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司馬遷與班固之史學(xué)(2)
- 中國史學(xué)史
- 金毓黻
- 2395字
- 2015-12-26 17:02:47
是其為抑揚高下之辭,亦一如班氏父子之于子長也。劉知幾持論,每抑《史記》而揚《漢書》,其《史通 六家篇》云:
尋《史記》疆宇遼闊,年月遐長,而分以紀(jì)傳,散以書表,每論家國,一政而胡越相懸,敘君臣,一時而參商是隔,此其為體之失者也。兼其所載,多聚舊記,時采雜言,故使覽之者,事罕異聞,而語饒重出,此撰錄之煩者也。……如《漢書》者,究西都之首末,窮劉氏之廢興,包舉一代,撰成一書,言皆精練,事甚該密,故學(xué)者尋討,易為其功;自爾迄今,無改斯道。
蓋創(chuàng)始者難免疏略,繼起者易于該密,《漢書》之優(yōu)于《史記》,其勢然也。自來為《史》、《漢》優(yōu)劣之論者,煩不勝理,如晉張輔,以《史記》敘三千年事,惟五十萬言,《漢書》敘二百年事,乃八十萬言,以為兩書高下之判。不悟《史記》記春秋以前數(shù)千年事,限于文獻(xiàn)不足,多所闕略,且僅居全書十之二三;敘漢初迄太初事,為時不及百年,乃居全書之過半;持此一段,以與《漢書》較,亦未見孰為多少。張氏所說,乃目見毫毛而不見其睫之論也。其后鄭樵則盛譏班固,而推崇司馬遷。其言曰:自《春秋》之后,惟《史記》擅制作之規(guī)模,不幸班固非其人,遂失會通之旨(通志序)。蓋樵之修《通志》,實取法于《史記》,會通古今史事為一書,章學(xué)誠推為百世宗師者,宜其不滿于班氏之?dāng)啻芬病?
班固之作《漢書》,其體一依于《史記》,本如云礽之與祖父,強區(qū)為二,理有難言。然語其原,雖為一體,而究其流,則有二致,即《史記》為通史之開山,而《漢書》為斷代之初祖是已。范、陳而后諸正史,以斷代為主者,皆仰汲班氏之流;杜佑之修《通典》,司馬光之修《通鑒》,鄭樵之修《通志》,穿貫古今以為一書,又聞司馬氏之風(fēng)而興起者也。
《史通 正史篇》亦云:
固后坐竇氏事,卒于洛陽獄,書頗散亂,莫能綜理。其妹曹大家,博學(xué)能屬文,奉詔校敘,又選高才郎馬融等十人,從大家受讀,其八表、天文志等,猶未克成,多是待詔馬續(xù)所作。而《古今人表》,尤不類本書。
袁宏《后漢紀(jì)》十九云:
馬融兄續(xù),博覽古今。同郡班固,著《漢書》,缺其七表及天文志,有錄無書,續(xù)盡踵而成之。
《后漢書 列女 曹世叔妻班昭傳》云:
兄固著《漢書》,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和帝詔昭,就東觀藏書閣踵而成之。……時《漢書》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馬融伏于閣下,從昭受讀,后又詔融兄續(xù),繼昭成之。
《后書》不言馬續(xù)所續(xù)是何篇目,惟司馬彪《續(xù)漢書 天文志》,謂孝明帝使班固敘《漢書》,而馬續(xù)述《天文志》,是則馬續(xù)所述者,僅天文一志,有明文可考,然《史通》謂八表、天文志等,多是馬續(xù)所作,則又因“續(xù)繼昭成之”一語,推而得之也。愚謂固所撰之八表及天文志,非不略具規(guī)模,故曰未及竟而卒;班昭踵成之,亦未能畢功,故又有待于馬續(xù)之繼作;至天文一志,則多出自續(xù)手,此又因續(xù)書所記,推而得之也 。蓋《漢書》未成之一部,有待后人之補輯,亦猶《史記》十篇之有錄無書。然褚少孫之補《史記》,實有狗尾續(xù)貂之誚,不若班昭所續(xù)之后先媲美,如出一手,此又為才力所限,無可如何者矣。
漢獻(xiàn)帝頗好典籍,常以《漢書》文繁難省,乃命秘書監(jiān)侍中茍悅,依《左氏傳》體,以為《漢紀(jì)》三十篇。而悅亦自云:
先王光演大業(yè),肆于時夏,亦惟翼翼,以監(jiān)厥后,永世作典。夫立典有五志焉:一曰達(dá)道義、二曰章法式、三曰通古今、四曰著功勛、五曰表賢能,于是天人之際,事物之宜,粲然顯著,罔不備矣。……漢四百有六載,撥亂反正,統(tǒng)武興文,永為祖宗之洪業(yè),思光啟乎萬嗣,圣上穆然,惟文之恤,瞻前顧后,是紹是繼,闡崇大猷,命立國典,于是綴敘舊書,以述《漢紀(jì)》,中興以前,明主賢臣得失之軌,亦足以觀矣 。
又云:
謹(jǐn)約撰舊書,通為敘之,總為帝紀(jì),列其年月,比其時事,撮要舉凡,存其大體,旨少所缺,務(wù)存約省,以副本書,以為要紀(jì)(《漢紀(jì)》一)。
悅撰是書之體,壹仿《左傳》,故《史通》以其書列入《左傳》家,稱為編年體。又謂,荀氏翦裁班史,篇才三十,歷代褒之。有踰本書,后來作者,不出班茍二體,故晉史有王、虞,而附以干《[記]》,《宋書》有徐、沈,而分為裴《略》,各有其美,并行于世。蓋其后自后漢以至南北朝,如張墦、袁宏、孫盛、干寶、徐廣、裴子野、吳均、何之元、王劭等所著書,或謂之春秋,或謂之紀(jì),或謂之略,或謂之典,或謂之志,其名各異,大抵皆依《左傳》(以上略本《史通 六家 二體》)。蓋編年體本為古史記載之成法,《春秋》一書,即其明證。惟自丘明作傳,廣采列國之史,羽翼《春秋》,事具首尾,言成經(jīng)緯,條理始密,然猶為釋經(jīng)而作。迨于茍悅,始取《漢書》各傳及志表之文,按其年月前后,散入本紀(jì)各年之下,以成一代之典 ,與《左傳》之與《春秋》相為表里者有間。見存乙部諸書,僅袁宏之《后漢紀(jì)》,可與是書伯仲。而宋代司馬光之撰《通鑒》,則啟五季以往,穿貫一千六百余年之事,實包舉茍、袁二氏之書,而一新其面目,遂集編年體之大成。此又仰食茍悅之賜,而可以一覽得之者。
《漢紀(jì)》之作,悉撮取班書入錄,此外采錄絕少,故顧炎武病其敘事索然無意味,間或首尾不備 ,是誠然矣。然據(jù)宋李燾所跋及《四庫提要》所考,曾舉詳于班書者數(shù)事,蓋別有所本,是則其書與班書之多同,正由荀氏之矜慎。然吾謂荀書之可貴者,不在內(nèi)蘊,而在義例。義例維何 即悅所自稱達(dá)道義、章法式、通古今、著功勛、表賢能五者是也。五者之中,尤以二三兩例為最要。所謂章法式,即修史之成法,《左傳》所舉之五十凡,《史通》所論之史法,皆此物也。所謂通古今,即太史公所謂通古今之變,亦章學(xué)誠所宗尚之通史。說亦自言,約撰舊書,通而敘之。杜佑、司馬光、鄭樵諸氏之作,悉自“通而敘之”一語引申得之。吾國談史法者,始于劉知幾,談史意者,始于章學(xué)誠,抑知荀氏于千余年前,已深明其會通之旨,而于《漢紀(jì)》一書著其法式,其有功于史學(xué)為何如。紀(jì)事本末一體,創(chuàng)于袁樞,其書皆鈔撮《通鑒》而成,非有旁搜博綜之功,然而后賢盛稱之者,亦以其能別創(chuàng)義例,為來學(xué)示之準(zhǔn)的耳。《漢紀(jì)》之足稱,亦以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