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1)
- 王明陽集
- 王守仁
- 4834字
- 2015-12-26 17:53:27
外集六
◎說雜著
白說字貞夫說(乙亥)
白生說,常太保康敏公之孫,都憲敬齋公之長子也。敬齋賓予而冠之,阼既醮而請曰:“是兒也,嘗辱子之門,又辱臨其冠,敢請字而教諸。”曰:“字而教諸,說也。吾何以字而教諸?吾聞之,天下之道,說而已;天下之說,貞而已。乾道變化,于穆流行,無非說也,天何心焉?坤德闔闕,順成化生,無非說也,坤何心焉?仁理惻怛,感應和平,無非說也,人亦何心焉?故說也者,貞也;貞也者,理也。全乎理而無所容其心焉之謂貞;本于心而無所拂于理焉之謂說。故天得貞而說道以亨;地得貞而說道以成;人得貞而說道以生。貞乎貞乎,三極之體,是謂無已;說乎說乎,三極之用,是謂無動。無動故順而化;無已故誠而神。誠神,剛之極也;順化,柔之則也。故曰,剛中而柔外,說以利貞,是以順乎天而應乎人。說之時義大矣哉!非天下之至貞,其孰能與于斯乎!請字說曰貞夫。”敬齋曰:“廣矣,子之言!固非吾兒所及也。請問其次。”曰“道一而已,孰精粗焉,而以次為?君子之德不出乎性情,而其至塞乎天地。故說也者,情也;貞也者,性也。說以正情之性也;貞以說性之命也。性情之謂和;性命之謂中。致其性情之德而三極之道備矣,而又何二乎?吾姑語其略而詳可推也,本其事而功可施也。目而色也,耳而聲也,口而味也,四肢而安逸也,說也,有貞焉,君子不敢以或過也,貞而已矣。仁而父子也,義而君臣也,禮而夫婦也,信而朋友也,說也,有貞焉,君子不敢以不致也,貞而已矣。故貞者,說之干也;說者,貞之枝也。故貞以養心則心說,貞以齊家則家說,貞以治國平天下則國天下說。說必貞,未有貞而不說者也;貞必說,未有說而不貞者也。說而不貞,小人之道,君子不謂之說也。不偽則欲,不佞則邪,奚其貞也哉?夫夫,君子之稱也;貞,君子之道也。字說曰貞夫,勉以君子而已矣。”敬齋起拜曰:“子以君子之道訓吾兒,敢不拜嘉!”顧謂說曰:“再拜稽首,書諸紳,以蚤夜承夫子之命!”
劉氏三子字說(乙亥)
劉毅齋之子三人。當毅齋之始入學也,其孟生,名之曰甫學;始舉于鄉也,其仲生,名之曰甫登;始從政也,其季生,名之曰甫政。毅齋將冠其三子,而問其字于予。予曰:“君子之學也,以成其性;學而不至于成性,不可以為學;字甫學曰子成,要其終也。學成而登庸;登者必以漸,故登高必自卑;字甫登曰子漸,戒其驟也。登庸則漸以從政矣;政者,正也,未有己不正而能正人者;字甫政曰子正,反其本也。”毅齋起拜曰:“乾也既承教,豈獨以訓吾子!”
南岡說(丙戌)
浙大參朱君應周居莆之壺公山下。應周之名曰“鳴陽”,蓋取《詩》所謂“鳳皇鳴矣,于彼朝陽”之義也。莆人之言曰:“應周則誠吾莆之鳳矣。其居青瑣,進讜言,而天下仰望其風采,則誠若鳳之鳴于朝陽者矣。夫鳳之棲,必有高岡,則壺公者,固其所從而棲鳴也。”于是號壺公曰“南岡”,蓋亦取《詩》所謂“鳳皇鳴矣,于彼高岡”之義也。應周聞之,曰:“嘻!因予名而擬之以鳳焉,其名也,人固非鳳也;因壺公而號之以‘南岡’焉,其實也,固亦岡也。吾方愧其名之虛,而思以求其號之實也。”因以南岡而自號。大夫鄉士為之詩歌序記以詠嘆揄揚其美者,既已連篇累牘,而應周猶若未足,勤勤焉以蘄于予,必欲更為之一言,是其心殆不以贊譽稱頌之為喜,而以樂聞規切砥礪之為益也。吾何以答應周之意乎?姑請就“南岡”而與之論學。
夫天地之道,誠焉而已耳;圣人之學,誠焉而已耳。誠故不息,故久,故征,故悠遠,故博厚。是故天惟誠也,故常情;地惟誠也,故常寧;日月惟誠也,故常明。今夫南岡,亦拳石之積耳,而其廣大悠久至與天地而無疆焉,非誠而能若是乎?故觀夫南岡之崖石,則誠崖石爾矣;觀夫南岡之溪谷,則誠溪谷爾矣;觀夫南岡之峰巒巖壑,則誠峰巒巖壑爾矣。是皆實理之誠然,而非有所虛假文飾,以偽為于其間。是故草木生焉,禽獸居焉,寶藏興焉;四時之推,寒暑晦明,煙嵐霜雪之變態,而南岡若無所與焉。鳳皇鳴矣,而南岡不自以為瑞也;虎豹藏焉,而南岡不自以為威也;養生送死者資焉,而南岡不自以為德;云霧興焉,而見光怪,而南岡不自以為靈。是何也?誠之無所與也,誠之不容已也,誠之不可掩也。君子之學亦何以異于是!是故以事其親,則誠孝爾矣;以事其兄,則誠弟爾矣;以事其君,則誠忠爾矣;以交其友,則誠信爾矣。是故蘊之為德行矣,措之為事業矣,發之為文章矣。是故言而民莫不信矣,行而民莫不悅矣,動而民莫不化矣。是何也?一誠之所發,而非可以聲音笑貌幸而致之也。故曰:“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應周之有取于南岡而將以求其實者,殆亦無出于斯道也矣!果若是,則知應周豈非思誠之功歟!夫思誠之功,精矣微矣,應周蓋嘗從事于斯乎?異時來過稽山麓,尚能為我一言其詳。
悔齋說(癸酉)
悔者,善之端也,誠之復也。君子悔以遷于善;小人悔以不敢肆其惡;惟圣人而后能無悔,無不善也,無不誠也。然君子之過,悔而弗改焉,又從而文焉,過將日入于惡,小人之惡,悔而益深巧焉,益憤譎焉,則惡極而不可解矣。故悔者,善惡之分也,誠偽之關也,吉兇之機也。君子不可以頻悔,小人則幸其悔而或不甚焉耳。
吾友崔伯樂氏以“悔”名其齋,非曰吾將悔而已矣,將以求無悔者也。故吾為之說如是。
題湯大行殿試策問下(壬戌)
士之登名禮部而進于天子之廷者,天子臨軒而問之,則錫之以制;皆得受而歸,藏之于廟,以輝榮其遭際之盛;蓋今世士人皆爾也。丹陽湯君某登弘治進士,方為行人,以其嘗所受之制屬某跋數語于其下。
嗟夫!明試以言,自虞廷而然。乃言底可績,由三代之下,吾見亦罕矣。君之始進也,天子之所以咨之者何如耶?而君之所以對之者何如耶?夫矯言以求進,君之所不為也;已進而遂忘其言焉,又君之所不忍也。君于是乎朝夕焉顧提圣天子之明命,其將曰,是天子之所以咨詢我者也。始吾既如是其對揚之矣,而今之所以持其身以事吾君者,其亦果如是耶?抑其亦未踐耶?夫伊尹之所以告成湯者數言,而終身踐之;太公之所以告武王者數言,而終身踐之。推其心也,君其志于伊、呂之事乎?夫輝榮其一時之遭際以夸世,君所不屑矣。不然,則是制也者,君之所以鑒也。昔人有惡形而惡鑒者,遇之則將掩袂卻走。君將掩袂卻走之不暇,而又烏揭之焉日以示人?其志于伊、呂之事奚疑哉?君其勉矣!“上帝臨汝,毋貳爾心。”某亦常繆承明問,雖其所以對揚與其所以為志者,不可以望君,然亦何敢忘自勖!
示徐曰仁應試(丁卯)
君子窮達,一聽于天,但既業舉子,便須入場,亦人事宜爾。若期在必得,以自窘辱,則大惑矣。入場之日,切勿以得失橫在胸中,令人氣餒志分,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場中作文,先須大開心目,見得題意大概了了,即放膽下筆;縱昧出處,詞氣亦條暢。今人入場,有志氣局促不舒展者,是得失之念為之病也。夫心無二用,一念在得,一念在失,一念在文字,是三用矣,所事寧有成耶?只此便是執事不敬,便是人事有未盡處,雖或幸成,君子有所不貴也。將進場十日前,便須練習調養。蓋尋常不曾起早得慣,忽然當之,其日必精神恍惚,作文豈有佳思?須每日雞初鳴即起,盥櫛整衣端坐,抖數精神,勿使昏惰。日日習之,臨期不自覺辛苦矣。今之調養者,多是厚食濃味,劇酣謔浪,或竟日偃臥。如此,是撓氣昏神,長傲而召疾也,豈攝養精神之謂哉!務須絕飲食,薄滋味,則氣自情;寡思慮,屏嗜欲,則精自明;定心氣,少眠睡,則神自澄。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能致力于學問者,茲特以科場一事而言之耳。每日或倦甚思休,少偃即起,勿使昏睡;既晚即睡,勿使久坐。進場前兩日,即不得翻閱書史,雜亂心目;每日止可看文字一篇以自娛。若心勞氣耗,莫如勿看,務在怡神適趣。忽充然滾滾,若有所得,勿便氣輕意滿,益加含蓄醞釀,若江河之浸,泓衍泛濫,驟然決之,一瀉千里矣。每日閑坐時,眾方囂然,我獨淵默;中心融融,自有真樂,蓋出乎塵垢之外而與造物者游。非吾子概嘗聞之,宜未足以與此也。
龍場生問答(戊辰)
龍場生問于陽明子曰:“夫子之言于朝侶也,愛不忘乎君也。今者譴于是,而汲汲于求去,殆有所渝乎?”陽明子曰:“吾今則有間矣。今吾又病,是以欲去也。”龍場生曰:“夫子之以病也,則吾既聞命矣。敢問其所以有間,何謂也?昔為其貴而今為其賤,昔處于內而今處于外歟?夫乘田委吏,孔子嘗為之矣。”陽明子曰:“非是之謂也。君子之仕也以行道。不以道而仕者,竊也。今吾不得為行道矣。雖古之有祿仕,未嘗奸其職也。曰牛羊茁壯,會計當也,今吾不無愧焉。夫祿仕,為貧也,而吾有先世之田,力耕足以供朝夕,子且以吾為道乎?以吾為貧乎?”龍場生曰:“夫子之來也,譴也,非仕也。子于父母,惟命之從;臣之于君,同也。不曰事之如一,而可以拂之,無乃為不恭乎?”陽明子曰:“吾之來也,譴也,非仕也;吾之譴也,乃仕也,非役也。役者以力,仕者以道;力可屈也,道不可屈也。吾萬里而至,以承譴也,然猶有職守焉。不得其職而去,非以譴也。君猶父母,事之如一,固也。不曰就養有方乎?惟命之從而不以道,是妾婦之順,非所以為恭也。”龍場生曰:“圣人不敢忘天下,賢者而皆去,君誰與為國矣!”曰:“賢者則忘天下乎?夫出溺于波濤者,沒人之能也;陸者冒焉,而胥溺矣。吾懼于胥溺也。”龍場生曰:“吾聞賢者之有益于人也,惟所用,無擇于小大焉。若是亦有所不利歟?”曰:“賢者之用于世也,行其義而已。義無不宜,無不利也。不得其宜,雖有廣業,君子不謂之利也。且吾聞之,人各有能有不能,惟圣人而后無不能也。吾猶未得為賢也,而子責我以圣人之事,固非其擬矣。”曰:“夫子不屑于用也。夫子而茍屑于用,蘭蕙榮于堂階,而芬馨被于幾席。萑葦之刈,可以覆垣;草木之微,則亦有然者,而況賢者乎?”陽明子曰:“蘭蕙榮于堂階也,而后于芬馨被于幾席;萑葦也,而后刈可以覆垣。今子將刈蘭蕙而責之以覆垣之用,子為愛之耶?抑為害之耶?”
論元年春王正月(戊辰)
圣人之言明白簡實,而學者每求之于艱深隱奧,是以為論愈詳而其意益晦。《春秋》書“元年春王正月”,蓋仲尼作經始筆也。以予觀之,亦何有于可疑?而世儒之為說者,或以為周雖建子而不改月,或以為周改月而不改時;其最為有據而為世所宗者,則以夫子嘗欲行夏之時,此以夏時冠周月,蓋見諸行事之實也。紛紛之論,至不可勝舉,遂使圣人明易簡實之訓,反為千古不決之疑。嗟夫!圣人亦人耳,豈獨其言之有遠于人情乎哉?而儒者以為是圣人之言,而必求之于不可窺測之地,則已過矣。夫圣人之示人無隱,若日月之垂象于天,非有變怪恍惚,有目者之所睹;而及其至也,巧歷有所不能計,精于理者有弗能盡知也,如是而已矣。若世儒之論,是后世任情用智,拂理亂常者之為,而謂圣人為之耶?夫子嘗曰:“吾從周”,又曰:“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災及其身者也。”仲尼有圣德無其位,而改周之正朔,是議禮制度自己出矣,其得為“從周”乎?圣人一言,世為天下法,而身自違之,其何以訓天下?夫子患天下之夷狄橫,諸侯強背,不復知有天王也,于是乎作《春秋》以誅僭亂,尊周室,正一王之大法而已。乃首改周之正朔,其何以服亂臣賊子之心?《春秋》之法,變舊章者必誅,若宣公之稅畝;紊王制者必誅,若鄭莊之歸礻方,無王命者必誅,若莒人之入向;是三者之有罪,固猶未至于變易天王正朔之甚也。使魯宣、鄭莊之徒舉是以詰夫子,則將何辭以對?是攘鄰之雞而惡有其為盜,責人之不弟而自毆其兄也。豈《春秋》忠恕,先自治而后治人之意乎?今必泥于行夏之時之一言,而曲為之說,以為是固見諸行事之驗;又引《孟子》“《春秋》天子之事”、“罪我者其惟《春秋》”之言而證之。夫謂“《春秋》為天子之事”者,謂其時天王之法不行于天下,而夫子作是以明之耳。其賞人之功,罰人之罪,誅人之惡,與人之善,蓋亦據事直書,而褒貶自見;若士師之斷獄,辭具而獄成。然夫子猶自嫌于侵史之職,明天子之權,而謂天下后世且將以是而罪我,固未嘗取無罪之人而論斷之曰“吾以明法于天下”,取時王之制而更易之,曰“吾以垂訓于后人”,法未及明,訓未及垂,而已自陷于殺人,比于亂逆之黨矣。此在中世之士,稍知忌憚者所不為,而謂圣人而為此,亦見其陰黨于亂逆,誣圣言而助之攻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