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史”之名,始見《隋志》,至宋而定著十有七,即《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宋》、《南齊》、《梁》、《陳》、《魏》、《北齊》、《周》、《隋》八書,以及《南史》、《北史》、《新唐書》、《新五代史》是也。明刊監版,合宋、遼、金、元四史,為二十有一。清乾隆中,詔增《舊唐書》、《舊五代史》及《明史》,為二十有四,凡未奉有明詔及頒諸學官者,不得濫登,蓋久已懸諸令典矣 。往者北京政府曾頒令以柯劭態所撰之《新元史》,列入正史,于是有二十五史,其后修清史成,草草付印,謂之《清史稿》,又以禁不得行,不然,則正史之數有二十六矣。茲以晉、梁、陳、北齊、周、隋六史,已述其概于前章,《新五代史》為私家之作,別述于后,僅取《舊唐書》以下,迄于《明史》,具而論之,而《清史稿》亦以附焉。
其一則為《舊唐書》。考唐貞觀中,曾命姚思廉撰紀傳體之國史,高宗時長孫無忌、許敬宗等續之;敬宗又撰十志,未就,武后時劉知幾、朱敬則、徐堅、吳兢奉詔同撰《唐書》八十卷,此見于《史通 正史篇》所述者也。《崇文總目》謂吳兢撰《唐史》,自創業迄開元,凡一百一十卷,韋述因其本更加筆削,茲檢《新唐書 藝文志》,著錄《唐書》一百卷,又一百三十卷,即吳兢、韋述、柳芳、令狐峘、于休烈等先后所撰之作也。撰之者既非一人,亦非出于一時,隨撰隨續,歷時甚久,略如后漢之修《東觀記》,兢本與知幾同撰《唐書》,兢又自行續撰,故由八十卷,增至百一十卷,其后更由于韋述等續撰,故由增至百三十卷,而著錄于《唐志》也。然《舊唐書》吳兢、韋述、柳芳等傳又謂兢私撰《唐書》、《唐春秋》未就,其書凡六十余篇,述續撰為一百十二卷,并史例一卷,肅宗又命述、芳綴輯吳兢所次國史,述死,芳續成之,起高祖,迄肅宗乾元,凡一百三十篇,其后于休烈、令狐垣續增,而未加卷帙,故《唐志》仍以百三十卷著錄也。據趙翼所考,《舊書》前半,全用實錄國史舊本,《唐紹傳》稱玄宗為今上,即用實錄原文之證,《劉仁軌傳》后引韋述論云,即用韋述所修國史原文之證,所論甚諦。然又謂宣宗以后無實錄,故武[宗] 會昌以后,事多闕略,此又因《五代會要》所紀,五代修《唐書》時,屢詔購訪,有紀傳者,惟代宗以前,德宗只存《實錄》,《武宗實錄》并只存一卷,而言之也 。《四庫提要》則謂,《舊書》于穆宗長慶以前,本紀惟書大事,簡而有體,列傳敘述詳明,贍而不穢,頗能存班、范之舊法,長慶以后,本紀則詩話、書序、婚狀、獄詞,委悉具書,語多支蔓,列傳則多敘官資,曾無事實,或但載寵遇,不具首尾,所謂繁略不均,誠如宋人所譏,是則長慶以來,國史、實錄皆不之具,無可依據之故。《宋史 藝文志》著錄武宗以下六帝實錄一百四十三卷,皆宋敏求補撰 ,今考《通鑒考異》,屢引《唐實錄》,而于武宗后稱引尤多,武宗以上為唐人舊本,武宗以下則敏求補撰本也。歐、宋修《新書》時,遺文間出,又有宋錄可據,故敘唐末事差為詳贍,其能勝于舊書,時為之也。唐亡之后,梁及后唐皆曾命官修史,未底于成。其可考者,晉高祖石敬瑭天福六年二月,詔張昭遠、賈緯、趙熙、鄭受益、李為光等同修唐史,并以宰臣趙瑩監修 ,其后同修唐史者,又有呂琦、尹拙,而瑩為修史事,綜理獨周密,故《舊五代史》瑩傳,謂《唐書》二百卷之成,瑩有力焉,吳縝《新唐書糾謬》亦盛稱趙瑩之徒,綴輯舊聞,次序實錄,草創卷帙,粗興規模。據此則瑩之監修唐史,非虛領其名而不事事之比,而今本《舊書》署劉昫等撰,而不及瑩者,晉出帝開運二年六月書成時,趙瑩已外任節鎮,劉昫以宰相繼為監修,遂與修史官張昭遠同表上之 ,此所以首昫名而不及瑩也。然薛、歐二史《劉昫傳》,俱不載其監修《唐書》,其于《唐書》。亦無瑩綜理周密之功,而獨尸其名,抑何僥幸乃爾,此宜補列瑩名于晌前,以示不沒其勞 。此唐及五代纂修《唐書》之大略也。
其二則為《新唐書》。《舊書》之缺略,具如上述,其宜重修或訂補,自不待論,至宋仁宗之世,乃以《舊書》卑弱淺陋,命翰林學士歐陽修、端明殿學士宋祁重加刊修,至先提舉其事后為監修者,則宰相曾公亮也。修撰本紀、志、表,祁撰列傳,祁稿凡十七年乃成,修稿亦歷六七年,其所修之時。則祁在前而修在后,故列傳成于本紀、表之前 。其后書成,應由官高者一人署名,修曰,宋公于我為前輩,且于此書用力久,何可沒也,祁感其退遜,故于列傳題祁名,本紀、志、表題修名,然此實用《隋志》分題長孫無忌之例,非創之于歐、宋也(據《書錄解題》及《四庫提要》)。據曾公亮《進書表》,與歐、宋同修書者,有范鎮、王疇、宋敏求、呂夏卿、劉羲叟,夏卿熟于唐事,博采傳記、雜說數百家,又通譜學,創為世系諸表,于《新書》最有功;敏求亦以熟于唐事,且補修晚唐六朝實錄,為王堯臣所薦,又堯臣亦預修《唐書》 ,是則與修諸氏,皆為一時名選,而歐、宋二氏又為一代文宗,領袖其上,親為筆削,且歷十有七年而成,為時甚久,不同草草,宜《新書》之無可議矣。然同時有吳縝者,欲因范鎮薦,列于史館,為歐陽修所拒,心不能平,乃于《新書》成后,撰《糾謬》一書,吹毛索瘢,大肆抨擊 ,所舉雖不無是處,究無以服歐、宋之心也。平心論之,《舊書》之作,多本國史、實錄,長慶以前之本紀列傳,確較《新書》為詳贍,故司馬光之修《通鑒》,寧棄《新》而取《舊》 。且唐代詔令率用駢儷,《新書》本紀多從刪棄,如陸贄所撰《興元大赦詔》,驕兵悍將,讀之至于感泣,誠千古之至文也,亦以用駢而不取,此歐陽氏主修之失也。唐代詞章,體皆詳贍,而列傳中,必為減其文句,變為澀體,殊失其真,又喜載韓、柳文,韓愈《平淮西碑》,不詳敘李愬入蔡之功,至于仆碑改撰,而《通鑒》亦不甚取之,《新書 吳元濟傳》,則全就碑文潤色之,于《柳宗元傳》,錄其文至四首 ,而他傳則無此例,此宋氏之失也。公亮《進書表》,稱其事增于前,其文省于舊,而劉安世《元城語錄》,則謂事增文省,正《新書》之失。吾謂事增則是,文省則非,尋其所謂事增,即指補綴唐末闕遺之事,所謂文省,即指刪削國史、實錄之文。夫《新書》之長,即在將長慶以后《舊書》所不能詳者,悉加輯綴,大體略備,紀傳固然,而志、表尤勝于《舊書》,故《新書》之可貴,不在改撰,而在補綴,向使歐、宋二氏,于舊史之佳者,多用舊文,不為刪并,專就唐末史事,去其煩冗,補其闕遺,則為《新書》之佳本,而無可議矣。清人沈炳震悟得此理,遂輯《唐書合鈔》二百六十卷,本紀、列傳悉用《舊書》,志、表多用《新書》,而以他一書之異同,及可補闕遺者,分注于下,并為《宰相世系表》作訂誤數卷,此折衷于《新》、《舊》兩書之間,棄其短而取其長,最為得作史之意者也。自《新書》行,而《舊書》漸微,明代南北兩監本二十一史,皆不及《舊唐書》,明嘉靖十七年聞人詮重刻舊本,賴以延綿不墜,清乾隆中,詔以新、舊《唐書》并列正史,復于武英殿刊版印行,遂仍得暢行于世,而今人仍貴聞刻本,揚州岑建功為撰校勘記,并附以逸文,亦治《舊書》之最勤者矣。蓋《舊唐書》若前無聞人詮為之校勘,后無清廷為之表章,必如薛氏《五代史》,重煩學人加以搜殘補闕之功,可不問而知之也。
其三則為《舊五代史》。宋太祖開寶六年四月,詔修梁、后唐、晉、漢、周五代史,盧多遜、扈蒙、張澹、李昉、劉兼、李穆、李九齡同修,宰相薛居正等監修 ,七年閏十月書成,凡一百五十卷,目錄二卷,為紀六十一、志十二、傳七十七,多據累朝實錄及范質《五代通錄》 。薛史之體,略仿《三國志》,以梁、唐、晉、漢、周各為一書,稱曰《梁書》、《唐書》、《晉書》、《漢書》、《周書》,而各有紀傳若干卷,合之雖為一書,分之可為五史。晁公武《讀書志》稱開寶中詔修梁、唐、晉、漢、周書,趙翼據之,遂謂五代史,乃后人總括之名,此殊失考。薛史有從《世襲》、《僭偽》、《外國》諸傳及十志,皆不能分系于某一書,且以十志之跡求之,略如唐修《五代史志》之附于《隋書》,是則五書實有合而難分之勢,亦猶《三國志》之魏、蜀、吳,本可各為一史,然《魏書》書末附有《外夷傳》,而他書無之,正為合而難分之證。薛史之體,蓋仿《三國志》、《南史》、《北史》之例,合而一之,以五代相承,順序遞述,尤近于《南》、《北史》,具有通史之一體者也。其后歐陽修私撰《五代史記》,藏于家,修沒后,神宗詔求其書,為之刊行,于是薛、歐二史,并行于世。至金章宗泰和七年(宋寧宗開禧三年,公元一二○七年),詔止用歐史(《金史 章宗紀》,泰和七年十一月詔新定學令內削去薛居正《五代史》,止用歐陽修所撰),宋金亡后,南北統一于元,元承金制,薛史日湮。明成祖時,輯《永樂大典》,悉采薛史入錄,惟已割裂淆亂,非其篇第之舊。清乾隆中,開四庫館,求薛史原本,已不可得,館臣邵晉涵就《大典》中甄錄排纂,其闕逸者,則采《冊府元龜》等書之征引薛史者補之,仍厘為一百五十卷,其原書篇目,亦略可尋繹得之,設無《大典》,則薛史亡矣。薛史多據實錄,故詳贍過于歐史,而歐史后出,亦有可補薛史之闕遺者,故清代以二史不可偏廢,遂并列于正史。或謂薛史原本尚未亡,初在皖人汪允中家,繼歸丁乃揚,乃揚珍惜孤本,不肯示人,世遂無有見之者 。允中、乃揚,獨不能效聞人詮覆刊行世,一旦付之劫灰,將奈之何,收藏孤本,秘不示人,等于窖金埋寶,有書亦等于無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