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好之與惡效于目〔一〕,而鹿之與馬者〔二〕著于形者也〔三〕,已又定矣。還至讒如〔四〕臣妾之飾偽言而作辭也〔五〕,則君王失己心,而人物喪我體矣。況乎逢幽隱囚人〔六〕,而待校其信,〔七〕不若察妖女之留意也;其辨賢不肖也,不〔八〕若辨鹿馬之審固也〔九〕。此二物者,皆得進見于朝堂,暴質于心臣矣〔一0〕。及歡愛。茍媚。佞說。巧辨之惑君也,猶炫耀君目〔一一〕,變奪君心,便以好為〔一二〕丑,以鹿為馬,而況于郊野之賢。闕外之士,未嘗得見者乎〔一三〕﹖
〔一〕“效”舊作“放”。按禮記曲禮:“效馬效羊”,鄭注云:'“效”猶“呈見”。’鐸按:方言十二:“效,明也。”與“著”互文見義。
〔二〕“者”字疑衍。鐸按:即“著”之駁文。
〔三〕新語云:“馬鹿之異形,眾人所知也。”
〔四〕“如”疑當作“妒”,屬上讀。
〔五〕易遯九三:“畜臣妾,吉。”漢書董仲舒傳云:“百官皆飾空言虛辭。”韓非子詭使篇云:“造言作辭。”俞樾云:'作“妒”是也,屬上讀非也。“還”乃“沓”字之誤。方言。廣雅并曰:“沓,及也。”“沓至”猶云“及至”。蓋承上言,好之與惡,鹿之與馬,本屬易辨,己又先有定見,及至讒妒之臣妾飾言,則又為之奪也。自“沓至”至“也”十四字作一句讀,不當于“妒”字絕句。’鐸按:俞訂“還”字,讀十四字為句是也。讒妒臣妾,疑當作“讒妾妒臣”,指妲己與趙高二人,猶好惡效于目”。“鹿馬著于形”亦分承上文言之也。趙策三:“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荀子大略篇:“君有妒臣,則賢人不至。”是“讒妾”。“妒臣”皆古人常語。已又定矣,“又”與“有”同,言好之與惡,鹿之與馬,皆已有定也。俞氏以“已”為“人己”之”己”,失之。
〔六〕幽。囚同義。荀子王霸篇云:“公侯失禮則幽”,楊倞注:“幽,囚也。”呂氏春秋驕恣篇云:“厲公游于匠麗氏,欒書。中行偃劫而幽之。”高誘注:“幽,囚也。”秦策:'姚賈曰:“管仲,南陽之弊幽,魯之免囚。”’史記管晏列傳:'管仲曰:“吾幽囚受辱。”“幽隱囚人”亦猶言“幽囚”矣。鐸按:幽。隱亦同義。說文:“幽,隱也。”幽。囚疊韻,幽。隱雙聲。幽隱囚人,亦如桓六年左傳“嘉栗旨酒”,本書班祿篇“奢夸廓人”,皆疊三同義詞為定語耳。
〔七〕齊語韋昭注:“校,考合也。”鐸按:此“核”字之借。說文:“核,實也。”
〔八〕“不”舊作“必”。
〔九〕禮記射義云:“持弓矢審固。”
〔一0〕“心臣”未詳,程本作“廷臣”。按后漢書班彪后固傳西都賦云:“左右廷中朝堂,百僚之位。”“朝堂”注詳救邊篇。王先生云:'“心臣”當是“心目”,以下文“君目”。“君心”定之。’
〔一一〕楚辭離騷云:“世幽昧以眩囗兮”,王逸注:“眩囗,惑亂貌。”淮南子泛論訓云:“嫌疑肖象者,眾人之所眩耀。”炫耀。眩囗。眩耀并同。
〔一二〕“為”字舊脫。
〔一三〕史記魏世家:'李克曰:“臣在闕門之外。”’趙策:'蘇秦說李兌曰:“造外闕,愿見于前。”’
夫在位者之好蔽賢而務進黨也〔一〕,自古而然〔二〕。昔唐堯之大圣也,聰明宣昭〔三〕;虞舜之大圣也,德音發聞〔四〕。堯為天子,求索賢人,訪于群后,群后不肯薦舜而反稱共。鯀之徒,賴堯之圣,后乃舉舜而放四子〔五〕。夫以古圣之質也,堯聰之明也,舜德之彰也,君明不可欺,德彰不可蔽也。質鮮為佞,而位者〔六〕尚直若彼。今夫列士之行,其不及堯。舜乎達矣〔七〕,而俗之荒唐,〔八〕世法滋彰〔九〕。然則求賢之君,哀民之士,其相合也,亦必不幾矣〔一0〕。文王游畋,遇姜尚于渭濱,察言觀志,而見其心,不諮左右,不諏群臣〔一一〕,遂載反歸〔一二〕,委之以政,用能造周〔一三〕。故堯參鄉黨以得舜,文王參己以得呂尚〔一四〕,豈若殷辛。秦政〔一五〕,既得賢人,反決滯于讎〔一六〕,誅殺正直,而進任奸臣之黨哉﹖
〔一〕說苑政理篇:'孔子曰:“匿人之善者,是謂蔽賢也。”’君道篇:'太公曰:“多黨者進,少黨者退,是以群臣比周而蔽賢,百吏群黨而多奸。”’漢書李尋傳云:“微言毀譽,進類蔽善。”
〔二〕漢書趙充國辛慶忌傳贊云:“其風聲氣俗,自古而然。”
〔三〕詩文王云:“宣昭義問。”
〔四〕韓非子說疑篇云:“眾歸而民留之,以譽盈于國,發聞于主。”鐸按:單言為“聞”,復言為“發聞”,齊語:“有居處為義好學,慈孝于父母,聰慧質仁,發聞于鄉里者,則有以告。”管子小匡篇作“弟長聞于鄉里者”,是“發聞”即“聞”也。
〔五〕見書堯典。
〔六〕“位”上疑脫“在”字。
〔七〕“達”當作“遠”。
〔八〕莊子天下篇云:“荒唐之言。”鐸按:荒唐。胡涂。混帳。混蛋,語之轉。
〔九〕老子云:“法令滋彰。”
〔一0〕“幾”讀為“冀”。鐸按:已見贊學篇注。
〔一一〕鐸按:爾雅釋詁:“咨。諏。訪,謀也。”諮。咨同。
〔一二〕見六韜。注詳卜列篇。
〔一三〕宣十五年左傳:'羊舌職曰:“士伯庸中行伯,君信之,亦庸士伯,此之謂明德矣。文王所以造周,不是過也。”’
〔一四〕說苑尊賢篇云:“堯。舜相見,不違桑陰。文王舉太公,不以日久。故賢圣之接也,不待久而親;能者之相見也,不待試而知矣。”
〔一五〕晉語云:“殷辛伐有蘇”,韋昭注:“殷辛,殷紂也。”漢書賈山傳云:“秦政力幷萬國,富有天下。”按政,始皇名。
〔一六〕“決滯”猶言“去留”。周禮廛人注:'鄭司農云:“貨物沈滯于廛中不決。”’按決則不滯,義相覆也。或云:“決”即“沈”之誤。周語云:“氣不沈滯”,韋昭注:“沈,伏也。滯,積也。”后漢書崔骃傳達旨云:“胡為嘿嘿而久沈滯也﹖”鐸按:或說近是。
是以明圣之君于正道也,不專驅于貴寵,惑于嬖媚,不棄疏遠,不輕幼賤,又參而任之〔一〕。故有周之制也,天子聽政,使三公至于列士獻典〔二〕,良史獻書〔三〕,師箴,瞍賦,蒙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四〕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無敗〔五〕也。
〔一〕管子七法篇云:“論功計勞,未嘗失法律也。便辟。左右。大族。尊貴大臣,不得增其功焉。疏遠。卑賤。隱不知之人,不忘其勞。”漢書翼奉傳云:“古者,朝廷必有同姓,以明親親,必有異姓,以明賢賢,此圣王之所以大通天下也。同姓親而易進,異姓疏而難通,故同姓一,異姓五,乃為平均。”按此即所謂“參而任之”也。
〔二〕“典”治要作“詩”。按周語云:“使公卿列士獻詩,瞽獻曲。”“曲”或誤為“典”。王氏所用國語本與韋昭不同,未敢據彼以補此也。鐸按:此仍當依今本國語作“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韋注:“瞽,樂師。曲,樂曲也。”作“典”者訛字。史記周本紀及集解引韋注“曲”并作“典”,誤與此同。古書曲。典二字多相亂,荀子正論篇:“今子宋子嚴然而好說,聚人徒,立師說,成文曲。”王念孫曰:'“曲”當為“典”,謂宋子十八篇也。’彼“典”誤為“曲”,猶此“曲”誤為“典”。”使三公至于列士獻典”,文有訛脫,非別本如此也。
〔三〕周語無“良”字。
〔四〕“史”舊作“叟”。
〔五〕“無敗”周語作“不悖”。
末世則不然〔一〕,徒信貴人驕妒之議,獨用茍媚〔二〕蠱惑之言,行豐禮者蒙愆咎〔三〕,論德義者見尤惡,于是諛臣〔四〕又從以詆訾之法〔五〕,被以議上之刑,此賢士之始困也〔六〕。夫詆訾之法者,伐賢之斧也,而驕妒者〔七〕,噬賢之狗也〔八〕。人君內秉伐賢之斧,權噬賢之狗〔九〕,而外招賢〔一0〕,欲其至也〔一一〕,不亦悲乎!
〔一〕易系辭下傳云:“其當殷之末世。”
〔二〕治要作“宿媚”。按“茍媚”亦見上文。
〔三〕,俗愆字。見廣韻二仙。
〔四〕說苑臣術篇云:“偷合茍容,與主為樂,不顧其后害,如此者諛臣也。”治要“諛臣”下有“佞人”二字。
〔五〕漢書哀帝紀云:“除誹謗詆欺法。”
〔六〕漢書嚴安傳云:“此民之始苦也。”文與此同。治要“始”作“逅”。逅,遇也,義亦可通。鐸按:日本尾張藩國本治要作“姤”,“姤”與“詬”同,恥也。“始”字誤耳。
〔七〕“驕妒者”治要作“驕妒之臣”。鐸按:當據治要補“之臣”二字。“驕妒之臣者”。“詆訾之法者”兩文相對。
〔八〕即賢難篇所云“群犬嚙賢”。一切經音義一引三蒼云:“噬,嚙也。”
〔九〕“權”如“權兵”之“權”,注見勸將篇。俞樾云:'“權”字無義,當作“嚾”。廣韻二十九換云:“喚,呼也。嚾,上同。”然則“嚾”即“喚”字,猶云“呼噬賢之狗”耳。’鐸按:權。秉互文。文選五等論注引賈逵國語注:“權,秉也。”勸將篇:“權十萬之眾”,“權”亦秉持之義。考“嚾”字見于荀子非十二子篇者,乃“讙”之別體。若大戴禮記易本命篇:“咀嚾者九竅而胎生”,“嚾”乃“囗”字之訛。其用為呼喚字,見抱樸子酒誡篇(“仰嚾天墜,俯呼地陷”),而他篇則仍用“喚”字(如疾謬篇:“主則望客而喚狗”)。是以“嚾”為“喚”,六朝時始偶見之。俞氏泥于“喚狗”之熟語,欲以后世之字改漢人之書,不可從也。
〔一0〕以上九字,治要作“而外招噬賢之狗”。
〔一一〕治要“至”下有“理”字,蓋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