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縉《太平十策》言：“及今豐歲，宜于天下要害之處，每歲積糧若干。民樂近輸，而國受長久之利，計(jì)之善者也。”愚以為天下稅糧，當(dāng)一切盡征本色。除漕運(yùn)京倉之外，其余則儲(chǔ)之于通都大邑。而使司計(jì)之臣略仿劉晏之遺意，量其歲之豐兇，稽其價(jià)之高下，糶銀解京，以資國用。一年計(jì)之不足，十年計(jì)之有余。小民免稱貸之苦，官府省敲撲之煩，郡國有兇荒之備，一舉而三善隨之矣。
先生《錢糧論》略曰：古天下之所為富者，菽粟而已。為其交易也，不得已而以錢權(quán)之。然自三代以至于唐，所取于民者，粟帛而已。自楊炎兩稅之法行，始改而征錢，而未有銀也。《漢志》言秦幣二等，而銀錫之屬施于器飾，不為幣。自梁時(shí)始有交廣以金銀為貨之說。宋仁宗景祐二年，始詔諸路歲收緡錢，福建、二廣易以銀，江東以帛。所以取之福建、二廣者，以坑冶多，而海舶利也。至金章宗，始鑄銀，名之曰承安寶貨，公私同見錢用。哀宗正大間，民但以銀市易，而不用鑄。至于今日，上下通行，而忘其所自。然而考之《元史》，歲課之?dāng)?shù)為銀至少。然則國賦之用銀，蓋不過二三百年間耳。今之言賦，必曰錢糧。夫錢，錢也；糧，糧也。亦烏有所謂銀哉？且天地間銀不益增，而賦則加倍，此必不供之?dāng)?shù)也。昔者唐穆宗時(shí)，物輕錢重，用戶部尚書楊于陵之議，令兩稅等錢皆易以布帛絲纊，而民便之。吳徐知誥從宋齊邱言，以為錢非耕桑所得，使民輸錢，是教之棄本逐末也，于是是諸稅悉收、穣帛、細(xì)絹。是則昔人之論取民者，且以錢為難得也，以民之求錢為不務(wù)本也，而況于銀乎？右度土地之宜，權(quán)歲入之?dāng)?shù)，酌轉(zhuǎn)般之法，而通融乎其間，凡州縣之不通商者，令盡納本色，不得已以其什之三征錢。錢自下而上，則監(jiān)惡無所容，而錢價(jià)貴，是一舉而兩利焉。無蠲賦之虧，而有活民之實(shí)；無督責(zé)之難，而有完逋之漸。今日之計(jì)莫便乎此。夫樹谷而征銀，是畜羊而求馬也；倚銀而富國，吳倚酒而充饑也。以此自愚，而其敝至于國與民交盡，是其計(jì)出唐、宋之季諸臣之下也。
又曰：自古以來，有國者之取于民為已悉矣，然不聞?dòng)谢鸷闹f。火耗之所由名，其起于征銀之代乎？原夫耗之所生，以一州縣之賦繁矣，戶戶而收之，銖銖而納之，不可以瑣細(xì)而上諸司府，是不得不資于火。有火則必有耗，所謂耗者，特百之一二而已。有賤丈夫焉，以為額外之征，不免干于吏議。擇人而食，未足厭其貪惏，于是藉火耗之名，為巧取之術(shù)。蓋不知起于何年，而此法相傳，代增一代，官重一官，以至于今。于是官取其贏十二三，而民以十三輸國之十；里胥又取其贏十一二，而民以十五輸國之十。其取則薄于兩而厚于銖，其征收這數(shù)，者，必其地多而豪有力可以持吾之短長者也；銖者，必其窮下戶也。雖多取之，不敢言也。于是兩之加焉十二三，而銖之加焉十五六矣。薄于正賦而厚于雜賦，正賦耳目之所先也，雜賦其所后也。于是正賦之加焉十二三，而雜賦之加焉十七八矣。解之藩司，謂之羨余；貢諸節(jié)使，謂之常例。責(zé)之以不得不為，護(hù)之以不可破，而生民之困未有甚于此時(shí)者矣。愚嘗久于山東，山東之民無不疾首蹙額，而訴火耗之為虐者。獨(dú)德州則不然，問其故，則曰：州之賦二萬九千，二為銀，八為錢也。錢則無火耗之加，故民力紓于他邑也。非德州之官皆賢，里胥皆善人也，勢(shì)使之然也。又聞長者言：近代之貪吏倍甚于唐宋之時(shí)，所以然者，錢重而難運(yùn)，銀輕而易赍，難運(yùn)則少取之而以為多，易赍則多取之而猶以為少。非唐宋之吏多廉而今之吏貪也，勢(shì)使之然也。然則銀之通，錢之滯；吏之寶，民之賊也！在有明之初，嘗禁民不得行使金銀，犯者準(zhǔn)奸惡論。夫用金銀，何奸之有？有重為之禁者，蓋逆知其弊之必至此也。當(dāng)時(shí)市肆所用皆唐宋錢，而制錢則偶一鑄造，以助其不足耳。今也泉貨弱而害金興，市道窮而偽物作，國幣奪于上，民力殫于下。使陸贄、白居易、李翱之流而生今日，其咨嗟太息必有甚于唐之中葉者矣。曰：子以火耗為病于民也，使改而征粟米，其無淋尖、踢斛，巧取于民之術(shù)乎？曰：吾未見罷任之倉官，寧家這斗級(jí)，負(fù)米而行者也，必鬻銀而后去。有兩車行于道，前為錢，后為銀，則大盜之所睨常在其后車焉。然則豈獨(dú)今之貪吏倍甚于唐宋之時(shí)；河朔這間所名為響馬者，亦當(dāng)倍甚于唐宋之時(shí)矣。
五銖錢
今世所傳五銖錢，皆云漢物，非也。南北朝皆鑄五銖錢，《魏書》言：“武定之初，私鑄濫惡，齊文襄王以錢文五銖名須稱實(shí)，宜稱錢一文重五銖者聽入市用，計(jì)百錢重一斤四兩二十銖，自余皆準(zhǔn)此為數(shù)。其京邑二市、天下州鎮(zhèn)郡縣之市各置二稱，懸于市門，民間所用之稱皆準(zhǔn)市稱以定輕重。若重不五銖，或雖重五銖而多雜鉛錯(cuò)，并不聽用。然竟未施行。”《隋書》：“高祖既受周禪，以天下錢貨輕重不等，乃更鑄新錢，背面肉好皆有周郭，文曰‘五銖’，而重如其文，每錢一千重四斤二兩，悉禁古錢及私錢。置樣于關(guān)，不如樣者沒官銷毀之。自是錢幣始臺(tái)，百姓便之。”是則改幣之議，始于齊文襄，至隋文帝乃行之，而今之五銖亦大抵皆隋物也。按四斤二兩是六十六兩，每一枚當(dāng)重六分六厘，今五銖錢正符此數(shù)，不知漢制如何。
古錢惟五銖及開元通寶最多。五銖，隋開皇元年鑄；開元，唐武德四年鑄。
開元錢
自宋以后，皆先有年號(hào)，而后有錢文。唐之開元，則先有錢文而后有年號(hào)。《舊唐書·食貨志》曰：“武德四年，鑄開元通寶，錢徑八分，重二銖四縈，積十錢重一兩。”又曰：“開元錢之文，給事中歐陽詢制詞及書，時(shí)稱其工。其字含八分及隸體，其詞先上后下，次左后右，讀之自上及左；回環(huán)讀之，其義亦通。流俗謂之開通元寶錢。”馬永卿曰：“開元通寶，蓋唐二百八十九年獨(dú)鑄此錢，洛、并、幽、桂等處皆置監(jiān)，故開元錢如此之多，而明皇紀(jì)號(hào)偶相合耳。”
《舊唐書》：“高宗乾封元年四月庚寅，改鑄乾封泉寶錢。二年正月，罷乾封錢，復(fù)行開元通寶錢。”
錢法之變
《太祖實(shí)錄》：“歲辛丑二月，置寶元局于應(yīng)天府，鑄大中通寶錢，與歷代之錢相兼行使。”至嘉靖，所鑄之錢最為精工。隆慶、萬歷加重半銖，而前代之錢通行不廢。予幼時(shí)見市錢多南宋年號(hào)，后至北方，見多汴宋年號(hào)，真行草字體皆備，間有一二唐錢。自天啟、崇禎廣置錢局，括古錢以充廢銅，于是市人皆擯古錢不用。而新鑄之錢彌多彌惡，旋鑄旋銷，寶源、寶泉二局只為奸蠹之窟。故嘗論古來之錢凡兩大變：隋時(shí)盡銷古錢，一大變；天啟以來，一大變也。昔時(shí)錢法之弊，至于鵝眼、綖環(huán)之類，無代不有。然歷代之錢尚存，旬日之間便可澄汰。今則舊錢已盡，即使良工更鑄，而海內(nèi)之廣一時(shí)難遍，欲一市價(jià)而裕民財(cái)，其必用開皇之法乎？
自漢五銖以來，為歷代通行之貨。未有廢古而專用今者，唯王莽一行之耳。考之于史，魏熙平初，尚收令任城王澄上言：“請(qǐng)下諸州方鎮(zhèn)，其太和及新鑄五銖并古錢內(nèi)外全好者，不限大小，悉聽行之。”梁敬帝太平元年，詔雜用古今錢。《宋史》言：“自五代以來，相承用唐舊錢。”至如宋明帝泰始二年，則斷新錢，專用古錢矣。金世宗大定十九年，則以宋大觀錢一當(dāng)五用矣。昔之貴古錢如此。近年聽爐頭之說，官吏、工徒無一不衣食其中，而古錢銷盡，新錢愈雜。地既愛寶，火常克金，遂有乏銅之患。自非如隋文別鑄五銖，盡變天下之錢，古制不可得而復(fù)矣。
錢者，歷代通行之貨，雖易姓改命，而不得變古。后之人主不知此義，而以年號(hào)鑄之錢文，于是易代之君，遂以為勝國之物而銷毀之，自錢文之有年號(hào)始也。嘗考之于史，年號(hào)之興，皆自季世。宋考武帝孝建初，鑄四銖，文曰“孝建”，一邊為“四銖”。其后稍去“四銖”，專為“考建”。廢帝景和二年，鑄二銖錢，文曰“景和”。魏孝文帝太和十九年，更鑄錢，文曰“太和”、“五銖”。孝莊帝永安二年，更鑄永安五銖。此非永世流通之術(shù)，而高道穆乃以為：“論今據(jù)古，宜載年號(hào)。”何其愚也！
近日河南、陜西各自行錢，不相流通，既非與民同利之術(shù)，而市肆之猾乘此以欺愚人，窘行旅。《鹽鐵論》言：“幣數(shù)變而民滋偽。”亮哉，斯言矣！
銅
乏銅之患，前代已言之。江淹謂古劍多用銅，如昆吾、歐冶之類皆銅也。楚子賜鄭伯金，盟曰：“無以鑄兵，故以鑄三鐘。”古金三品：黑金是鐵，赤金是銅，黃金是金。夏后之時(shí)，九牧貢金，乃鑄鼎于荊山之下。董安于之治晉陽公宮，令舍之堂皆以煉銅為柱質(zhì)。荊軻之擊秦王，中銅柱。而始皇收天下之兵，鑄金人十二，即銅人也。闔閭冢銅槨三重，秦始皇冢亦以銅為槨。戰(zhàn)國至秦，攻爭紛亂，銅不充用，故以鐵足之。鑄銅既難，求鐵甚易，是故銅兵轉(zhuǎn)少，鐵兵轉(zhuǎn)多。年甚一年，歲甚一歲，漸染流遷，遂成風(fēng)俗。所以鐵工比肩，而銅工稍絕。二漢之世，愈見其微。建安二十四年，魏太子鑄三寶刀、二匕首。天下百煉之精利，而悉是鑄鐵，不能復(fù)鑄銅矣。考之于史，自漢以后，銅器絕少，惟魏明帝鑄銅人二，號(hào)曰翁仲；又鑄黃龍、鳳凰各一。而武后鑄銅為九州鼎，用銅五十六萬七百一十二斤。自此之外，寂爾無聞，止有銅馬、銅駝、銅匭之屬。昭烈入蜀，僅鑄鐵錢。而見存于今者，如真定之佛，蒲州之牛，滄州之獅，無非黑金者矣。
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