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可以為君子之時,而不可以為君子之學。君子之學,不耕將以治其耕者。故耕者得常事于耕,而不耕者亦無害于不耕。夫其不耕,非晏然逸己而已也。今天下之事,舉歸于名,獨耕者其實存耳。其余皆晏然逸己而已也。志乎古者,為耕者之實耶?為不耕者之名耶?作守耕說。
東隅說
東海之際,謂之東隅;西海之際,謂之西隅;南海之際,謂之南隅;北海之際,謂之北隅;中央之際,謂之中隅。人知四海之際謂之隅,庸詎知中央之謂隅也?知中央之為隅,庸詎知四海之隅不謂之中耶?子適于其東而號曰東隅,庸詎知三海之際,不有與我相角者?從三海之際而觀之,而號曰東隅;去三海之際而觀之,庸詎知我為東隅者?故東隅者,適然者也。
方物之生,各有所適,蜀人奚必知越,越人奚必知燕哉?今子,處乎東者也。循是以西,天不加圓,地不加方。循是而又東,天不加墮,地不加傾。弭節乎旸谷之地,總轡乎扶桑之墟,仰角宿之旦,啟曜靈之藏,游遨乎春宮,泛觀乎溟渤,夷然隱幾而噓,倚梧而吟者也。故東隅者,適然者也。適然,則幾乎道矣。
懷竹說
夏太常風流雅韻,寄于楮墨間。意之所至,揮灑所及,有不自知。雖為好事者所珍襲,然不足以為太常重。蓋太常非命于竹者也,適也。而其子孫懷之者,非囿于竹者也,情也。君子之于其先,雖涕唾遺物,莫不可珍,而凄愴惕怵,有不能自已者。
然予有進于是焉。子孫之身,即祖宗之身也。竹猶懷之,而況其身乎?凡人作事無法,浪言茍行,此心漫然,任其所之,皆由于無所懷之故。知所懷也,則竦息顧慮,擇地而蹈,將不能以一日自安,況曰吾祖宗之身乎?被發跣袒而號于市,人謂之狂。俄而纓冠振履,揖讓進退,人即以為儒者。在乎懷與不懷之間也。為太常子孫者,必慎而言,顧而行,深自貴籍。若持重寶焉,惟恐失之,斯善懷矣。茍徒出于一時感動,俄而忘之,注意于殘楮敗墨間,而失其所以重,非君子所謂孝思也。
予祖母,實太常之孫女。玄孫煥,與予為表弟,以懷竹自命。予故勖之如此云。
朱欽甫字說
朱欽甫,名邦奇,以其字弗協也,欲更之。
歸子曰:古之有名,別稱而已,不必其美也。其有字也,為卑者設也,諱名而已,不必其協也。必美以協之者,非古也。雖然,有教焉,君子不廢也。子之字足以為教,而征諸其名,何謂弗協乎?蓋欽者,天下之事之所以成也。此心少不出于欽,而橫潰恣肆,將隳敗而不可舉,而精神意慮之所遺者多矣。是以號為天下之奇材者,知其無以易乎欽;而欽者,所以用奇者也。驊騮之馬,羈馽鞭策而馳騁乎千里之途;楩梓豫章,參天之木,必就規矩而充乎棟梁之用。若必泛駕,必銜橛,必擁腫屈曲以為奇者,非奇也。君子之道,智足以高天下,而不輕用其智;勇足以懾天下,而不輕用其勇;有絕世之姿,而常不敢有先乎庸人之心:故其智勇奮而天下莫能當。若必狂走叫號,挾其所貴,而希心于跅弛之士以為奇者,非奇也。
昔者帝堯之時,天下之英才并庸于朝。于是僉舉治水者,莫能出鯀焉。夫英賢之聚也,治水之大任也,而莫能舍鯀也,則鯀者,天下之奇材。而弗欽焉,其與庸無幾。兵之詭變,君子惡之。然吾讀孫子之書,多警畏之辭,而以處女用脫兔,孫子之為奇者無出于是。欽父可以類觀矣,胡可更也?
周時化字說
周永寧時化,居婁門。年甚少,即舍所學游于諸侯王。故趙王賢而好書,時化挾書以往,王頗優遇之。既而之大梁,今鎮平王中尉西亭公,尤賢而好書,故時化歲時往來大梁。一日過余,求為其字之說。
古者冠而字,賓為之辭,禮也。時化冠久矣,而其名與字又無當也。然古之命名,不必皆有其義。字而賓贈之,雖不當,冠之時可也。昔漢東平王上疏,求諸子及太史公書。大將軍王鳳,以為太史公書有戰國縱橫權譎之謀,漢初謀臣奇策、天官災異、地形阨塞,皆不宜在諸侯王。議者多稱鳳策,而不知王求書而不予,何漢示之不廣也!
國家太平二百年,王子雖無事任,而禁網闊略,故得時購四方之書。廣廈細旃,從容論道。豈非天子之賜,而國家永寧之効歟?而時化亦得以其時彈鋏而游于侯王之門,蓋比于天地之陶鈞,而蟲魚皆獲自遂其生。此其所以自喻者,其在此也!
莊氏二子字說莊氏有二子。其伯曰文美,予字之曰德實。其仲曰文華,予字之曰德誠。且告之曰:文太美則飾,太華則浮。浮飾相與,敝之極也,今之時則然矣。智而用私,不如愚而用公。巧不如拙,辨不如訥,富不如貧,貴不如賤。欲文之美,莫若德之實;欲文之華,莫若德之誠:以文為文,莫若以質為文。質之所為生文者無盡也。一日節縮,十日而贏。衣不鮮好,可以常服;食不甘珍,可以常飧。故曰:「賁無色也。」賁為無色,非無色而后賁也。
吳在東南隅,古之僻壤。泰伯、仲雍之至也,予始怪之,而后知圣人之用心也。彼以圣賢之德,神明之冑,目覩中原文物之盛,秘而弗施,乃和于俗。若入裸國而顧解其衣,以其民含樸,而不可以漓之也。洎通上國,始失其故。奔潰放逸,莫之能止。文愈勝,偽愈滋,俗愈漓矣。
聞之長老言,洪武間,民不粱肉,閭閻無文采,女至笄而不飾,市不居異貨,宴客者不兼味,室無高垣,茅舍鄰比,強不暴弱。不及二百年,其存者有幾也?予少之時所聞所見,今又不知其幾變也!大抵始于城市,而后及于郊外;始于衣冠之家,而后及于城市。人之有欲,何所底止?相夸相勝,莫知其已。負販之徒,道而遇華衣者,則目睨視,嘖嘖嘆不已。東鄰之子食美食,西鄰之子,從其母而啼。婚姻聘好,酒食晏召,送往迎來,不問家之有無。曰:吾懼為人笑也。文之敝至于是乎?非獨吾吳,天下猶是也。
莊氏居吾里中,獨以樸素自好。務本力業,供役于縣,為王家良民。德實自樹立門戶,而德誠贅王氏,皆以敦厚為人所信愛。此殆流風末俗所浸灌而未及者。其可不深自愛惜,以即其所謂實,而勿事于飾;求其所謂誠,而勿事于浮!禮失而求之野,吾猶有望也。
二子字說予昔游吳郡之西山。西山并太湖,其山曰光福,而仲子生于家,故以福孫名之。其后三年,季子生于安亭,而予在昆山之宣化里,故名曰安孫。
于是福孫且冠娶,予因爾雅之義,字福孫以子祜,字安孫以子寧。念昔與其母共處顛危困厄之中,室家歡聚之日蓋少,非有昔人之勤勞天下,而弗能子其子也。以是志之,蓋出于其母之意云。今母亡久矣,二子能不自傷,而思所以立身行道,求無愧于所生哉?
抑此偶與古之羊叔子、管幼安之名同。二公生于晉、魏之世,高風大節,邈不可及。使孔子稱之,亦必以為夷、惠之儔。夫士期以自修其身,至于富貴,非所能必。幼安之隱,叔子之仕,予難以擬其后。若其淵雅高尚,以道素自居,則士誠不可一日而無此。不然,要為流俗之人。茍得爵祿功名顯于世,亦鄙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