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 日知錄
- 顧炎武
- 4929字
- 2015-12-26 15:58:17
漢時黃金上下通行。故文帝賜周勃至五千斤;宣帝賜霍光至七千斤;而武帝以公主妻欒大,至赍金萬斤;衛青出塞,斬捕首虜之士,受賜黃金二十余萬斤;梁孝王薨,藏府余黃金四十余萬斤;館陶公主近幸董偃,令中府曰:“董君所發,一日金滿百斤,錢滿百萬,帛滿千區,乃白之。”王莽禁列侯以下,不得挾黃金,輸御府受直。至其將敗,省中黃金萬斤者為一匱,尚有六十匱;黃門鉤盾藏府中尚方處,處各有數匱。而《后漢·光武紀》言:“王莽末,天下旱蝗,黃金一斤易粟一斛。”是民間亦未嘗無黃金也。董卓死,塢中有金二三萬斤,銀八九萬斤。昭烈得益州,賜諸葛亮、法正、關羽、張飛金各五百斤,銀千斤。《南齊書·蕭穎胄傳》:“長沙寺僧業富沃,鑄黃金為龍數千兩,埋土中,歷相傳付,稱為下方黃鐵,莫有見者。潁胄起兵,乃取此龍以充軍實。”《梁書·武陵王紀傳》:“黃金一斤為餅,百餅為簉,至有百簉。銀五倍之。”自此以后,則罕見于史。《尚書》疏:“漢魏贖罪,皆用黃金。后魏以金難得,令金一兩收絹十匹。今律乃贖銅。”
宋太宗問學士杜鎬曰:“兩漢賜予多用黃金,而后代遂為難得之貨,何也?”對曰:“當時佛事未興,故金價甚賤。”今以目所睹記及《會典》所載國初金價推之,亦大略可考。《會典·鈔法卷》內云:“洪武八年,造大明寶鈔,每鈔一貫,折銀一兩;每鈔四貫,易赤金一兩。”是金一兩當銀四兩也。《征收卷》內云:“洪武貫,易赤金一兩。”是金一兩當銀四兩也。《征收卷》內云:“洪武十八年,令凡折收稅糧,金每兩準米十石,銀每兩準米二石。”是金一兩當銀五兩也。三十年,上曰:“折收逋賦,欲以蘇民困也。今如此其重,將愈困民。”更令金每兩準米二十石,銀每兩準米四石。然亦是金一兩當銀五兩也。永樂十一年,令金每兩準米三十石,則當銀七兩五錢矣。又令交址召商中鹽,金一兩,給鹽三十引,則當銀十兩矣。豈非承平以后,日事侈靡,上自宮掖,下逮勛貴,用過乎物之故與?幼時見萬歷中赤金止七八換,崇禎中十換,江左至十三換矣。投珠抵璧之風,將何時而見與?
《漢書·食貨志》:“黃金重一斤,直錢萬。朱提銀重八兩為一流,直一千五百八十。他銀一流,直千。”是金價亦四五倍于銀也。《元史》:“至大銀鈔一兩,準至元鈔五貫,白銀一兩,赤金一錢。”是金價十倍于銀也。
《史記·平準書》:“一黃金一斤。”臣瓚曰:“秦以一鎰為一金,漢以一斤為一金。”是漢之金已減于秦矣。《漢書·食貨志》:“黃金重一斤,直錢萬。”《惠帝紀》注:“師古曰:“諸賜金不言黃者,一斤與萬錢。”
古來用金之費,如《吳志·劉繇傳》:“笮融大起浮圖祠,以銅為人,黃金涂身,衣以錦采,垂銅盤九重。”《何姬傳》注引《江表傳》:“孫皓使尚方以金作華燧、步搖、假髻以千數,令宮人著以相撲,朝成夕敗,輒出更作。”《魏書·釋老志》:“興光元年,敕有司,于五緞大寺內為大祖已下五帝,鑄釋迦立像五,各長一丈六尺,都用赤金二萬五千斤。天安中,于天宮寺造釋迦立像,高四十三尺,用赤金十萬斤,黃金六百斤。”《齊書·東婚侯本紀》:“后宮服御,極選珍奇,府庫舊物不復周用,貴市民間金銀寶物,價皆數倍京邑。酒租皆折使輸金,以為金涂,猶不能足。”《唐書·敬宗紀》:“詔度支進銅三千斤,金薄十萬,翻修清思院新殿及升陽殿圖障。”《五代史·閩世家》:“王昶起三清臺三層,以黃金數千斤鑄寶皇及元始天尊、大上老君像。”宋真宗作玉清昭應宮,甍栱欒楹,全以金飾,所費鉅億萬,雖用金之數亦不能全計。《金史·海陵本紀》:“宮殿之飾遍傅黃金,而后間以五采。金屑飛空,如落雪。”《元史·世祖本紀》:“建大圣壽萬安寺,佛像及窗壁皆金飾之,凡費金五百四十兩有奇,水銀二百四十斤。”又言:“繕寫金字藏經,凡糜金三千二百四十四兩。”此皆耗金之由也。杜鎬之言,頗為不妄。草木子云:“金一為箔,無復再還元矣。”故《南齊書·武帝紀》:“禁不得以金銀為箔。”而《太祖實錄》言:“上出黃金一錠,示近臣曰:‘此表箋袱盤龍金也。令宮人洗滌銷熔得之。’”嗚呼,儉德之風遠矣!
銀
唐宋以前,上下能行之貨一皆以錢而已,未嘗用銀。《漢書·食貨志》言:秦并天下,幣為二等。而珠玉、龜貝、銀錫之屬為器飾寶藏,不為幣。孝武始造白金三品,尋廢不行。《舊唐書》:憲宗元和三年六月,詔曰:“天下有銀之山,必有銅礦。銅者,可資于鼓鑄;銀者,無益于生人。其天下自五嶺以北,見采銀坑,并宜禁斷。”然考之《通典》,謂梁初唯京師及三吳、荊郢、江湘、梁益用錢,其余州郡則雜以谷帛交易,交廣之域則全以金銀為貨。而唐韓愈奏狀亦言,五嶺買賣一以銀。元稹奏狀言,自嶺已南,以金銀為貨幣。自巴已外,以鹽帛為交易。黔巫溪峽用水銀、朱砂、繒彩、巾帽以相市。《宋史·仁宗紀》:“景祐二年,詔諸路歲輸緡錢。福建、二廣易以銀,江東以帛。”于是有以銀當緡錢者矣。《金史·食貨志》:“舊例銀每鋌五十兩,其直百貫。民間或有截鑿之者,其價亦隨低昂。遂改鑄銀,名承安寶貨,一兩至十兩分五等,每兩折錢二貫,公私同見錢用。”又:“更造興定寶泉,每貫當通寶五十。又以綾印制元光珍貨,同銀鈔及余鈔行之。行之未久,銀價日貴,寶泉日賤,民但以銀論價。至元光二年,寶泉幾于不用。哀宗正大間,民間但以銀市易。”此今日上下用銀之始。
今民間輸官之物皆用銀,而猶謂之錢糧。蓋承宋代之名,當時上下皆用錢也。
國初所收天下田賦,未嘗用銀,惟坑冶之課有銀。《實錄》于每年之終記所入之數,而洪武二十四年,但有銀二萬四千七百四十兩;至宣德五年,則三十二萬二百九十七兩。歲辦視此為率,當日國家固不恃銀以為用也。至正統三年,以采辦擾民,始罷銀課,封閉坑穴,而歲入之數不過五千有余。九年閏七月戊寅朔,復開福建、浙江銀場,乃倉米折輸變賣,無不以銀。后遂以為常貨,蓋市舶之來多矣。
《太祖實錄》:“洪武八年三月辛酉朔,禁民間不得以金銀為貨交易,違者治其罪。有告發者,就以其物給之。”其立法若是之嚴也。“九年四月己丑,許民以銀鈔錢絹代輸今年租稅。”“十九年三月己巳,詔歲解稅課錢鈔,有道理險遠難致者,許易金銀以進。”“五月己未,詔戶部,以今年秋糧及在倉所儲,通會其數,除存留外,悉折收金銀布絹鈔,定輸京師。”此其折變之法雖暫行,而交易之禁亦少弛矣。
“正統元年八月庚辰,命江南租稅折收金帛。先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周銓奏:‘行在各衛官員俸糧,在南京者,差官支給,本為便利。但差來者,將各官俸米貿易物貨,貴買賤酬,十不及一,朝廷虛費廩祿,各官不得實惠。請令該部會議歲祿之數,于浙江、江西、湖廣、南直隸不通舟楫之處,各隨土產折收布絹、白金,赴京充俸。’巡撫江西侍郎趙新亦言:‘江西屬縣有僻居深山,不通舟楫者,歲赍金帛于通津之處易米,上納南京。設遇米貴,其費不貲。今行在官員俸祿于南京支給,往返勞費,不得實用。請令江西屬縣量收布絹或白金,類銷成錠,運赴京師,以準官員俸祿。’少保兼戶部尚書黃福亦有是請。至是行在戶部復申前議,上曰:‘祖宗嘗行之否?’尚書胡濙等對曰:‘太祖皇帝嘗行于陜西,每鈔二貫五百文折米一石,黃金一兩折二十石,白金一兩折四石,絹一匹折一石二斗,布一匹折一石,各隨所產,民以為便。后又行于浙江,民亦便之。’上遂從所請,遠近稱便。然自是倉廩之積少矣。”
二年二月甲戌,命兩廣、福建當輸南京稅糧,悉納白金,有愿納布絹者聽。于是巡撫南直隸、行在工部侍郎周忱奏:官倉儲積有余。其年十月壬午,遣行在能政司右通政李畛,往蘇、常、松三府,將存留倉糧七十二萬九千三百石有奇,賣銀準折官軍俸糧。三年四月甲寅,命糶廣西、云南、四川、浙江陳積倉糧。遂令軍民無挽運之勞,而囷庾免陳紅之患,誠一時之便計也。
自折銀之后,不二三年,頻有水旱之災,而設法勸借至千石以上以賑兇荒者謂之“義民”,詔復其家。至景泰間,納粟之例紛紛四出,相傳至今,而國家所收之銀不復知其為米矣。
《唐書》言:“天寶中,海內豐熾,州縣粟帛舉巨萬。楊國忠判度支,因言:古者二十七年耕,余九年食。今天下太平,請在所出滯積,變輕赍,內富京師。又悉天下義倉及丁租地課,易布帛以充天子禁藏。”當日諸臣之議,有類于此,踵事而行,不免太過。相沿日久,內實外虛。至祟禎十三年,郡國大祲,倉無見粟,民思從亂,遂以亡國。
宣德中,以邊儲不給,而定為納米贖罪之令,其例不一。正統三年八月,從陜西按察使陳正倫之請,改于本處納銀,解邊易米。雜犯死罪者,納銀三十六兩,三流二十四兩,徒五等視流遞減三兩,杖五等一百者六兩,九十以下及笞五等俱遞減五錢。此今日贖鎑之例所由始也。
正統十一年九月壬午,巡撫直隸工部左侍郎周忱言:“各處被災,恐預備倉儲賑濟不敷,請以折銀糧稅悉征本色,于各倉收貯。俟青黃不接之際,出糶于民。以所得銀上納京庫,則官既不損,民亦得濟。”從之。此文襄權宜變通之法,所以為一代能臣也。
以錢為賦
《周官·太宰》:“以九賦斂財賄。”注:“財,泉谷也。”又曰:“賦口率出泉也。”《荀子》言:“厚刀布之斂,以奪之財。”而漢律有口算。此則以錢為賦,自古有之,而不出于田畝也。唐初,租出谷,庸出絹,調出繒布,未用錢。自兩稅法行,遂以錢為惟正之供矣。
《孟子》有言:“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雖使余糧棲畝,斗米三錢,而輸將不辦,婦子不寧,民財終不可得,而阜民德終不可得而正,何者?國家之賦不用粟而用銀,舍所有鴯贈所無故也。夫田野之氓,不為商賈,不為官,不為盜賊,銀奚自而來哉!此唐宋諸臣每致嘆于錢荒之害,而今又甚焉。非任土以成賦,重穡以帥民,而欲望教化之行,風俗之美,無是理矣。
《白氏長慶集》策曰:“夫賦斂之本者,量桑地以出租,計夫家以出庸。租庸者,谷帛而已。今則谷帛之外,又責之以錢。錢者,桑地不生銅,私家不敢鑄,業于農者何從得之?至乃吏胥追征,官限迫蹙,則易其所有以赴公程。當豐歲則賤糶半價,不足以充緡錢。遇兇年則息利倍稱,不足以償逋債。豐兇既若此,為農者何所望焉?是以商賈大族乘時射利者,日以富豪;田壟罷人望歲勤力者,日以貧困。勞逸既懸,利病相誘,則農夫之心盡思釋耒而倚市,織婦之手皆欲投杼而刺文。至使田卒污萊,室如懸罄。人力罕施,而地利多郁;天時虛運,而歲功不成。臣嘗反復思之,實由谷帛輕而錢刀重也。夫糴甚貴,錢甚輕,則傷人;糴甚賤,錢甚重,則傷農。農傷則生業不專,人傷則財用不足。故王者平均其貴賤,調節其重輕,使百貨通流,四人交利,然后上無乏用,而下亦阜安。方今天下之錢日以減耗,或積于國或滯于私家。若復日月征取,歲時輸納,臣恐谷帛之價轉賤,農桑之業轉傷,十年以后,其弊必更甚于今日矣。今若量夫家之桑地,計谷帛為租庸,以石斗登降為差,以匹丈多少為等,但書估致力,利興則趨末者回心。游手于道涂市肆者,可易業于西成;托跡于軍籍、釋流者,可返躬于東作。所謂下令如流水之源,系人于包桑之本者矣。”
《贈友詩》曰:“私家無錢爐,平地無銅山,胡為秋夏稅,歲歲輸銅錢!錢力日已重,農力日已殫。賤糶粟與麥,賤貿絲與綿,歲暮衣食盡,焉得無饑寒?吾聞國之初,有制垂不刊:庸必算丁口,租必計桑田。不求土所無,不強人所難,量入以為出,上足下亦安。兵興一變法,兵息遂不還。使我農桑人,憔悴畎畝間。誰能革此弊,待君秉利權。復彼租庸法,令如貞觀年。”
《李翱集》有《疏改稅法》一篇,言:“錢者,官司所鑄;粟帛者,農之所出。今乃使農人賤賣帛,易錢入官,是豈非顛倒而取其無者邪?由是豪家大商皆多積錢,以逐輕重,故農人日困,末業日增。請一切不督見錢,皆納布帛。”
宋時歲賦亦止是谷帛,其入有常物,而一時所需則變而取之,使其直輕重相當,謂之折變。熙寧中,張方平上疏言:“比年公私上下,并苦乏錢。又緣青苗、助役之法,農民皆變轉谷帛,輸納見錢。錢既難得,谷帛益賤。人情窘迫,謂之錢荒。”紹熙元年,臣僚言:“古者賦出于民之所有,不強其所無。今之為絹者,一倍折而為錢,再倍折而為銀。銀愈貴,錢愈難得,谷愈不可售。使民賤糶而貴折,則大熟之歲反為民害。愿詔州郡,凡多取而多折者,重置于罰。民有糶不售者,令常平就糴,異時歲歉,平價以糶。庶于民無傷,于國有補。”從之。而真宗時,知袁州何蒙請以金折本州二稅,上曰:“若是將盡廢耕農矣。”不許。是宋時之弊亦與唐同,而折銀之見于史者,自南渡后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