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都尉梅殷,擁重兵淮上。文皇既即位,迫公主。公主,高皇后長女,大長公主也。公主嚙指血作書招殷。中使至,殷得書慟哭,詢建文帝所在。中使曰:“去矣。”殷曰:“君亡與亡,君存與存,吾姑忍俟之。”乃還京,見文皇。文皇曰:“駙馬勞苦。”殷曰:“勞而無功,徒自愧耳!”文皇銜之。久之,殷不能平,時見詞色。文皇嘗夜遣小中官潛入殷第,察之,殷愈怒。永樂二年冬,都御史陳瑛言殷招納亡命,私匿番人,與女秀才劉氏朋邪詛咒,幾得罪。明年冬,早朝,都督譚深、指揮趙曦令人擠殷死笪橋下,誣殷自投水死。都督許成發其事,文皇罪深、曦。二人對曰:“此上命也,奈何殺臣!”文皇大怒,立命力士持金蚤,落二人齒,斬之。謚殷榮定。公主牽文皇衣,大哭,問駙馬安在?文皇笑曰:“為公主蹤跡賊,毋自苦。公主謹護二子。”乃官其子順昌為中府都督,景福為指揮旗手衛僉事。時駙馬都尉耿璇,炳文子也,尚孝康帝長公主,與弟都督俱論死。
谷府長史劉,誠意伯劉基仲子也。自少靜樸峻厲,博通經書,究兵略。嘗同兄璉侍父入朝,太祖奇之曰:“阿璉明秀,阿凝重,伯溫有子矣。”授谷王長史,之國宣府。建文初,燕師起,隨谷王還朝,獻十六策,不能用,以病辭歸。文皇登極,臥家不起。上欲用之,罪以逃叛親王,逮系之。臨別,姻戚舉餞,戒之曰:“皇上神武,何止唐文皇,先生忠良,允為魏征可也。”瞪目曰:“爾謂我學魏征耶?吾死生之分決矣。”至京,授以官,不受。對上語,猶稱殿下,遂大忤旨,下獄。一夕,辮自經死。
漳州府學教授陳思賢,聞即位詔至,慟哭曰:“明倫之義,正在今日。”遂堅臥不出迎,率其徒伍性原、陳應宗、林玨、鄒君默、曾廷瑞、呂賢集明倫堂,為舊君位哭臨如禮。郡人執送京師,思賢與六生,皆死之。
參軍斷事高巍,洪武十七年旌孝行。巍嘗上書燕王曰:“臣竊自負,既為孝子,當為忠臣,死忠死孝,臣愿也。”京城破,縊死驛舍。又有高不危者,同時死義。弟宣戍南海衛。
大常寺少卿盧原質,少從方孝孺游。后文皇召見,不屈,死之,族其家。教授劉政聞孝孺死,痛哭不食斃。
刑部右侍郎胡子昭,坐方黨受戮。臨刑詩曰:“兩間正氣歸泉壤,一點丹心在帝鄉。”弟僉事子義,聞子昭死,辟世丹棱。蜀獻王聞而憐之,令為僧,子義以親遺體辭。有子二人。數歲,子義曰:“吾兄無后,天不絕吾姓,二子當免于難。”竟棄去,莫知所終。
右副都御史茅大方,聞燕王兵起,遺詩淮南守將梅殷曰:“幽燕消息近如何?聞道將軍志不磨。縱有火龍翻地軸,莫教鐵騎過天河。關中事業蕭丞相,塞上功勛馬伏波。老我不才無補報,西風一度一悲歌。”文皇登極,大方逮至,責問不屈,與其子順童、道壽、文生同日棄市。二孫添生、歸生死獄中。妻張氏發教坊,病死,命棄其尸。
僉都御史司中,召見,不屈,命以鐵帚刷其膚肉,至盡而死。姻婭同死者八十余人。監察御史鄭公智,坐方黨,召見,不屈,死之,戍其族。大理寺少卿胡閏,字松友,日夜與齊、黃密謀,設法防御,又
請誅徐增壽。遜國后,文皇召方孝孺草詔,繼召閏及高翔,皆衰至,哭聲徹殿陛。文皇召閏先入,諭令更服,閏曰:“死即死,服不可更。”文皇以族誅恐之,閏不屈。命力士以瓜落其齒,齒盡,罵聲不絕。文皇大怒,縊殺之,以灰蠡水浸脫其皮,剝之,實以草,懸武功坊。子傳慶同日論死,傳福方六歲,戍云南。抄提全家二百十七人。女郡奴,年四歲,其母王氏縛就刑,郡奴自懷中墮地。一卒提入功臣家,付爨下婢收之。稍長,識大義,至寸,即自截去,日以灰污面,禿垢二十余年,功臣不以人畜之。洪熙初,赦諸死事者苗裔,郡奴得同女輩行丐歸鄱陽,貧無所依。鄉人憐之曰:“此忠臣女也。”爭饋遺不絕。郡奴所受免死而已。年五十六終,尚處子也。鄉人謚曰忠胤貞姑。
監察御史高翔,在建文時,戮力戎事,激發忠義。文皇聞翔名,召之,翔持喪服入見,大哭,語不遜,乃命殺之,沒產誅族。諸給高氏產者,皆加稅,曰:“令世世罵翔也。”親戚悉戍邊。又發其先墓,雜犬馬骨焚灰揚之,而以其地為漏澤院。
刑部尚書侯泰,督餉至淮安,聞京師失守。泰行至高郵,被執,下錦衣衛。泰不屈,死之。妻曾氏配象奴,弟敬祖、子皆論死,籍其家。左拾遺戴德彝,被執,責問不屈,死之。德彝死時,有兄俱從
京師,嫂項氏家居,聞變,度禍且赤族,令盡室逃,并藏德彝二子于山間,毀戴族譜,獨身留家。及收者至,一無所得,械項氏焚炙,遍體焦爛,竟無一言,戴族遂全。
戶部侍郎郭任,不屈,死之。子經亦坐死,少子金、山、保戍廣西,三女給配。戶部侍郎盧迥,不屈,縛就刑,長謳而死,聞者悲之。袁州太守楊任,與黃子澄謀求舊君,以圖大舉,事泄,被執至
京,磔于市。子禮、益坐死。藉產族誅,親戚莊毅衍等百余家皆遠戍。禮部侍郎黃魁,不屈,死之。御史連楹,立金川門下,自馬首數文皇,詞色不屈,命收之,
引頸受刃,白氣沖天,尸僵立不仆。太常少卿廖升,聞茹常使燕軍還,痛哭與家人訣,自縊死。監察御史王度,奉敕勞軍徐州,比還,鳳陽失守,方孝孺與度
書,誓死社稷。壬午秋,坐黨戍賀縣千戶所,以語不遜論死,誅其族。監察御史董鏞,會諸御史中有氣節者于鏞所,相誓以死。后被執論死,女發教坊,姻族死戍者二百三十人。
監察御史甘霖,被執,抗言求死,從容就戮。子孫相戒,不復求仕。御史林英,劾李景隆誤國,謫知瑞安。賜還,同王叔英募兵廣德,力屈,自經。妻宋氏系獄,亦自經死。
監察御史丁志,方燕兵Τ京城,謂妻韓氏曰:“師至城必克,吾惟一死報國。汝其攜幼子潛歸,撫之,以延丁氏后。”及兵入,被執,不屈,死之。
晉府長史龍鐔,被執,不屈,死之。有收其遺骨,得所自書贊云:“捐生固殞,弗事二主。別父與兄,忍慟肝腑。盡忠為臣,盡孝為子。二端于我,歸于一所。”
宗人府經歷宋征,嘗上疏請削罪宗屬籍,數言李景隆失律,懷二心。被執,責問不屈,遂磔之,誅其族。徽州知府黃希范,聞金川門失守,素服不治事,坐與長史程通
善,嘗共上防御策,論死,籍其家。遼府長史程通,上防御燕兵數千言。衛士紀綱者,方幸遼王,通輒辱之,文皇即位,綱乘間言通有封事指斥,遂械通論死,家人
戍遼。簿錄其家,得遺書數百卷而已。賓州知州蔡運,有善政,遜國后,論死,百姓憐而思之。燕山衛卒儲福,建文末,攜母妻逃去。文皇即位,錄戍卒入衛,
福在錄中,挈妻母行,仰天哭曰:“吾雖一介賤卒,義不為叛逆之人。”在舟中日泣不輟,竟不食而死,母韓、妻范為營地葬之。范年二十,有姿色,居貧,奉姑甚謹,每哭其夫,則走山谷中大號,不欲聞之姑也。官有聞其寡者,欲委禽焉,既而聞其事,曰:“節孝婦也,我何忍犯之。”皆以壽終。
中書舍人何申,奉使至四川,至峽口,聞金川不守。慟哭吐血,不數日死。北平按察僉事湯宗,上言按察使陳瑛密受王府金錢,有異謀,逮瑛謫廣西。遜國后,瑛召還,窮治建文諸臣,宗論死。
盧振,當燕兵起時,與徐輝祖攻守力為多,后逮至京,不屈,榜振名,數其罪,殺之,誅其族。牛景先,聞金川失守,變姓名出走。已而治齊、黃黨,逮景先妻妾,發教坊司。振、景先俱不知何許人。
監察御史巨敬,被執,不屈,死之,誅其族。戶科給事中韓永,遜國后,杜門不出,召入見,欲復其官。曰:“吾王耳,何以官為?”不屈死。國子監博士黃彥清,在駙馬都尉梅殷軍中,私謚建文帝,論死,
并逮從子貴池典史金蘭等系獄。僉都御史程本立,出為江西副使,未及行,值北師渡江,本立悲憤自縊死。詔奪其恩典,籍其家,止敝衣數襲而已。
給事中龔泰,北兵渡江,奉命巡城,泰與妻傅氏訣曰:“國事至此,我自分必死。爾攜幼稚歸,否則俱溺井,無辱。”俄宮中火起,泰馳赴,為兵校所執,見文皇金川門,以非奸籍得釋,自投城下死。
四川都司斷事方法,為方孝孺所取士,文皇即位,諸司皆表賀,法不肯署名,尋被逮,舟過安慶,投江死。指揮張安,被執,道亡,隱于樂清,以樵為業,人莫知其姓氏。
自山采樵歸,聞京師陷,卓侍郎被殺,呼天號哭曰:“國既就篡,我不愿為其民。”遂棄柴投水死。工部侍郎張安國,當燕兵Τ京師,與妻賈氏曰:“大事去矣,無
能為也!余職非司馬,既不能率師應敵,又不能屈膝事人,奈何?”賈氏曰:“盍隱諸?”安國曰:“然。”乃與其妻乘舟入太湖,忽聞人說京師陷,皇帝自焚,安國大慟,與妻曰:“食人之祿而存身于新主之世,恥莫大焉!”乃鑿其舟以沈。
知府葉仲惠,以修《高帝實錄》,指斥燕師為逆黨,論死,籍其家。刑部主事徐子權,聞練子寧死,慟哭賦詩,有“翹首謝京國,飛魂返故鄉”之句,自經死。
神策衛經歷周璇,建文時言事,擢僉都御史。遜國后,逮至京,不屈死。妻王氏、子蠻兒系獄。御史謝升,建文時給兵餉,有功,后不屈死。父旺,子咬住戍
金齒,妻韓氏,四女,發教坊司。松江同知周繼瑜,募戰勇入援。文皇即位,械至京,不屈,磔于市。徽州府知府陳彥回,奉命募義勇至京師赴援,被擒不屈而死。
妻屠氏為奴。給事中張彥方,改樂平知縣,勤王詔下,彥方糾義起兵,一邑響應。或阻之,彥方大哭曰:“君父在水火,吾可自緩乎!”遂率所部抵江口,遇燕游兵執至樂平,梟其首,暴尸譙樓。時暑月經旬,
顏面如生,無一蠅集。父老竊葬縣治之清白堂后。東平吏目鄭華亦不食死。東湖樵夫,不知何許人,樵浙東臨海東湖上,日負柴入市,口不二價。建文壬午秋,詔至臨海,湖上人相率縣庭聽詔。或歸語樵
夫曰:“新皇帝登極。”樵夫愕然曰:“皇帝安在?”答曰:“燒宮自焚。”樵夫大哭,遂投湖中死。谷應泰曰:聞之川澤納污,瑾瑜匿瑕,王者之大度也。以故什
方舊怨,漢帝首封,射鉤小嫌,齊侯不問,況吠堯者主未必桀而詈我者節重于許乎!若乃文皇之正位金陵也,宜發哀痛之言,為謝過之舉。其能從我游者,固且厚糈以寵范陽,尊官以禮魏征矣。若或天命雖改,執志彌堅,亦復放還山林,聽其自適。逄萌之掛冠東都,伯況之杜門廣武,狂奴故態,何相迫乎?而文皇甫入清宮,即加羅織,始而募懸賞格,繼且窮治黨與,一士秉貞,則袒免并及,一人厲操,則里落為墟,雖溫舒之同時五族,張儉之禍及萬家,不足比也。乃若受戮之最慘者,方孝孺之黨,坐死者八百七十人;鄒瑾之案,誅戮者四百四十人;練子寧之獄,棄市者一百五十人;陳迪之黨,杖戍者一百八十人;司中之系,姻婭從死者八十余人;胡閏之獄,全家抄提者二百十七人;董鏞之逮,姻族死戍者二百三十人;以及卓敬、黃觀、齊泰、黃子澄、魏冕、王度、盧元質之徒,多者三族,少者一族也。又若赴義之最烈者,鐵鉉之尸還反背,景清之死猶犯駕。就義之最潔者,教授之明倫慟哭,樵夫之自投東湖,若此之儔,則又未易更仆數也。
嗟乎!暴秦之法,罪止三族,強漢之律,不過五宗,故步、闡之門皆盡,機、云之種無遺。世謂天道好還,而人命至重,遂可滅絕至此乎!又況孔融覆巢之女,郭淮從坐之妻,古者但有刑誅,從無玷染,而或分隸教坊,給配象奴,潘氏承恩于織室,才人下降于廝養,此忠臣義士尤所為植沖冠,椎胸而雪涕者也。
抑予聞之,蕩陰之戰,血惟嵇紹,靖康之禍,死僅侍郎。而建文諸臣,三千同周武之心,五百盡田橫之客,蹈死如歸,奮臂不顧者,蓋亦有所致此也。方高皇英武在上,其養育者率多直節,不事委蛇。而文皇刑威劫人,其搜捕者易于抵觸,難于感化。雖人心之不附,亦相激而使然也。至于宋朝忠厚,不殺大僚,孫皓兇殘,恒加燒鋸。臣以禮使,士不可辱。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