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有國之君〔二〕,未嘗不欲治也,而治不世見者,所任不賢故也〔三〕。世未嘗無賢也,而賢不得用者,群臣妒也〔四〕。主有索賢之心,而無得賢之術,臣有進賢之名,而無進賢之實,此以人君孤危于上〔五〕,而道獨抑于下也〔六〕。
〔一〕鐸按:此篇傷惑君之信讒斷正,痛驕臣之進黨噬賢,與明闇。思賢二篇大旨彌近。至謂“正義之士與邪枉之人不兩立”,則與韓非論“智法之士與當涂之人不兩存”者意同。彼以孤憤為書,此以潛嘆標旨,雖時移世易,要有相承者焉。
〔二〕“君”下舊有“者”字,據治要刪。
〔三〕漢書京房傳云:“任賢必治,任不肖必亂。”鐸按:治要作“所任不固也”,”固“與”故“同,脫”賢“字。
〔四〕楚策:'蘇子曰:“人臣莫難于無妒而進賢為主。”’
〔五〕秦策:'范睢曰:“小者身以孤危。”’鐸按:“此以”即“是以”。治要作“此所以”,蓋據誤本。
〔六〕“道”下脫一字。“獨”舊作“猶”,據治要改。
夫國君之所以致治者公也,公法行則軌亂絕〔一〕。佞臣之所以便身者私也,私術用則公法奪〔二〕。列士之〔三〕所以建節者義也,正節立則丑類代〔四〕。此奸臣亂吏無法之徒〔五〕,所為〔六〕日夜杜塞賢君義士之閑〔七〕,咸〔八〕使不相得者也〔九〕。
〔一〕“軌”治要作“宄”,按本書皆作“宄”。
〔二〕管子任法篇云:“法者,上之所以一民使下也。私者,下之所以侵法亂主也。”韓非子詭使篇:“本言曰:所以治者法也,所以亂者私也。法立則莫得為私矣。”
〔三〕“之”舊脫,據治要補。
〔四〕孫侍御云:'“代”疑“殆”。’王侍郎云:'“代”當作“伐”,與絕。奪為韻。’繼培按:說苑政理篇:'孔子曰:“夫以不肖代賢,是為奪也。以賢代不肖,是為伐也。”’鐸按:孫說非。
〔五〕“無法”治要作“思私”。按韓非子定法篇云:“臣無法則亂于下。”人主篇云:“大臣太貴,所謂貴者無法而擅行,操國柄而便私者也。”
〔六〕“為”舊作“謂”,據治要改。
〔七〕“塞”治要作“隔”。管子明法解云:“人臣之力,能鬲君臣之閑,而使美惡之情不揚聞。”按后漢書申屠剛傳云:“外戚杜隔,恩不得通。”又云:“親疏相錯,杜塞閑隙。”塞。隔義同。
〔八〕“咸”治要作“亟”。
〔九〕漢書王褒傳圣主得賢臣頌云:“聚精會神,相得益章。”
夫賢者之為人臣,不損君以奉佞,不阿眾以取容〔一〕,不墮〔
二〕公以聽私,不撓法以吐剛〔三〕,其明能照奸,而義不比黨〔四〕。是以范武歸晉而國奸逃〔五〕,華元反朝而魚氏亡〔六〕。故正義之士與邪枉之人不兩立〔七〕。而〔八〕人君之取士也,不能參聽民氓,斷之聰明,反徒信亂臣之說,獨用污吏之言〔九〕,此所謂與仇選使〔一0〕,令囚擇吏者也。
〔一〕呂氏春秋似順覽云:“夫順令以取容者眾能之”,高誘注:“容,悅也。”漢書朱建傳云:“義不取容。”
〔二〕“墮”舊作“惰”,據治要改。鐸按:大戴禮子張問入官篇:“墮怠者,時之所以后也。“以”墮”為“惰”,猶此以“惰”為“墮”,似不必改。
〔三〕詩烝民云:“剛亦不吐。”“撓法”見務本篇注。鐸按:“吐剛”喻畏強暴。詩大雅烝民:“柔則茹之,剛則吐之。”
〔四〕禮記儒行云:“讒諂之民,有比黨而危之者。”
〔五〕宣十六年左傳。鐸按:晉語五:“范武子退自朝”,韋注:“武子,晉正卿士會。”
〔六〕成十五年左傳。鐸按:說文:“亡,逃也。”楚語:“子牟有罪而亡”,韋注:“亡,奔也。”魚氏亡,謂魚石。魚府等奔楚。
〔七〕韓非子孤憤篇云:“智術之士,明察聽用,且燭重人之陰情。能法之士,勁直聽用,且矯重人之奸行。故智術能法之士用,則貴重之臣必在繩之外矣。是智法之士與當涂之人不可兩存之仇也。”淮南子詮言訓云:“邪與正相傷,欲與性相害,不可兩立,一置一廢。”
〔八〕“立”舊有“之”字,“而”作“夫”,據治要刪。改。
〔九〕孟子云:“暴君污吏。”鐸按:韓非子八說篇:“參聽無門戶,故智者不得欺。”
〔一0〕“選”舊作“遷”,據治要改。
書云:“謀及乃心,謀及庶人〔一〕。”孔子曰:“眾好之,必察焉;眾惡之,必察焉〔二〕。”故圣人之施舍也〔三〕,不必任眾,亦不必專己〔四〕,必察彼己之為〔五〕,而度之以義〔六〕,或舍人取己〔七〕,故舉無遺失而政〔八〕無廢滅也〔九〕。或君則不然〔一0〕,己有所愛,則因以斷正,不稽于眾,不謀于心,茍眩于愛,惟言是從,此政之所以敗亂,而士之所以放佚者也。
〔一〕洪范。
〔二〕論語。鐸按:今本論語衛靈公篇作“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王肅注:“或眾阿黨比周,或其人特立不群,故好惡不可不察也。”俞樾群經平議云:'阿黨比周,解“眾好必察”之意;特立不群,解“眾惡必察”之意。是王肅所據本,“眾好”句在“眾惡”句前。潛夫論引同。蓋漢時舊本如此,今傳寫誤倒耳。風俗通正失篇引孔子曰:“眾善焉,必察之;眾惡焉,必察之。”雖文字小異,亦“善”在“惡”前,可據正。’
〔三〕周語:'王孫說曰:“故圣人之施舍也,議也。”’韋昭注:“施,予也;舍,不予。”經義述聞十八王引之曰:'施舍,謂賜予窮困之人。韋注:“施,予也;舍,不予也。”蓋古訓之失傳久矣。’鐸按:此文“施舍”承上“眾好”。“眾惡”言之,則是對舉,非一義也。
〔四〕漢書敘傳:'班彪云:“主有專己之威。”’后漢書陳元傳云:“博詢可否,示不專己。”
〔五〕“為”治要作“謂”。
〔六〕周語:'王孫說曰:“主德義而已。”’
〔七〕孟子云:“舍己從人。”此反言之。中論慎所從篇云:'夫人之所常稱曰:“明君舍己而從人,故其國治以安;闇君違人而專己,故其國亂以危。”乃一隅之偏說也,非大道之至論也。凡安危之勢,治亂之分,在乎知所從,不在乎必從人也。’意與此同。
〔八〕“政”治要作“功”。
〔九〕見明闇篇。
〔一0〕“或”與“惑”同。荀子臣道篇云:“闇主惑君。”呂氏春秋知化篇云:“人主之惑者則不然。”鐸按:治要正作“惑”。
昔紂好色,九侯聞之,乃獻厥女。紂則大喜〔一〕,以為天下之麗莫若此也,以問妲己。妲己懼進御而奪己愛也,乃偽俯而泣曰:“君王年即耆邪〔二〕?明既衰邪?何貌惡之若此而覆謂之好也?”紂于是渝而以為惡〔三〕。妲己恐天下之愈進美女者〔四〕,因白“九侯之不道也,乃欲以此惑君王也。王而弗誅,何以革后?”紂則大怒,遂脯厥女而烹九侯〔五〕。自此之后,天下之有美女者,乃皆重室晝閉〔六〕,惟恐紂之聞也。趙高專秦,將殺二世,乃先示權于眾,獻鹿于君,以為駿馬。二世占之曰:“鹿〔七〕。”高曰:“馬也。”二世收目獨視〔八〕,曰:“丞相誤邪!此鹿也。”高終對以馬。問于朝臣,朝臣或助二世而非高。高因白二世:“此皆阿主惑上,不忠莫大。”乃盡殺之。自此之后,莫敢正諫〔九〕,而高遂殺二世于望夷,竟以亡〔一0〕。
〔一〕“則”何本作“乃”。按“則”字是,與下“紂則大怒”相應。鐸按:“乃”猶“則”也,互文耳。莊二十八年左傳:“則可以威民而懼戎。”晉語“則”作“乃”,禮記月令:“豺乃祭獸戮禽。”呂氏春秋季秋紀“乃”作“則”,是二字通用之證。詳經傳釋詞卷六。卷八。
〔二〕“即耆”御覽四百九十四作“既老”。按:當作“既耆”,曾子疾病篇云:“年既耆艾。”鐸按:耆。衰韻,作“老”則失其韻矣。即,就也,近也。上言“即”,下言“既”,此正古人修辭之精,似不必改。
〔三〕詩羔裘毛傳:“渝,變也。”鐸按:已見賢難篇“灌巨豕而堊涂渝”注。
〔四〕鐸按:“者”猶“也”,說見經傳釋詞卷九。
〔五〕淮南子俶真訓云:“醢鬼侯之女。”呂氏春秋行論篇高誘注:“梅伯說鬼侯之女美,令紂取之。紂聽妲己之譖曰以為不好,故醢梅伯,脯鬼侯。”過理篇注同。鬼侯即九侯也。史記魯仲連傳云:“九侯有子而好,獻之于紂。紂以為惡,醢九侯。”殷本紀又云:“九侯女不囗淫,紂怒,殺之。”鐸按:趙策三亦作鬼侯。又呂氏春秋行論篇注“曰”字衍,當據過理篇注刪。
〔六〕禮記月令云:“審門閭,謹房室,必重閉。”鄭注:“重閉,外內閉也。”淮南子主術訓云:“閨門重襲。”
〔七〕方言云:“凡相竊視,南楚或謂之占。”按說文云:“覘,窺視。”引春秋傳:“公使覘之。”“占”即“覘”之省。鐸按:說文:“占,視兆問也。”是“占”字本有視義。廣雅釋詁一:“占,視也。”王念孫疏證云:'“占”猶“瞻”也。’
〔八〕王侍郎云:'“收目”當作“抆目”,“抆”即說文“囗”字。’王先生曰:'“獨”疑“屬”。’鐸按:爾雅釋詁:“收,聚也。”“收目”蓋謂聚集目力而視之耳。“獨”當作“屬”,讀為“注”,晉語五:“則恐國人之屬耳目于我也”,韋:'“屬”猶“注”也。’二字聲近而義同。
〔九〕說苑正諫篇云:“諫有五:一曰正諫。”鐸按:說文:“證,諫也。”“正”與“證”同。呂氏春秋不茍篇:“主有失敗,皆交爭證諫。”外傳九作“正諫”,是“正”即“證”也。
〔一0〕見史記秦始皇紀。新語辨惑篇載此事,以為“趙高駕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