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之所以不治者，由賢難也。所謂賢難者，非直體聰明服德義之謂也。此則求賢之難得爾，非賢者之所難也。故所謂賢難者〔二〕，乃將言乎循〔三〕善則見妒，行賢則見嫉〔四〕，而必遇患難者也。

〔一〕鐸按：此篇論蔽賢之為害。傷直道之難行。世不患無賢，而患賢者之不見察，故曰“賢難”。

〔二〕舊脫“難”字。

〔三〕“循”當(dāng)作“修”，古書循。修多相亂。鐸按：隸續(xù)云：“循。修二字，隸法只爭一畫。”例亦見下文。

〔四〕楚辭離騷云：“各興心而嫉妒?！薄凹怠毕屡f有“也”字，據(jù)諸子品節(jié)刪。

虞舜之所以放殛〔一〕，子胥之所以被誅〔二〕，上圣大賢猶不能自免于嫉妒，則又況乎中世之人哉〔三〕？此秀士所以雖有賢材美質(zhì)〔四〕，然猶不得直道而行〔五〕，遂成其志者也。

〔一〕孟子云：“舜往于田，號泣于旻天。”又云：“父母使舜完廩，捐階，瞽瞍焚廩。使浚井，出，從而揜之。”“放殛”謂此。俞樾云：'虞舜放殛，即指蒼梧之崩。其意謂舜德衰，為禹所放，故遠狩蒼梧而死。即劉知幾惑經(jīng)。疑古之見也。史通所引囚堯。偃朱諸說，皆出汲冢，乃王符已有此言，則此說相傳，漢世已有之矣。汪箋引“完廩浚井”以證放殛事，恐非其旨?！I按：古書“殛'或作“極”，書洪范：“鯀則殛死”，多方：“我乃其大罰殛之”，釋文并云：'”殛本作“極”?！w極亦流放之義，非謂殺也。汪知此句主語“虞舜”為受事，與下句一律，而不知“完廩浚井”不得謂之“放殛”，則儒家傳統(tǒng)之說惑之也。考“舜偪堯，禹偪舜”，韓非子說疑篇亦嘗言之，此必傳之自古。特漢崇儒術(shù)，人莫敢置疑耳。自當(dāng)取史通疑古篇所引汲冢瑣語以說此。

〔二〕哀十一年左傳。

〔三〕“況”字舊脫，程本有“況”無“又”。按本書“則又況”數(shù)見，今補正。

〔四〕白虎通辟雍篇云：“其有賢才美質(zhì)知學(xué)者，足以開其心。”

〔五〕論語。

處士不得直其行〔一〕，朝臣不得直其言〔二〕，此俗化之所以敗〔三〕，闇君之所以孤也〔四〕。齊侯之以奪國〔五〕，魯公之以放逐〔六〕，皆敗績厭覆于不暇〔七〕，而用及治乎〔八〕？故德薄者惡聞美行，政亂者惡聞治言，此亡秦之所以誅偶語而坑術(shù)士也〔九〕。

〔一〕管子問篇云：“處士修行，足以教人?！避髯臃鞘悠獥顐娮ⅲ骸疤幨?，不仕者也。”文選鸚鵡賦李善注引風(fēng)俗通云“處士者，隱居放言也。”

〔二〕管子明法篇云：“國無人者，非朝臣之衰也?！被茨献佑[冥訓(xùn)云：“大夫隱道而不言”，高誘注：“隱仁義之道，不正諫直言也。”論語云：“國無道，危行言遜也?！?

〔三〕漢書董仲舒?zhèn)髟疲骸傲?xí)俗化之變?！必浿硞髟疲骸皞瘮∷住！?

〔四〕“闇君”見務(wù)本篇注。管子法法篇：“正言直行之士危，則人主孤而毋內(nèi)。人主孤而毋內(nèi)，則人臣黨而成群?！?

〔五〕哀十四年左傳。鐸按：齊簡公不聽諸御鞅之言而為陳恒所弒，亦見史記齊世家。田完世家。

〔六〕謂昭公。哀公。程本“以”上并有“所”字，誤。下云：“三代之以覆，列國之以滅。”即其例。亦見本訓(xùn)篇。史記吳世家云：“商之以興”，蓋此例所本。鐸按：魯昭公不聽子家駒之言而為孟氏所攻，出奔，死于晉之干侯，見昭二十五年。三十二年左傳及史記魯世家。

〔七〕襄卅一年左傳子產(chǎn)語。

〔八〕鐸按：“用”讀為“庸”。“庸”猶“何”也，說見經(jīng)傳釋詞卷三。

〔九〕見史記秦始皇本紀(jì)。鐸按：說文：“儒，術(shù)士之稱。”

今世俗之人，自慢其親而憎人敬之，自簡其親而憎人愛之者不少也〔一〕。豈獨品庶〔二〕，賢材時有焉。鄧通幸于文帝，盡心而不違，吮癰而無囗色〔三〕。帝病不樂，從容曰：“天下誰最愛朕者乎？”鄧通欲稱太子之孝，則因?qū)υ唬骸澳籼又類郾菹乱病！奔疤訂柤?，帝令吮癰，有難之色，帝不悅而遣太子。既而聞鄧通之常吮癰也，乃慚而怨之。及嗣帝位，遂致通罪而使至于餓死〔四〕。故鄧通其行所以盡心力而無害人〔五〕，其言所以譽太子而昭孝慈也。太子自不能盡其稱，則反結(jié)怨而歸咎焉〔六〕。稱人之長，欲彰其孝，且猶為罪，又況明人之短矯世者哉〔七〕？

〔一〕孝經(jīng)云：“愛親者不敢惡于人，敬親者不敢慢于人?！辫I按：漢書谷永傳注：“簡，謂輕慢也。”

〔二〕說文云：“品，眾庶也?！睗h書賈誼傳服賦云：“品庶每生。”史記伯夷傳作“眾庶馮生”。說苑反質(zhì)篇：'墨子曰：“夫品庶非有心也，以人主為心?！薄?

〔三〕方言云：“囗，恨也?！编?。囗正俗字。鐸按：說文：“吝，恨惜也。”“囗”即“吝”之后出加旁字。

〔四〕見史記佞幸傳。

〔五〕昭十九年左傳云：“盡心力以事君?！薄捌洹弊峙f脫，依下文例補。

〔六〕桓十八年左傳云：“無所歸咎。”

〔七〕說苑政理篇：'孔子曰：“言人之善者，有所得而無所傷也；言人之惡者，無所得而有所傷也。”’荀子臣道篇云：“言其所長，不稱其所短。”漢書楊王孫傳云：“將以矯世也。”

且凡士之所以為賢者，且以其言與行也〔一〕。忠正之言，非徒譽人而已也，必有觸焉；孝子之行，非徒吮癰而已也，必有駁焉〔二〕。然則循行〔三〕論議之士〔四〕，得不遇于嫉妒之名〔五〕，免于刑戮之咎者，蓋其幸者也〔六〕。比干之所以剖心，箕子之所以為奴〔七〕，伯宗之以死〔八〕，“宛之以亡〔九〕。

〔一〕王先生云：'“且”字衍?！?

〔二〕韓非子外儲說左下云：“雖有駁行，必得所利。”詩裳裳者華云：“裳裳者華，或黃或白?！编嵐{：“興明王之德時有駁而不純。”“純駁”注詳實貢篇?！辫I按：漢書谷永傳：“解偏駁之愛?！弊ⅲ骸榜g，不周普也?！?

〔三〕漢書陳湯傳云：“司隸奏湯無循行”，宋祁曰：'“循'疑當(dāng)作“修”。’此“循”亦當(dāng)為“修”。高帝紀(jì)：“二年，令舉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帥眾為善，置以為三老?！毙?，讀如字。鐸按：漢北海相景君碑陰：“故循行都昌臺邱暹?！苯鹗浽疲骸鞍负鬂h書百官志注，河南尹官屬有循行一百三十人，而晉書職官志，州縣吏皆有循行。今此碑陰載故吏都昌臺邱暹而下十九人，皆作修行。他漢及晉碑?dāng)?shù)有之，亦與此碑陰所書同。豈循。修字畫相近，遂致訛謬邪？”隸續(xù)曰：“循。修二字，隸法只爭一畫。書碑者好奇，所以從省借用。”然則漢官有循行，無修行，而”“行”讀去聲。

〔四〕漢書諸葛豐傳云：“使論議士譏臣無補，長獲素餐之名?！卑礉h書百官公卿表，光祿勛屬官有大夫掌論議。龔勝傳：“御史中丞劾奏勝吏二千石，常位大夫，皆幸得給事中，與論議?！睗h時多以“論議”稱人，蓋功令有其文。平當(dāng)傳：“公卿薦當(dāng)論議通明?！睅煹鳎骸柏┫喾竭M。御史大夫孔光舉丹論議深博?！笔捦畟鳎骸靶鄄焱?jīng)明持重，論議有余，材任宰相?！背鹾笙騻鳎骸霸墼t河?xùn)|太守堪資質(zhì)淑茂，道術(shù)通明，論議正直，秉心有常?！备迪矀鳎?太后下詔曰：“高武侯喜姿性端囗，論議忠直。”’皆據(jù)令文言之。息夫躬傳云：“論議亡所避，眾畏其口?！蓖跎虃髟疲骸巴貘P顓權(quán)，行多驕僭，商論議不能平鳳。鳳知之，亦疏商?！本┓總髟疲骸皵?shù)以論議為大臣所非?！眲t此所云“不能免于刑戮”者也。

〔五〕史記鄒陽傳云：“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背o九辨云：“何險巇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被蛟疲捍恕懊碑?dāng)為“害”。鐸按：“名”字自可通，不煩改作。

〔六〕論語云：“免于刑戮?！庇衷疲骸靶叶??！?

〔七〕史記殷本紀(jì)。

〔八〕成十五年左傳。鐸按：晉伯宗好直言，三“譖而殺之。事亦見晉語五。

〔九〕昭廿七年左傳。鐸按：楚郄宛直而和，國人說之。費無極譖郄宛，宛自殺。事亦載韓非子內(nèi)儲說下篇。

夫國不乏于妒男也，猶家不乏于妒女也。近古以來，自外及內(nèi)，其爭功名妒過己者豈希也〔一〕？予以惟兩賢為宜不相害乎〔二〕？然也，范睢絀〔三〕白起，公孫弘抑董仲舒〔四〕，此同朝共君寵祿爭故耶〔五〕？惟殊邦異途利害不干者為可以免乎？然也，孫臏修能于楚〔六〕，龐涓自魏變色，誘以刖之；韓非明治于韓，李斯自秦作思，致而殺之〔七〕。嗟士之相妒豈若此甚乎！此未達于君故受禍邪？惟見知為可以將信乎？然也，京房數(shù)與元帝論難，使制考功而選守；晁錯雅為景帝所知〔八〕；使條漢法而不亂〔九〕。夫二子之于君也，可謂見知深而寵愛殊矣，然京房冤死而上曾不知，晁錯既斬而帝乃悔〔一０〕。此材明未足衛(wèi)身〔一一〕故及難邪〔一二〕？惟大圣為能無累乎？然也，帝乙以義故囚〔一三〕，文王以仁故拘〔一四〕。夫體至行仁義〔一五〕，據(jù)南面師尹卿士，且猶不能無難，然則夫子削跡〔一六〕，叔向縲紲〔一七〕，屈原放沈，賈誼貶黜〔一八〕，鐘離廢替〔一九〕，何敞束縛〔二０〕，王章抵罪〔二一〕，平阿斥逐〔二二〕，蓋其輕士者也〔二三〕。

〔一〕列女傳魯季敬姜云：“其所與游者，皆過己者也?！?

〔二〕史記季布傳云：'丁公為項羽逐窘高祖彭城西，短兵接，高祖急，顧丁公曰：“兩賢豈相厄哉？”’鐸按：此與下“為可以免乎”?！睘榭梢詫⑿藕酢?。”為能無累乎”，四“乎”字皆說文所謂“語之余”。晏子春秋諫上篇：“吾為夫婦獄訟之不正乎？則泰士子牛存矣；為社稷宗廟之不享乎？則泰祝子游存矣；為諸侯賓客莫之應(yīng)乎？則行人子羽存矣；為國家之有余不足聘乎？則吾子存矣?！彼摹昂酢弊钟美c此同。今雖標(biāo)問號，而審辭氣者當(dāng)知其非疑詞也。

〔三〕絀，“詘”之借。

〔四〕并見史記。程本“白起”作“白公”。按白公見史記蔡澤傳。

〔五〕“爭”字上下有脫字。史記屈原傳云：“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隱四年左傳：'石碏云：“寵祿過也?！薄?

〔六〕按史記孫子傳云：“臏生阿。鄄之間?！卑?。鄄皆齊邑，見司馬穰苴傳。漢書藝文志兵權(quán)謀家亦云：“齊孫子”，而呂氏春秋不二篇高誘注云：“孫臏，楚人，為齊臣。”蓋別有所本。

〔七〕并見史記。“治”諸子品節(jié)作“法”。按非傳云：“非疾治國不務(wù)修明其法制?！辫I按：邵本亦從品節(jié)作“法”，是也。

〔八〕史記高祖紀(jì)：“雍齒雅不欲屬沛公”，集解：'服虔曰：“雅，故也?！碧K林曰：“雅，素也。”’

〔九〕舊無“條”字，品節(jié)有無“使”。按“使條”與“使制”對，今補正。漢書刑法志云：“張湯。趙禹之屬條定法令?！毖魝黝亷煿抛ⅲ骸胺惭詶l者，一一而疏舉之，若木條然?！?

〔一０〕并見漢書。

〔一一〕詩烝民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莊十六年左傳云：“君子謂強鉏不能衛(wèi)其足?！被茨献涌姺Q訓(xùn)云：“世治則以義衛(wèi)身?！?

〔一二〕閔二年左傳云：“周公弗從，故及于難?！?

〔一三〕易干鑿度云：“易之帝乙為成湯，書之帝乙六世王，同名不害以明功?！笔酚浵谋炯o(jì)云：“夏桀不務(wù)德而武，傷百姓，百姓弗堪，乃召湯而囚之夏臺。”

〔一四〕淮南子道應(yīng)訓(xùn)：'崇侯虎曰：“周伯昌行仁義而善謀，請圖之?！鼻棠司形耐跤诹h里?！略斒酚浿鼙炯o(jì)。

〔一五〕按“至”字疑衍。漢書東方朔傳答客難云：“太公體行仁義。”史記三王世家云：“躬親仁義，體行圣德。”莊子漁父篇云：“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義?！?

〔一六〕莊子盜跖篇云：“削跡于衛(wèi)?！?

〔一七〕襄廿一年左傳。

〔一八〕并見史記。

〔一九〕鐘離意也。鐸按：鐘離意，明帝時為尚書，直言極諫，帝知其誠而不能用，出為魯相。詳后漢書本傳。離騷：“謇朝誶而夕替?！蓖跻葑ⅲ骸疤妫瑥U也。”

〔二０〕并見后漢書。鐸按：敞，和帝時為尚書，數(shù)切諫，言諸竇罪過。竇憲等深怨之，出為濟南太傅。后坐事免官。永元十一年復(fù)征。常忿疾蔡倫，倫深憾之。元興中，倫奏敞詐病不齋祠廟，抵罪，卒于家。詳本傳。

〔二一〕見漢書。鐸按：章，成帝時為京兆尹，敢直言。王鳳專權(quán)，章奏鳳不可用，由是見疑，遂為鳳所陷，死獄中。眾庶冤之。詳本傳及元后傳。

〔二二〕平阿侯名仁，王莽諸父。事詳漢書元后傳。

〔二三〕疑當(dāng)作“蓋是其輕者也”。晉書華譚傳云：“仲舒抑于孝武，賈誼失于漢文，蓋復(fù)是其輕者耳?！庇么死?

詩云：“無罪無辜，讒口敖敖〔一〕?！薄氨巳酥模诤尾徽椤捕?？”由此觀之，妒媚之攻擊也〔三〕，亦誠工矣！賢圣之居世也，亦誠危矣！

〔一〕十月之交?！卑桨健敖裨娮鳌眹虈獭?，釋文引韓詩作“謷謷”。爾雅釋訓(xùn)云：“敖敖，傲也?！迸c此合。鐸按：詩大雅板：“聽我囂囂?！泵髦移嘧鳌鞍桨健薄！皣獭奔础鞍健敝?，“敖”為“傲”之省。釋文引舍人爾雅注：“謷謷，眾口毀人之貌。”

〔二〕菀柳?！安弧苯裨娮鳌捌洹?。陳奐詩毛氏傳疏云：'箋云：“彼人，斥幽王也。幽王之心，于何所至乎？言其轉(zhuǎn)側(cè)無常，人不知其所屆?！币晒{所據(jù)詩“其”作“不”。’鐸按：鄭箋詩不專主毛，作“不”者蓋本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