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xù)編三
自劾不職以明圣治事疏
臣聞之,主圣則臣直,上易知而下易治。今圣主在上,澤壅而未宣,怨積而不聞。臣等曾無一言,是甘為容悅,而上無以張主之圣,下無以解于百姓之惑也。伏惟陛下神明英武,自居春宮,萬姓仰德。及登大寶,四夷向風。不幸賊臣劉瑾,竊弄威柄,流毒生靈,潛謀僭逆,幾危郊社。賴祖宗上天之靈,俾張永等早發(fā)其奸,陛下奮雷霆之斷,誅滅黨與,劃滌兇穢;復祖宗之舊章,吊黎元之疾苦;任賢修政,與民更始。天下莫不歡欣鼓舞,謂陛下固愛民之主,而前此皆賊瑾之荼毒;知陛下固有為之君,而前此皆賊瑾之蒙蔽。日早足延頸,以望太平。奈何積暴所加,民痍未復,余烈所煽,妖孽連興,幾及二年,愈肆愈橫。兵屯不解,民困日深。賊勢相連殆遍,財匱糧竭,旦夕洶洶。臣等備位大臣,不能展一籌以紓患害,寬一縛以蘇倒懸。撫心反己,自知之罪,莫可究言。至其暴揚于天下,訾詈于道途,而尤難掩飾者,大罪有三,請自陳其略,以伏厥辜。
夫朝以出政,政以成事。陛下每月視朝,朔望之外,不過一二。豈不以臣等分職于下,事茍無廢,不朝奚損乎?然群臣百司,愿時一睹圣顏而不獲,則憂思徨,漸以懈馳。遠近之民,遂疑陛下不復念其困苦,而日興怨懟;四方盜賊,亦謂陛下未嘗有意剪除,而益猖獗。夫昧爽臨朝,不過頃刻間,不何憚而不為?
陛下日于后苑訓練兵事,鼓噪之聲,震駭城域。豈不以寇盜未平,思欲奮威講武乎?然此本亦將卒之事,兼非宮禁所宜。況今前星未耀,震位猶虛,而乃勞力于掣肘,耗氣于馳逐,群臣惶惑,兩宮憂危,宗社大本,無急于是。而臣等不能力勸陛下蓄精養(yǎng)神,以衍皇儲之慶,思患預防。以為燕翼之謀,是其大罪二也。
夫日近儒臣,講論道德,涵泳義理,以培養(yǎng)本原,開發(fā)志意。則耳目日以聰明,血氣日以和暢,窮天地之化,盡萬物之情,憂游泮渙,以與古先神圣為伍,此亦天下之至樂矣。陛下茍知此,則將樂之終身而不能以須臾舍,奚暇游戲之娛乎?今陛下自即位以來,經(jīng)筵之御,未能四五,而悅心于騎射疲勞之事,皆由臣等不能備陳至樂,以易陛下之所好,是其大罪三也。
陛下有堯舜之資,臣等不能導陛下于三代,而使天下之民疾首蹙額相告,歸咎懷憤,若漢、唐之季,臣等死有余罪矣。伏愿陛下繼自今昧爽以視朝,勵精而圖治。端拱玄默以養(yǎng)天和,正《關雎》之風,毓《麟趾》之祥。日御經(jīng)筵,講求治道,務理義之悅心,去游宴之敗度。正臣等不職之罪,罷歸田里,舉耆德宿望之賢,與共天職。使天下曉然皆知陛下憂憫元元之本心,由臣等不能極言切諫,以至于斯。自茲以往,務在休養(yǎng)生息,無復有所騷擾。躬修圣政,以弭天下之艱;屯廣圣嗣,以定天下之危;疑勤圣學,以立天下之大本。其余習染,以次洗刷。則民生自遂,若陽氣至而萬物春;寇盜自消,若白日出而魍魎滅。上以承祖宗之鴻休,下以垂子孫之統(tǒng)緒;近以慰臣庶之憂惶,遠以答四方之觀向。臣等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不勝激切顛隕待罪之至,具疏上聞。
乞恩表揚先德蔬
竊照臣父致仕南京吏部尚書王華,以今年二月十二日病故。臣時初喪荼苦,氣息奄奄,不省人事。有司以臣父忝在大臣之列,特為奏聞,兼乞葬祭贈謚。事下,該部以臣父為禮部侍郎時,嘗為言官所論,謂臣父于暮夜受金而自首,清議難明;承朝廷遣告而乞歸,誠意安在。又為南京吏部尚書時,因禮部尚書李杰乞恩認罪回話事,奉欽依李杰、王華彼時共同商議,如何獨言張升,顯是飾詞。本當重治,姑從輕,都著致仕。伏遇圣慈,覆載寬容,不輕絕物。然猶賜之葬祭,感激浩蕩之恩,闔門粉骨,無以為報。竊念臣父始得暗投之金,若使其時秘而不宣,人誰知者。而必以自首,其于心跡,可謂清矣。乞便道省母,于既行祭告之后,其于遣祀之誠,自無妨矣。當時論者不察其詳,而輒以為言。臣父蓋嘗具本六乞退休,請究其事。當時朝廷特為暴白,屢賜溫旨,慰論勉留,其事固已明白久矣。乃不意身沒之后,而尚以此為罪也,臣切痛之。
正德初年,逆瑾肇亂,威行中外。其時臣為兵部主事,因瑾綁拿科道官員,臣不勝義憤,斥瑾罪惡。瑾怒臣,因而怒及臣父。既而使人諷臣父,令出其門。臣父不往,瑾益怒。然臣父乃無可加之罪,后遂推尋禮部舊事,與臣父無干者,因傳旨并令臣父致仕,以泄其怒。此則臣父以守正不阿,觸許權奸,而為所擯抑,人皆知之,人皆冤之。乃不知身沒之后,而反以此為咎也,臣尤痛之。
臣父以一甲進士,授官翰林院修撰,歷升春坊論德,翰林院學士,詹事府少詹事,禮部侍郎,南京吏部尚書。其間充經(jīng)筵官,經(jīng)筵講官,日講官,又選充東宮輔導官,東宮講讀官,與修《憲廟實錄》及《大明會典》、《通監(jiān)纂要》等書。積勞久而被遇深矣。故事侍從日講輔導等官,身沒之后,類得優(yōu)以殊恩,榮以美謚。而臣父獨以無實之謗,不附權奸之義,生被誣抑,而沒有余恥,此臣之所以割心痛骨,不得不從陛下而求一表暴者也。
夫人子之孝,莫大于顯親;其不孝亦莫大于辱親。臣以犬馬微勞,躐致卿位。故事在卿佐之列者,親沒之后,皆得為之乞請恩典。臣今未敢有所陳乞以求顯其親,而反以無實之詬辱其親于身沒之后,不孝之罪,復何以自立于天地間乎!此臣之所尤割心痛骨,不得不從陛下而求一表暴者也。
臣自去歲乞恩便道歸省,陛下垂憫烏鳥,且念臣父系侍從舊臣,特推非常之恩,賜之存問。臣父先于正德九年嘗蒙朝廷推恩進階,臣伏睹制詞有云:“直道見沮于權奸,晚節(jié)遂安于靜退?!眲t當時先帝固已洞知臣父之枉矣。臣又伏睹陛下即位詔書,內(nèi)開:“自弘治十八年五月十八日以后,大小官員有因忠直諫諍,及守正被害去任等項,各該衙門備查奏請,大臣量進階級,并與應得恩蔭。”臣父以守正觸怒逆瑾,無故被害去任,此固恩詔之所憫錄,正在量進階級之列。臣父既恥于自陳,而有司又未為奏請,乃今身沒之后,而反猶以為詬,臣竊自傷痛其無以自明也。臣父中遭屈抑,晚遇圣明,庶幾沐浴恩澤,以一雪其拂郁。而忽復逝矣,豈不痛哉!今又反以為辱,豈不冤哉!
臣又查得先年吏部尚書馬文升、屠氵庸等,皆嘗屢被論劾,其后朝廷推原其事,卒賜之以贈謚。臣父才猷雖或不逮于二臣,而無故被誣,實有深于二臣者。惟陛下矜而察之。臣以功微賞重,深憂覆敗,方爾冒死辭免封爵,前后恩典,已懼不克勝荷。故于臣父之沒,斷已不敢更有乞請。乃不意蒙此誣辱,臣又安能含羞飲泣,不為臣父一致其辯乎?
夫人臣之于國也,主辱則臣死;子之于父也,亦然。今臣父辱矣,臣何以生為哉!
夫朝廷恩典,所以報有功而彰有德,豈下臣所敢幸乞。顧臣父被無實之恥于身后,陛下不為一明其事,自此播之天下,傳之后代,孝子慈孫,將有所不能改,而臣父之目不瞑于地下矣,豈不冤哉!
夫飾非以欺其上者,不忠;矯辭以誣于世者,無恥;不忠無恥,亦所以為不孝。若使臣父果有纖毫可愧于心,而臣乃為之文飾矯誣以欺陛下,以罔天下后世,縱幸逃于國憲,天地鬼神實臨殛之。臣雖庸劣之甚,不忠無恥之事,義不忍為也。惟陛下哀而察之。臣不勝含哀抱痛,戰(zhàn)忄栗惶懼,激切控吁之至,謹具本令舍人王宗海代赍奏聞,伏候敕旨。
辨誅遺奸正大法以清朝列蔬
丁憂南京兵部尚書臣王某謹奏,為誅遺奸,正大法,以清朝列事。
嘉靖元年十月初十等日,準南京兵部咨,準都察院咨,該巡按廣西監(jiān)察御史張鉞奏,為前事,題奉圣旨是:“這所劾張子麟事情,還著王守仁、伍希儒、伍文定看了,上緊開具明白,奏來定奪,欽此?!庇譁试摬孔?,準都察院咨,該丁憂刑部尚書張子麟奏,為辨污枉,清名節(jié),以雪大冤事,題奉圣旨是:“張子麟所奏事情,著王守仁等一并看了來說,欽此?!本銡J遵外,方在衰之中,憂病哀苦,神思荒憒,一切世務,悉已昏迷恍惚,奉命震悚。旋復追惟,臣先正德十四年六月初六日,奉敕前往福建查處聚眾謀反等事。本月十五日,行至豐城地方,適遇寧藩之變,倉卒脫身,誓死討賊。十八日回至吉安,督同知府伍文定等起兵。七月二十日,引兵收復南昌。二十三日,宸濠還救。二十六日,宸濠就擒。其時余黨尚有未盡,百務業(yè)集,臣因先令各官分兵守視王府各門。至月初五六間,始克率同御史伍希儒、知府伍文定等入府,按視宮殿庫藏諸處。其間未經(jīng)燒毀者,重加封識,以俟朝命。已被殘壞者,分令各官逐一整檢。有刑部尚書張子麟啟本一封,眾共開視,云是胡世寧招詞。臣當與各官商說,此等公文書啟之類,皆在宸濠未反數(shù)年前事。雖私與交往,不為無罪,而反逆之舉,未必曾與通謀。況此交通之人,今或多居禁近,分布聯(lián)絡,若存此等形跡,恐彼心懷疑懼,將生意外不測之變。且慮況人因而點綴掇拾,異時根究牽引,奸黨未必能懲,而忠良或反被害。昔人有焚吏民交關文書數(shù)千章以安反側之心者,今亦宜從其處,以息禍端。遂議與各官公同燒毀。后奉刑部題奉欽依:“原搜簿籍,既未送官封記收掌,又事發(fā)日久,別生事端,委的真?zhèn)坞y辨,無憑查考。著原搜獲之人盡行燒毀,欽此。”欽遵外,臣等莫不仰嘆圣主包含覆幬之量,范圍曲成之仁,可謂思深而慮遠也已。以是臣等不復為言,且謂朝廷于此等事既已一概宥略,與天下洗滌更始矣。
今御史張鉞風聞其事,復有論列,是亦防閑為臣之大義,效忠于陛下之心也。尚書張子麟力辯其事,而都察院覆奏,以為世寧之獄,悉由該院,與張子麟無干,則誠亦曖昧難明之跡。今臣等亦不過據(jù)事直言其實耳,豈能別有所查訪。然以臣愚度之,嘗聞昔年宸濠奸黨,為之經(jīng)營布置于外,往往亦有詐為他人書啟,歸以欺濠而罔利者。則此子麟之啟,無乃亦是類歟?不然,子麟身為執(zhí)法大臣,非一日矣,縱使與濠交通,豈略不知有畏忌,而數(shù)年之前,輒以肆然稱臣于濠耶?
夫人臣而懷二心,此豈可以輕貸?然亦加人以不忠之罪,則亦非細故矣。此在朝廷必有明斷。臣偶有所見,亦不敢不一言之。緣奉欽依:“這所劾張子麟事情,還著王守仁、伍希儒、伍文定看了,上緊開具明白奏來定奪”;及“張子麟所奏事情,著王守仁等一并看了來說”事理,為此具本差舍人李升親赍奏聞,伏候敕旨。
書同門科舉題名錄后
嘗讀《文中子》,見唐初諸名臣若房、杜、王、魏之流,大抵皆出其門,而論者猶以文中子之書乃其徒偽為之而托焉者,未必其實然也。今以邃庵先生之徒觀之,則文中子之門又奚足異乎?予嘗論文中子蓋后世之大儒也,自孔、孟既沒,而周、程未興,董、韓諸子未或有先焉者。
先生自為童子,即以神奇薦入翰林,未弱冠而已為人師。其穎悟之蚤,文學之懿,比之文中,實無所愧。而政事之敏卓,才識之超偉,文中未有見焉。文中之在當時,嘗以策干隋文,不及一試,而又蚤死。先生少發(fā)科第,入中書,督學政,典禮太常,經(jīng)略邊陲,弭奸戰(zhàn)亂,陟司徒,登冢宰,晉位師相,威名振于夷狄,聲光被于海宇,功成身退,優(yōu)游未老之年,以身系天下安危,圣天子且將復起之,以恢中興之烈,而海內(nèi)之士日翹首足焉。則天之厚于先生者,殆文中子所不能有也。
文中之徒,雖顯于唐,然皆異代隔世。若先生之門,具體而微者,亦且?guī)兹?,其余或得其文學,或得其政事,或得其器識,亦各彬彬成章,足為名士,布列中外,不下數(shù)十,又皆同朝共事,光耀于時,其間喬、靳諸公,遂與先生同升相位,相繼為冢宰。若此者,文中子之門,益有所不敢望矣。且文中子之門,其親經(jīng)指受,若董常、程元之流,多不及顯而章明于世,往往或請益于片言,邂逅于一接,非若今之題名所載,皆出于先生之陶冶,其出于陶冶而不顯于世,若常、元之徒,殆未暇悉數(shù)也。
先生之在吏部,守仁常為之屬,受知受教,蓋不止于片言一接者。然以未嘗親出陶冶,不敢憾于茲錄之不與。若其出于陶冶而有若常、元者焉,或亦未可以其不顯于世而遂使之不與也。續(xù)茲錄者,且以為何如?嘉靖甲申季冬望。
書宋孝子朱壽昌孫教讀源卷
教讀朱源,見其先世所遺翰墨,知其為宋孝子壽昌之裔也,既弊爛矣,使工為裝緝之。因論之曰:“孝,人之性也。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橫乎四海,施之后世而無朝夕。保爾先世之翰墨,則有時而弊;保爾先世之孝,無時而或弊也。人孰無是孝?豈保爾先世之孝,保爾之孝耳。保先世之翰墨,亦保其孝之一事,充是心而已矣?!痹礆w,其以吾言遍諭鄉(xiāng)鄰,茍有慕壽昌之孝者,各充其心焉,皆壽昌也已。正德己卯春三月晦,書虔臺之靜觀軒。
書汪進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