆山、嘉定,壤地相接。界上之民,往來兩縣間,能道其官之賢與否,或時各舉其令之長以相夸。往年,王侯儀尹嘉定。王侯賢,嘉定之民稱之,昆山之民亦稱之。余,昆山人也。嘗有按部者至,余從諸生出候郊外。王侯亦至,下馬與諳生揖讓,儀觀偉然,輿馬奕奕。諸生夾道讓行,目屬王侯,蓋賢者易以聞也。然于令則然,于丞則否。豈丞之賢皆不若令哉?勢位弗與令比也。
嘉定,天下之壯縣,著在圖籍,地方八百里。后割而為州,猶存四之三。蓋古方岳大國之地,其令視公侯,其丞為之僚,奚啻如古之上卿?余觀春秋間,列國之大夫,往往以其名聞于諸侯。雖至京師,天子亦改容焉。今為丞而賢,亦不易及民;雖及民,而人亦不樂道之。委任之勢使然也。
嘉定之丞魯侯,將以考績去。縣學生龔有成,來征予文,以道其行。予于侯無聞焉。有成曰:「侯,賢者也。」余知其為賢者也。學生與丞不相涉,有成又敦飭之士,足未嘗履侯之堂,而以其文請,是重侯之去也。先是,吾邑丞方侯鋐者,有吏才,后去為零陵令,小民至今思焉。余以語有成,有成不聞;則子之不聞侯之賢也,固宜。
銓曹方務得人,茍格令所至,奪而去之,不顧其民之欲與否。昔吾方侯之行也,予曰:是必復來。已而立乎境中,望侯之車馬,而不來矣。今子之侯之行也,子勿復言也,子將立子之境中,望侯之車馬而不來矣。
送周御史序
士之居官,非以享爵祿,操利勢,使人奔走承奉之為榮;惟其所至有惠澤及于人,使其民愛戴之如父母,令名垂于無窮,此其所以為榮也。詩曰:「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歸于周,萬民所望。」言君子能以道得民,民愛慕其德,詠歌其衣服容貌言語之美;其還歸于周矣,而萬民猶望之也。
嘉靖乙卯,侍御余姚周公,被簡命來按吳中。故事,御史巡行天下郡國,率一歲還報。公滿歲且去,而吏民伏闕上書愿留者數千人。詔聽復留。于是幾及三載,始改命提學于南畿。蓋巡按御史無再歲者,其奉特旨,自國初以來,如公等比,三四人而已。公在吳,每行縣還,百姓扶老攜幼,填溢街巷,使車不得行。嗟乎!仕而得民之愛慕如此,可以為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