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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1)

  • 王明陽集
  • 王守仁
  • 4918字
  • 2015-12-26 17:53:27

文錄一

◎書一(始正德己巳至庚辰)

與辰中諸生(己巳)

謫居兩年,無可與語者。歸途乃得諸友,何幸何幸!方以為喜,又遽爾別去,極怏怏也。絕學之余,求道者少;一齊眾楚,最易搖奪。自非豪杰,鮮有卓然不變者。諸友宜相砥礪夾持,務期有成。近世士夫亦有稍知求道者,皆因實德未成而先揭標榜,以來世俗之謗,是以往往隳墮無立,反為斯道之梗。諸友宜以是為鑒,刊落聲華,務于切己處著實用力。

前在寺中所云靜坐事,非欲坐禪入定。蓋因吾輩平日為事物紛拿,未知為己,欲以此補小學收放心一段工夫耳。明道云:“才學便須知有著力處,既學便須知有著力處?!敝T友宜于此處著力,方有進步,異時始有得力處也?!皩W要鞭辟近里著己”、“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為名與為利,雖情濁不同,在其利心則一”、“謙受益”、“不求異于人,而求同于理”,數語宜書之壁間,常目在之。舉業不患妨功,惟患奪志。只如前日所約,循循為之,亦自兩無相礙。所謂知得灑掃應對,便是精義入神也。

答徐成之(辛未)

汝華相見于逆旅,聞成之啟居甚悉;然無因一面,徒增悒怏。吾鄉學者幾人,求其篤信好學如吾成之者誰歟?求其喜聞過,忠告善道如吾成之者誰歟?過而莫吾告也,學而莫吾與也,非吾成之思而誰思歟?嗟吾成之,幸自愛重!

自人之失其所好,仁之難成也久矣。向吾成之在鄉黨中,刻厲自立,眾皆非笑,以為迂腐,成之不為少變。仆時雖稍知愛敬,不從眾非笑,然尚未知成之之難得如此也。今知成之之難得,則又不獲夕相與,豈非大可憾歟!修己治人,本無二道。政事雖劇,亦皆學問之地,諒吾成之隨在有得。然何從一聞至論,以洗凡近之見乎!愛莫為助。近為成之思進學之功,微覺過苦。先儒所謂志道懇切,固是誠意;然急迫求之,則反為私己,不可不察也。日用間何莫非天理流行,但此心常存而不放,則義理自熟。孟子所謂“勿忘勿助。深造自得”者矣。學問之功何可緩,但恐著意把持振作,縱復有得,居之恐不能安耳。成之之學,想亦正不如此。以仆所見,微覺其有近似者,是以不敢不盡。亦以成之平時之樂聞,且欲以是求教也。

答黃宗賢應原忠(辛未)

昨晚言似太多,然遇二君亦不得不多耳。其間以造詣未熟,言之未瑩則有之,然卻自是吾儕一段的實工夫。思之未合,請勿輕放過,當有豁然處也。圣人之心,纖翳自無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駁雜之鏡,須痛加刮磨一番,盡去其駁蝕,然后纖塵即見,才拂便去,亦自不消費力。到此已是識得仁體矣。若駁雜未去,其間固自有一點明處,塵埃之落,固亦見得,亦才拂便去。至于堆積于駁蝕之上,終弗之能見也。此學利困勉之所由異,幸弗以為煩難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惡難,其間亦自有私意氣習纏蔽,在識破后,自然不見其難矣。古之人至有出萬死而樂為之者,亦見得耳。向時未見得向里面意思,此工夫自無可講處。今已見此一層,卻恐好易惡難,便流入禪釋去也。昨論儒釋之異,明道所謂“敬以直內”則有之,“義以方外”則未。畢竟連“敬以直內”亦不是者,已說到八九分矣。

答汪石潭內翰(辛未)

承批教。連日瘡甚,不能書,未暇請益。來教云“昨日所論乃是一大疑難?!庇衷啤按耸玛P系頗大,不敢不言。”仆意亦以為然,是以不能遽已。夫喜怒哀樂,情也。既曰不可,謂未發矣。喜怒哀樂之未發,則是指其本體而言,性也。斯言自子思,非程子而始有。執事既不以為然,則當自子思《中庸》始矣。喜怒哀樂之與思與知覺,皆心之所發。心統性情。性,心體也;情,心用也。程子云“心,一也。有指體而言者,寂然不動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是也?!彼寡约葻o以加矣,執事姑求之體用之說。夫體用一源也,知體之所以為用,則知用之所以為體者矣。雖然,體微而難知也,用顯而易見也。執事之云不亦宜乎?夫謂“自朝至暮,未嘗有寂然不動之時”者,是見其用而不得其所謂體也。君子之于學也,因用以求其體。凡程子所謂“既思”,既是已發;既有知覺,既是動者。皆為求中于喜怒哀樂未發之時者言也,非謂其無未發者也。朱子于未發之說,其始亦嘗疑之,今其集中所與南軒論難辯析者,蓋往復數十而后決,其說則今之《中庸》《注疏》是也。其于此亦非茍矣。獨其所謂“自戒懼而約之,以至于至靜之中;自謹獨而精之,以至于應物之處”者,亦若過于剖析。而后之讀者遂以分為兩節,而疑其別有寂然不動、靜而存養之時,不知常存戒慎恐懼之心,則其工夫未始有一息之間,非必自其不睹不聞而存養也。吾兄疑且于動處加工,勿使間斷。動無不和,即靜無不中。而所謂寂然不動之體,當自知之矣。未至而揣度之,終不免于對答說相輪耳。然朱子但有知覺者在,而未有知覺之說,則亦未瑩。吾兄疑之,蓋亦有見。但其所以疑之者,則有因噎廢食之過,不可以不審也。君子之論,茍有以異于古,姑毋以為決然,宜且循其說而究之,極其說而果有不達也,然后從而斷之,是以其辯之也明,而析之也當。蓋在我者,有以得其情也。今學如吾兄,聰明超特如吾兄,深潛縝密如吾兄,而猶有未悉如此,何邪?吾兄之心,非若世之立異自高者,要在求其是而已,故敢言之無諱。有所未盡,不惜教論;不有益于兄,必有益于我也。

寄諸用明(辛未)

得書,足知邇來學力之長,甚喜!君子惟患學業之不修,科第遲速,所不論也。況吾平日所望于賢弟,固有大于此者,不識亦嘗有意于此否耶?便中時報知之。

階陽諸侄聞去歲皆出投試,非不喜其年少有志,然私心切不以為然。不幸遂至于得志,豈不誤卻此生耶!凡后生美質,須令晦養厚積。天道不翕聚,則不能發散,況人乎?花之千葉者無實,為其華美太發露耳。諸賢侄不以吾言為迂,便當有進步處矣。

書來勸吾仕,吾亦非潔身者,所以汲汲于是,非獨以時當斂晦,亦以吾學未成。歲月不待,再過數年,精神益弊,雖欲勉進而有所不能,則將終于無成。皆吾所以勢有不容已也。但老祖而下,意皆不悅,今亦豈能決然行之?徒付之浩嘆而已!

答王虎谷(辛未)

承示:別后看得一性字親切。孟子云:“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此吾道之幸也,喜慰何可言!“弘毅”之說極是。但云“既不可以棄去,又不可以減輕;既不可以住歇,又不可以不至”,則是猶有不得已之意也。不得已之意與自有不能已者,尚隔一層。程子云:“知之而至,則循理為樂,不循理為不樂?!弊杂胁荒芤颜撸頌闃氛咭病7钦婺苤哉呶匆准按恕V詣t知仁矣。仁,人心也。心體本自弘毅,不弘者蔽之也,不毅者累之也。故燭理明則私欲自不能蔽累;私欲不能蔽累,則自無不弘毅矣。弘非有所擴而大之也,毅非有所作而強之也,蓋本分之內,不加毫末焉。曾子“弘毅”之說,為學者言,故曰“不可以不弘毅”,此曾子窮理之本,真見仁體而后有是言。學者徒知不可不弘毅,不知窮理,而惟擴而大之以為弘,作而強之以為毅,是亦出于一時意氣之私,其去仁道尚遠也。此實公私義利之辯,因執事之誨而并以請正。

與黃宗賢(辛未)

所喻皆近思切問,足知為功之密也,甚慰!夫加諸我者,我所不欲也,無加諸人;我所欲也,出乎其心之所欲,皆自然而然,非有所強,勿施于人,則勉而后能:此仁恕之別也。然恕,求仁之方,正吾儕之所有事也。子路之勇,而夫子未許其仁者,好勇而無所取裁,所勇未必皆出天理之公也。事君而不避其難,仁者不過如是。然而不知食輒之祿為非義,則勇非其所宜,勇不得為仁矣。然勇為仁之資,正吾儕之所尚欠也。鄙見如此,明者以為何如?未盡,望便示。

二(壬申)

使至,知近來有如許忙,想亦因是大有得力處也。仆到家,即欲與曰仁成雁蕩之約,宗族親友相牽絆,時刻弗能自由。五月終,決意往;值烈暑,阻者益眾且堅,復不果。時與曰仁稍尋傍近諸小山,其東南林壑最勝絕處,與數友相期,侯宗賢一至即往。又月余,曰仁憑限過甚,乃翁督促,勢不可復待。乃從上虞人四明,觀白水,尋龍溪之源,登杖錫,至于雪竇,上千丈巖以望天姥、華頂,若可睹焉。欲遂從奉化取道至赤城,適彼中多旱,山田盡龜裂,道傍人家旁徨望雨,意慘然不樂,遂從寧波買舟還余姚。往返亦半月余,相從諸友亦微有所得,然無大發明。其最所歉然,宗賢不同茲行耳!歸又半月,曰仁行去,使來時已十余日。思往時在京,每恨不得還故山,往返當益易,乃今益難。自后精神意氣當日不逮前,不知回視今日,又何如也!念之可嘆可懼!留居之說,竟成虛約。親友以曰仁既往,催促日至,滁陽之行,難更遲遲,亦不能出是月。聞彼中山水頗佳勝,事亦閑散。宗賢有惜陰之念,明春之期,亦既后矣。此間同往者,后輩中亦三四人,習氣已深,雖有美質,亦消化漸盡。此事正如淘沙,會有見金時,但目下未可必得耳。

三(癸酉)

滁陽之行,相從者亦二三子;兼復山水情遠,勝事閑曠,誠有足樂者。故人不忘久要,果能乘興一來耶?

得應原忠書,誠如其言,亦大可喜。牽制文義,自宋儒已然,不獨今時。學者遂求脫然洗滌,恐亦甚難,但得漸能疑辯,當亦終有覺悟矣。自歸越后,時時默念年來交游,益覺人才難得,如原忠者,豈易得哉!

京師諸友,邇來略無消息。每因已私難克,輒為諸友憂慮一番。誠得相聚一堂,早晚當有多少砥礪切磋之益!然此在各人,非可愿望得。

四(癸酉)

春初,姜翁自天臺來,得書,聞山聞況味,懸企之極;且承結亭相待,既感深誼,復愧其未有以副也。甘泉丁乃堂夫人憂,近有書來索銘,不久且還增城。道途邈絕,草亭席虛,相聚尚未有日。仆雖相去伊邇,而家累所牽,遲遲未決,所舉遂成北山之移文矣。應原忠久不得音問,想數會聚?聞亦北上,果然否?此間往來極多,友道則實寥落。敦夫雖住近,不甚講學;純甫近改北驗封,且行;曰仁又公差未還;宗賢之思,靡日不切!又得草堂報,益使人神魂飛越,若不能一日留此也,如何如何!去冬解冊吏到,承欲與原忠來訪,此誠千里命駕矣,喜慰之極!日切瞻望,然又自度鄙劣,不足以承此。曰仁人夏當道越中來此,其時得與共載,何樂如之!

五(癸酉)

書來,及純甫事,懇懇不一而足,足知朋友忠愛之至。世衰俗降,友朋中雖平日最所愛敬者,亦多改頭換面,持兩端之說,以希俗取容,意思殊為衰颯可憫。若吾兄真可謂信道之篤而執德之弘矣,何幸何幸!仆在留都,與純甫住密邇,或一月一見,或間月不一見,輒有所規切,皆發于誠愛懇惻,中心未嘗懷纖毫較計。純甫或有所疏外,此心直可質諸鬼神。其后純甫轉官北上,始覺其有恝然者。尋亦痛自悔責,以為吾人相與,豈宜有如此芥蒂,卻有墮入世間較計坑陷中,亦成何等胸次!當下冰消霧釋矣。其后人言屢屢而至,至有為我憤辭厲色者。仆皆惟以前意處之,實是未忍一日而忘純甫。蓋平日相愛之極,情之所鐘,自如此也。旬日間復有相知自北京來,備傳純甫所論。仆竊疑有浮薄之徒,幸吾黨間隙,鼓弄交構,增飾其間,未必盡出于純甫之口。仆非矯為此說,實是故人情厚,不忍以此相疑耳。仆平日之厚純甫,本非私厚;縱純甫今日薄我,當亦非私薄。然則仆未嘗厚純甫,純甫未嘗薄仆也,亦何所容心于其間哉!往往見世俗朋友易生嫌隙,以為彼蓋茍合于外,而非有性分之契,是以如此,私竊嘆憫。自謂吾黨數人,縱使散處敵國仇家,當亦斷不至是。不謂今日亦有此等議論,此亦惟宜自反自責而已。孟子云:“愛人不親反其仁,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弊苑锹纳嬗H切,應未識斯言味永而意懇也。

仆近時與朋友論學,惟說‘立誠’二字。殺人須就咽喉上著刀,吾人為學當從心髓入微處用力,自然篤實光輝。雖私欲之萌,真是洪爐點雪,天下之大本立矣。若就標末妝綴比擬,凡平日所謂學問思辯者,適足以為長傲遂非之資,自以為進于高明光大,而不知陷于狠戾險嫉,亦誠可哀也已!以近事觀之,曾見得吾儕往時所論,自是向里。此蓋圣學的傳,惜乎淪落湮埋已久;往時見得,猶自恍惚,仆近來無所進,只于此處看較分曉,直是痛快,無復可疑。但與吾兄別久,無告語處耳。原忠數聚論否?近嘗得渠一書,所見迥然與舊不同,殊慰殊慰!今亦寄一簡,不能詳細,見時望并出此。歸計尚未遂,旬月后且圖再舉。會其蔚定,臨楮耿耿。

六(丙子)

宅老數承遠來,重以嘉貺,相念之厚,愧何以堪!令兄又辱書惠,禮恭而意篤,意家庭旦夕之論,必于此學有相發明者,是以波及于仆。喜幸之余,愧何以堪!別后工夫,無因一扣,如書中所云,大略知之。“用力習熟,然后居山”之說,昔人嘗有此,然亦須得其源。吾輩通患,正如池面浮萍,隨開隨蔽。未論江海,但在活水,浮萍即不能蔽。何者?活水有源,池水無源,有源者由己,無源者從物。故凡不息者有源,作輟者皆無源故耳。

七(戊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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