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辨
張貞婦之事,邑宰訊鞫之詳,傅爰之當,昭昭揭日月于天下矣。或疑貞婦之未得為烈也,曰:「其遜于母氏也,胡不自絕而來歸也?」曰:「義不能絕于夫也。有妻道焉。遂志而亂倫,非順也。」曰:「其來歸也,胡不即死?」曰:「未得所以處死也,有婦道焉。潔身以明污,非孝也。然而守禮不犯,皭然于泥滓之中,故以淫姑之悍虐,羣兇之窺闖,五閱月而逞其狂狡也。」曰:「其犯之也,安保其不污也?」曰:「童女之口,不可滅也。精貫日月,誠感天地,故庶婦一呼,桀夫披靡。水不能濡,火不能爇,蓋天地鬼神亦有以相之,不可以常理論者。」
夫事有先后,跡有顯闇,要之至于死而明矣。屈子之沉湘,賈生猶病其懷此故都。文山縶于幽燕,王炎午生祭之以文。彼賢者猶不相知如是哉。雖然,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貞婦之事,今日所目見者也。謂不得為烈者,東土數萬口無此言也;彼為賊地者之言也。
嗚呼!綱常與天地終始。而彼一人之喙,欲沉埋貞婦曠世之節,解脫羣兇滔天之罪,吾不知其何心也!作貞婦辨。
書里涇張氏婦【婦 原刻作「妾」,依本文校改。】事嘉靖三十四年冬,倭賊退屯海上,予得間 【間 原本誤作「問」,依大全集校改。】返安亭故廬。時寇氛尚未息。而三四年來,吳中之士女被戮辱者多矣。亦往往有女子之義烈者,予方欲咨訪論著之,而未及也。
去安亭二十里,近夏駕浦,地名里涇。有婦張氏,其夫死,夫之弟攘其田廬,逼嫁之。婦遁逃兄所。夫弟偵其兄出,刼以如所許陸氏者為婦。婦即絕食。陸氏婦女老嫗日與居,說之,不答。十月晦,竟縊死。
予嘗讀漢史稱荀采事。采為陰瑜妻,十九而寡。父更許妻同郡郭奕。父偽病篤,召女,扶抱載之至郭氏。女命張四燈,與奕相見。因敕左右辦浴。入室揜戶,以粉書扉云:尸還陰。「陰」字未成而縊。今婦之死于陸氏,與采同。然采,高陽天下名族,荀慈明之女,知書學問,為是易也。田里之婦,區區不失其志,難矣哉。命也,婦不死于賊,邂逅迫脅,與遇倭者何以異?婦之夫弟歸其尸,葬于故夫之旁,以成還陰之志。予友廣平尹張德芳,書來告予。予問之里涇人,良然。遂書之。
言 解
言惡乎宜?曰:宜于用,不宜于無用。言之接物,與喜怒哀樂均也。當乎所接之物,是言之道也。終日而談鬼,人謂之無用矣,以其不切于己也;終日而談道,人謂之有用矣,以其切于己也。夫以切于己而終日談之,而不當于所接之物,則與談鬼者何異?
孔子曰:「庸言之謹。」非謂謹其所不可言,雖可言而謹耳。道之在人,若耳目口鼻。見之者不問,有之者不言。使人終日而言吾耳若何,吾目若何,吾口與鼻若何,則人以為狂謬矣,實有耳目口鼻者,不待言也。饑者言食,而飽者不言;寒者言衣,而暖者不言。
昔者宰我、子貢習聞夫子之教,而能為彷佛近似之論,其言非不依于道,而當時擬之以 為言語之科。夫學者之學,舍德行而有言語之名,為宰我、子貢者,亦可恥矣。
曾子曰「唯」,顏子「如愚」,二子不為無實之言,而卒以至于圣人之道。孔子曰:「予欲無言。」圣人之重言也如是。圣人非以言為重者也。四時行,百物生,圣人之道也。
解 惑
嘉靖己未,會闈事畢,予至是凡七試,復不第。或言:翰林諸學士素憐之,方入試,欲得之甚,索卷不得,皆垂?夬然失望。蓋卷格于簾外,不入也。或又言:君名在天下,雖嶺海窮徼,語及君,莫不斂衽。獨其鄉人必加詆毀:自未入試,已有毀之者矣;既不第,簾外之人又摘其文毀之。聞者皆為之不平。
予曰:不然。有舉之而吾得焉,是舉之者勝也,而擠之者不勝也;有擠之而吾失焉,是擠之者勝也,而舉之者不勝也;有譽之而吾得焉,是譽之者是也,而毀之者非也;有毀之而吾失焉,是毀之者是也,譽之者非也。彼其人若非且不勝矣,而又何足與辨乎?彼其人既是且勝矣,而又何可與較平?夫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人不得而舉與擠也,不得而譽與毀也,是有天命焉。實未嘗舉也,未嘗擠也,未嘗譽也,未嘗毀也。
昔年張文隱公為學士主考。是時內江趙孟靜考易房,趙又為公門生,相戒欲得予甚,而不得。后文隱公自內閣復出主考,屬吏部主事長洲章楙實云:「君為其鄉人,必能識其文。」而章亦自詭必得,然又不得。當是時,簾外誰擠之耶?子路被愬于公伯寮。孔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孟子沮于臧倉,而曰:「吾之不遇魯侯,天也。」故曰有天命焉。
晉樂廣嘗與客飲酒,客見杯中有蛇,惡之,歸而疾作。時河南聽事壁上有畫漆角弓,作蛇形,廣以杯中蛇即角影也,復置酒,問客所見如前。廣因告所以,而客疾遂愈。今或者之言,皆杯中之蛇類也。作解惑。
道 難
當周之時,去先王未遠。孔子聘于列國,志欲行道。晨門、荷蕢、沮、溺丈人之徒皆譏之;孔子不以為然,而道竟不可行。其與學者論政,未嘗不歸于道。如答仲弓、子張之問仁,皆言政也。諸子有志于治國,而春風沂水之趣,終不及曾點,故孔子舍三子而與點者以此。子游為武城宰,以禮樂為教。至論君子小人,皆以學道為主。則孔氏之門,雖所施有大小,其與孔子之治天下一也。
自管仲、申、商之徒以其術用于世,其規畫皆足以為治;然皆倍于道,故莫不有功効而禍流于后世。后世言治者,皆知尊孔氏,黜百家,而見之行事,顧出于申、商之下。天下當積世弛廢之余,一旦欲振起之而無所主持,如庸醫求治療,雜劑亂投,欲如申、商一切之術,已不可得矣。
永年蔡先生之守蘇州,其志汲汲于為道,務在節用愛人,仿周官州黨族閭屬民讀法之政,而時進學者與之語道。吳故大郡,先生獨常從容于吏治之外,有春風沂水之趣。然習俗安于其故,或竊有異議。先生稍不自安于心,即悠然長往。學者與小民之慕愛,如失父母。而余門人沈孝,年已及艾,有原憲之貧。先生獨喜其論經有師法,時延進存問。以二千石之重,念及蓬蓽之士,其留意境內之人才若此。余為令吳興,竊拜先生之下風,不敢以今世之吏自處。而鄧析之徒,為謗日甚。先生之門,時亦有傳其言者。唯先生不然,曰:「歸君以大道治縣,汝輩何以述此言?」予曾不能如先生之所許,然同心之言,未可以為世人道也。
余官邢州,去永年百里,先生還家,久始知之。因造其廬,留飲食共語,略不以官爵為意。獨言及為守事,不覺悵然,以不克盡其志也。時風雪滿庭,送予出門,約明春共游太行。余以入賀留京,尋有滁州之命,欲還過永年,與先生別。作道難以為贈。
懼讒三首班孟堅為蒯通傳贊云:「書放四罪,詩歌青蠅,春秋以來,禍敗多矣。昔子翚謀桓,而魯隱危;欒書構郄,而晉厲弒;豎牛奔仲,叔孫卒;郈伯毀季,昭公逐;費忌納女,楚建走;宰嚭譖胥,夫差喪;李園進妹,春申斃;上官訴屈,懷王執;趙高敗斯,二世縊;伊戾坎盟,宋痤死;江充造蠱,太子殺;息夫作奸,東平誅:皆自小覆大,繇疏陷親,可不懼哉!」自漢以來,其如此類覆邦家者何限?然小人之害君子,而國與身亦受其禍,故史得而載之。若人有陷人于不知之中,如射工沙虱,使人與國家受其陰禍,而世莫能言之,己又逃其人刑天譴,此尤可痛也。
唐史載盧絢、嚴挺之皆為明皇所屬意,李林甫竟以計去之,使明皇若初不知此兩人者。至于人主之所不及知者,林甫能容之進乎?德宗時,李希烈反,欲遣使而難其人。盧木?巳薦顏真卿三朝舊臣,忠直剛決,名重海內,人所信服;遂陷魯公竟為希烈所殺。小人之于君子,鄉上之所惡,則毀以害之;鄉上之所善,則譽以害之:木?巳之于魯公是也。人主非至明,安得不墮其計哉?詩曰:「為鬼為蜮,則不可得。有靦面目,視人罔極。」君子不幸與之遇,能自全者鮮矣。
韓文公為人坦直,計無所致惡于人。為國子博士,相國鄭公賜之坐,索其所為詩書,即有讒于相國者,又有讒于李翰林者。語曰:「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君子之致惡于小人,豈有知其所以然哉?文公作釋言以自解,既自云不懼,而何為作此文累數百言?以此見文公懼讒之深也。
甌 喻
人有置甌道旁,傾側墮地。甌已敗,其人方去之。適有持甌者過,其人亟拘執之,曰:「爾何故敗我甌?」因奪其甌,而以敗甌與之。市人多右先敗甌者。持甌者竟不能直而去。噫!敗甌者向不見人,則去矣;持甌者不幸值之,乃以其全甌易其不全甌,以其不全甌易其全甌。事之變如此,而彼市人亦失其本心也哉!
性不移說人之性有本惡者,荀子之論,特一偏耳,未可盡非也。小人于事之可以為善者,亦必不肯為;于可以從厚者,亦必出于薄。故凡與人處,無非害人之事。如虎豹毒蛇,必噬必螫,實其性然耳。孔子曰:「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圣人之言,萬世無弊者也。易曰:「小人革面。」小人僅可使之革面,已為道化之極。若欲使之豹變,堯、舜亦不能也。
重交一首贈汝寧太守徐君
昔博昌任彥升好擢獎士類,士大夫多被其汲引,當時有任君之號。及卒,諸子流離,生平知舊莫有收恤之者。平原劉孝標泫然悲之,乃著廣絕交論。
余以為孝標特激于 【于 原作誤作「干」,依大全集校改。】一時之見耳。此蓋自古以來人情之常,無足怪者。今世取士之制,主司以一日之知,終身定門生之分。而諸省解試,類以御史監臨,主司之權,遂移于簾外。往往州縣官皆得閱卷,其所取士,亦謂之門生。太倉陸虞部子如,昔在嚴郡,有事浙闈,所得士三人。其二人則汝寧太守長興徐子與岳州守余姚金某也。虞部既沒,二子鳴陽、鳴鑾,頗不能自振。汝寧前奉使吳中,尋訪其家,厚加存恤。今年,虞部故時第宅為人所侵;汝寧書抵岳州,復為書展轉訟理,卒得其直。劉子所謂羊舌下車之泣,郈成分宅之惠,于今見之。天下知篤門生分義者多矣,然不能不以形勢為厚薄;其于二十年不忘于既沒之后者,蓋未之見也。
二子念無以報,其從父兄明謨為求余文以為贈。夫汝寧敦行古道,其于為義,不啻毫毛,何足復稱述于其側?雖然,客有謂信陵君:「物有不可忘,有不可不忘。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吾知汝寧之能忘,而二子烏能已于不可忘哉?作重交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