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
是日偶考《尚書》如五器說,江氏王氏段氏孫氏皆主鄭說,然鄭音乃個切,惟見《集韻》所引,鄭君不當言反切。江氏謂鄭當讀為鉸,亦近曲說。段氏謂鉸是鳥籠,下既有器字,則此不得云鉸者,是也。鄭訓如謂以物相授與之言,蓋以與字釋如字,故《集韻》乃個切下云若也,若猶與也。王氏引之《述聞》謂如者與也及也,其說較諸家為直截。然以五器為公侯伯子男朝聘之禮器,亦屬空言無徵。又謂如字蒙上文修字言之。果如其說,則五器當在三帛之下,不當間以二牲一死卿大夫士之摯矣。鄭《注》謂授摯之器有五,卿大夫上士中士下士也,器各異式,其言必有所本?!妒酚洝?、《五帝本紀》云,二牲一死為摯,如五器加一為字,則五器指授摯之器,蓋無疑義。此謂修治公侯伯子男朝聘之五禮,躬桓信谷蒲,瑞節之五玉;赤繒黑繒白繒,玉之三帛;卿大夫羔膈二牲士雉一死之摯與授摯之五器,則文從字順矣。惟五器為盛摯之物,故加如字以明之,若亦是五等之禮器,則以五玉三帛五器連文可也。至墨常謂五器即五玉,下云卒乃復,謂事畢而還之,然則如字又何解也。蔡沈乃妄移五玉至摯九字于協時月正日之上,而以修五禮如五器連文,其陋不足辯矣。
光緒乙亥(一八七五)四月初四日
《堯典》象恭滔天,滔天蓋本作忄舀,或作讠舀,忄舀讠舀皆慢也,故《史記》作慢天。后涉下文浩浩滔天語,遂亦誤為滔字。據《左傳》昭二十六年官不滔之文,則滔忄舀字本可通,而下文既有滔天字,則此處必不作滔,此經典一定之例也。棲霞年廷相說經多不可訓,而其解此經滔天謂本作忄舀,篆水天作,而作,二字相似,后人因下有滔天語,遂亦誤倒作滔天,則說甚有理。蓋靜言庸違象恭而忄舀二語相對為文,靜言即《秦誓》之論言,《公羊》引作掙言,《說文》引作巧言。庸者語辭,即《左傳》庸何傷庸愈乎之庸,亦可作用。違者回邪也。靜言庸違者,謂其言善而實違也?!妒酚洝纷魃蒲云溆帽?,言字當略讀,謂雖善言而其用實辟,辟同僻,僻亦邪也。象恭者,謂貌恭,故《史記》以似龔解之。象恭而惱者,謂其貌似恭而實慢包。合之即《皋陶謨》所謂巧言令色。以文從字順求之,牟氏之說,不為無稽。今即不敢改變經文,但以滔作惱,訓為慢天,于經恬已自驚然。天者上也,慢天即包慢君言之。孫氏星衍訓天為性,轉為偏迂。偽吼《傳》謂貌象恭敬而心傲很若漫天不可用,則謬甚矣。乃徐文靖《管城碩記》據《竹書紀年》有共工治河之文,遂謂滔天即指其治河無效,而盧氏文招、梁氏玉繩皆取之,是何異郢書燕說也。
光緒乙亥(一八七五)五月二十七日
《書》、《堯典》之敬授人時,本作民時,衛包所改,段懋堂氏論之詳矣。且引《正義》所載《洪范孔傳》及《皋陶謨正義》以證唐初本尚作民時。今又得一證云,《隋書》、《天文志》言中宮六甲星所以布政教而授人時,《晉書》、《天文志》作授農時。《隋志》成于高宗永徽時,《晉書》亦至高宗時始行,而一作人,一作農,可知當日所據《尚書》本尚作民,故史臣避諱,改之不一也。
光緒辛巳(一八八一)八月三十日
《書》之篇目。不可努言。伏生今文二十九篇,以連序一篇言之,則今文似無序,故不知有百篇也;以有《大誓》一篇言之,則《大誓》出武帝時,不應伏生便有也;以分《康王之誥》為一篇言之,則陸元朗明言歐陽大小夏侯同焉《顧命》也。段氏玉裁、陳氏壽祺皆言今文有序,陳氏列十七證以明之,朱氏彝尊亦言伏生二十九篇合序數之。然漢儒謂二十八篇應二十八宿,語見《論衡》、《正說篇》。又《漢書》、《劉歆傳》言博士以尚書為備。(文選本誤作不備。)則不知《書》本百篇,其為不見序甚明。俞氏正燮謂使西漢經有害序,則古文多出之篇,博士何以不肯立學?論最破的。故王氏鳴盛、戴氏震皆言今文無書序,序亦孔壁中所得,太史公從子國問故,故得載之者,其言是也。龔氏自珍及俞氏皆謂伏生已分王若曰庶邦以下為《康王之誥》,然《釋文》、《正義》皆謂馬鄭本始分,豈能妄造。然則謂武帝既得《大誓》,博士起傳教人,因入之今文為二十九篇者,其言差近理,蓋其語《大傳》已述之,婁敬董仲舒皆稱其文,足見漢初其篇雖亡,而軼說時在人口。及書既出,印證悉符,故人主深信而不疑,博上奉詔而恐后。若謂燎魚流火,事近于誕,則《堯典》之厘降二女,《皋謨》之率舞百獸,亦為恒情之所怪,習見之所驚,帝王之興,禎祥之告,非拘虛之士所能測也。龔氏乃謂其氣體文法,皆不類,目為戰國大誓,亦武斷甚矣。氏謂《史記》所載如《原命》、《般庚》等,間與序說不同,知是本今文家言,故與古文序異。然史公正以得之子國秘授,外無傳本,故所記或殊。使當時博士傳業,明有序文,人人傳誦,則如《文侯之命》,古今家說并同,何以史公誤為襄王使王子虎命晉文公乎?
光緒王午(一八八一)六月初八日
尚書正義(唐孔穎達)
閱《尚書正義》。殷周間諸王之年,《無逸》、《洛誥》經有明文。《無逸》言高宗享國五十有九年,祖甲享國三十有三年,自時厥后,罔或克壽,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鄭注:祖甲,武丁子帝甲也。然則自祖甲以下廩辛、庚丁、武乙、太丁、帝乙五君之年可推矣。曰四、三年,不曰三、四年者,蓋七、八年五、六年皆渾舉一代之詞,四、三年者,一代四年,一代三年,故變文以明之,古人文字無虛設也。自王肅偽造《孔傳正義》,曲申偽傳,以祖甲為太甲,于是宋以后人隨意撰造商王年代。偽為《竹書紀年》者,作武乙三十五年,文丁十三年,帝辛五十三年。杜撰《皇極經世皇王大紀》等書者,作庚丁二十一年,帝乙三十七年,帝辛三十三年。《通監前編》從而實之,遂以為典要矣?!堵逭a》言惟周公誕保文武受命惟七年。鄭注:文王得赤雀,武王俯取白魚,受命皆七年而崩;及周公居攝,不敢過其數也。此必伏生夏侯以來相承舊說,故鑿鑿言之。文王受命七年者,據《尚書大傳》文王受命,一年斷虞芮之質,二年伐于,三年伐密須,四年伐畎夷,五年伐耆,六年伐崇,七年而崩。(見詩文王序,正義引作尚書周傳。)武王取白魚在上祭于畢之年,是年始觀兵于孟津,又二年克商,又四年而崩。是文武受命后皆七年也。周公成文武之德,故亦居攝七年。曰誕保文武受命惟七年,明文武皆受命七年也,公雖攝政,未嘗有受命之瑞,經文特書此語,以明周公之心,純乎文武之心,即純乎臣子之心也?!秱慰讉鳌丰尀榇蟀参奈涫苊拢瑒t經之受命二字,便成空文。《正義》從而略之,不能申明鄭注。于是后人或據《史記》,謂文王受命十年,或據《漢志》,引三統歷作九年;而宋以后人遂各以意改武王年歲及周公居東月日,且爭文王無受命、周公無居攝事者,益紛紛矣至《呂刑》言穆王享國百年,享國自與《無逸》經文一例,皆主在位言之?!墩摵狻?、《氣壽篇》云:《傳》稱周穆王享國百年,并未享國之時,出百三十四十歲矣,自是今文家師說如此。《偽孔傳》云:穆王即位過四十百年大期。蓋陰主《史記》穆王即位春秋已五十,立五十五年崩之文而小變之,以見子長嘗從子國問故,故詞相合也。不知未即位時安得云享國。周初召公年亦百二十余歲,畢公亦百余歲,穆王在位百年,何足為異?!读凶印芬阅峦鯙樯袢?,《穆天子傳》瑤池八駿等事,皆以穆王壽為希見,故附會之,此不必疑者也。
光緒丙戌(一八八六)十二月初六日
尚書今古文疏證(清閻若璩)
閱閻百詩《尚書今古文疏證》,其末有議孔門從祀一條,援嘉靖中黜荀子例,欲退象山陽明;又以王州說,欲退歐陽文忠而進范文正。范公入祀固無愧,而歐公事業亦不相下,文章經術則更遠出其上,進彼而退此,可為無謂。至議及陸王,則尤妄矣。
咸豐戊午(一八五八)十一月初一日
終日讀《尚書》、《古文疏證》。閻氏此書,致力最深,雖時病冗漫,又氣矜自滿,動輒牽連它書,頗失體裁,而雄辯精到處,自不可及。惟既以《史記》所載之《大誓》為偽,又不信《書序》,因而并力攻《詩小序》,以及《左傳》、《檀弓》俱遭駁詰,逞私武斷,亦往往而有。全謝山笑為陋儒,非無因也。其中因端類及諸條,前人已閑采入《潛邱記》,予謂當悉去之,荊┨于《記》中,則其浩博自在,而此書之體例不致紊矣。
同治丁卯(一八六七)十一月二十六日
尚書廣聽錄(清毛奇齡)
余素喜毛西河氏諸經說,以其筆舌雋利,為經生家獨出,顧武斷處太多。今日偶閱其《尚書廣聽錄》,名論雖不乏,略舉其不可通者,如以放勛為堯名,重華為舜名,文命為禹名,似已。而于皋陶之允迪二字,知其不可通也,則曰古史記載之體,或記事,或記言,皋陶之曰允迪噘德,記言者也。然則皋陶何以獨不記名而記言乎?《康誥》之命《康叔》,以封衛之時與事言之,則《書序》言屬成王者是;以篇中朕其弟小子封及寡兄等稱謂言之,則蔡《傳》言屬武士為是;此疑固自難解。乃毛氏必欲伸《序》抑蔡,引徐仲山《日記》,謂周公假武王之命以作詞,猶武王合文王之年以紀歲,此皆不忍亡先王之義,是蓋謂成王不敢專封康叔之名,而歸本于武王,故周公假王命以作誥,亦推其意于武王也。顧讀書必求情理;無論武王有意封康叔與否,當日未必有遺言;即封康叔時言之,其命固儼然出成王也。周公奉王命作誥,所奉者成王之命,非武王,則其稱王若曰者,亦必假成王之詞,斷無舍今上而假口于無上者也。即欲歸奉武王,豈不可措詞,而必冒其兄弟之稱,代先王為鬼語乎?古今立言,斷無此體,是不通之尤者也。善乎宋之孫宣公曰書序錯作也。觀《左傳》、《康誥》與《伯禽》、《唐誥》并命,《康誥》有篇,《伯禽》、《唐誥》豈無篇,亦不宜為孔子之所刪,而《書序》百篇中不列其名,作偽露矣。
《堯典》、《舜典》之分合,《武成》之移改,今古聚訟不休,要皆不可據。惟《顧命》一篇,蘇東坡譏其失禮,固當。伏生今文乃合《康王之誥》為一篇。國朝顧寧人氏說是簡有脫簡為最確。其說以越七月癸丑伯相命士須材句止,為《顧命》;而以下敘殯葬事盡脫矣。至狄設黼綴衣句起,乃是成王葬后,敘康王即位于廟見諸侯之事,直訖王釋冕反喪眼句,為《康王之誥》,而狄設句以上文亦盡脫。此雖似鑿空,而按之禮制,無一不合。
辛酉附識以上二說俱未確,爾時未能究漢儒之說,多惑于宋故耳。今按近儒江都氏曙《公羊禮說》先謁宗廟一條,駁顧氏說,甚為精確。其曰《康王之誥》末有王脫冕反喪服句,顧氏謂未沒喪不稱君,而今《書》曰王麻冕黼裳,是腧年之君也,然則瑜年即沒喪乎?既已沒喪稱王,又何故釋冕而反喪服耶?則顧氏必當云群公以下十六字亦是衍文,而后其說可通也云云,尤為通暢。凌氏又言天子大斂后,新君吉眼即位告廟見諸侯,有八證,皆確。
咸豐丁巳(一八五七)九月二十八日
尚書未定稿(清茹敦和)
閱茹三樵先生《尚書未定稿》,其力主古文孔《傳》為作偽,猶是西河毛氏之說。吾鄉之言學者,如萬氏季野、邵氏瑤圃皆信古文,蓋越之宗派如是也。茹氏更謂鄭稈二十四篇之目,即出于張霸《百兩篇》中,非鄭君本有,乃后人從張書摘出竄入鄭書者,則益為無稽矣。余多排閻氏,又一引王氏《后案》而系以微辭。三樵與西莊甲戌同年,而持論不同如此。(其歷引鄭君他注,以證與二十四篇之目抵牾之處,亦足以備一說。)
光緒乙亥(一八七五)十二月十五日
古文尚書異(清段玉裁)
閱段氏《古文尚書撰異》,其意實矯江氏(聲)王氏(鳴盛)之專主《說文》諸書,改定經文,而尤與江氏為難。然謂枚氏所傳之古文三十一篇,字字為孔安國真本,夫亦孰從而信之??酁榉謩e,多設游辭,所謂甚難而實非者,徐謝山詆其為偽古文訟冤,有以也。惟其博證廣搜,旁及音詁,義據精深,多有功于經學,故為治《尚書》者所不可廢耳。
同治甲戌(一八七四)六月初五日
夜閱段氏《古文尚書撰異》。此書詁訓紛綸,可謂經學之窟,惟必分析今文古文,鑿鑿言之,且謂漢魏以前歐陽夏侯《尚書》無今文之稱;孔安國所傳《尚書》,亦用今字;《說文》所載《尚書》古文,馬鄭王本皆無之;俱近于任肛而談,意過其通,反為蔽也。臧拜經言錢竹汀氏有簽記頗多,惜不得見之。
光緒戊寅(一八七八)正月二十三日
古文尚書馬鄭注(清孫星衍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