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 日知錄
- 顧炎武
- 4633字
- 2015-12-26 15:58:17
太一之名不知始于何時。《史記·天官書》:“中宮天極星,其一明者為太一常居。”《封禪書》:“毫人謬忌奏詞太一方曰:天神貴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大一東南郊,用太牢,七日,為壇,開八通之鬼道,于是天子令太祝,立其祠長安東南郊,常奉祠如忌方。其后人有上書,言:‘古者天子三年一用太牢,祠神三:一天、一地、一太一。’天子許之。令太祝領祠之,于忌太一壇上,如其方,”此太一之祠所自起。《易乾鑿度》曰:“太一,取其數以行九宮,”鄭玄注曰:“太一者,北辰神名也。下行八卦之宮,每四乃還于中央。中央者,地神之所居,故謂之九宮。天數以陽出,以陰入。陽起于子,陰起于午。是以太一下行九宮,從坎宮始,自此而坤宮,又自此而震宮,既又自此而巽宮,所行者半矣。還息于中央之宮。既又自此而乾宮,自此而兌宮,自此而良宮,自此而離官,行則周矣。上游息于太一之宮,而反紫宮。行起從坎宮,終于離宮也。《南齊書·高帝紀》案太一九宮占歷推自漢高帝五年至宋順帝異明元年,大一所在。《易乾鑿度》曰:“太一取其數,以行九宮。九宮者,一為天蓬。以制冀州之野;二為天內,以制荊州之野;三為天沖,其應在青;四為天輔,其應在徐;五為天禽,其應在豫;六為天心,七為天柱,八為天任,九為天英,其應在雍、在梁、在兗、在楊。天沖者,木也;天輔者,亦木也。故木行太過不及,其青在青、在徐。天柱,金也,天心亦金也。故金行太過不及,其告在梁、在雍。惟水無應宮也。此謂以九宮制九分野也。”《山堂考索》:“漢立太一祠,即甘泉泰畤也。唐謂之太清紫極宮。宋謂之太一宮,宋朝尤重大一之祠,以太一飛在九宮,每四十余年而一徙,所臨之地則兵疫不興,水旱不作。在太平興國中,太宗立詞于東南郊而把之,則謂之東太一。在天圣中,仁宗立詞于西南郊而祀之,則謂之西太一。在熙寧中,神宗建集福宮而祀之,則渭之中太一。”
《宋史·劉黻傳》言:“西太一之役,佞者進曰:‘太一所臨分野則有福。’近歲自吳移蜀,信如祈禳之說,西北坤維按堵可也。今五六十州,安全者不能十數,敗降者相繼,福何在耶?武帝祠太一于長安,至晚年以虛耗受禍,而后悔方士之謬。雖其悔之弗早,猶愈于終不知侮者也。”
唐朝新格以正五九月為忌月,今人相沿以為不宜上任。考《唐書》:武德二年正月甲子,詔自今正月、五月、九月不得行刑,禁屠殺。
《云麓漫鈔》曰:“釋氏智論云:天帝釋以大寶鏡照四大神洲,每月一移,察人善惡。正、五、九月照南贍部洲,唐太宗崇其教,故正、五、九月不食葷,百官不支羊錢。其后因此遂不上官。”《寂園雜記》謂:“新官上任,應祭告神只,必須宰殺,故忌之也。”愚按,正、五、九月不上任,自是五行家言,不緣屠宰。其傳已久,亦不始于唐時。《南齊書·張融傳》:“攝詞部、倉部二曹,倉曹以正月,俗人所忌,太倉為可開不?融議:‘不宜拘束小忌。’”《北齊書·宋景業傳》:“顯祖將受魏禪,或曰:‘《陰陽書》五月不可人官,犯之終于其位。’景業曰:‘王為天子,無復下期,豈得不終于其位乎?’顯祖大悅。”又考《左傳》:“鄭厲公復公父定叔之位,使以十月入,曰:‘良月也,就盈數焉’。”而顏師古注《漢書》:“李廣數奇,以為命令只不耦。”是則以雙月為良,只月為忌。喜耦憎奇,古人已有之矣。
《冊府元龜》:“德宗貞元十五年九月乙已,詔自今二月一日、九月九日,每節前放開屠一日。”
唐人正、五、九月齋戒,不禁閏月。白居易有《閏九月九日獨飲詩》云:“自從九月持齋戒,不醉重陽十五年。”是閏九月可以飲酒也。
《冊府元龜》載:“唐開元二十二年十月,敕曰:‘道家三元,誠有科誡。朕嘗精意,禱亦久矣,而初未蒙福,念不在茲。今月十四日、十五日是下元齋日,都內人應有屠宰,令河南尹李適之句當,總與贖取。其百司諸廚日有肉料亦責數奏來。并百姓間是日并停宰殺漁獵等,兼肉料食。自今以往,兩都及天下諸州每年正月、七月、十月元日起,十三至十五,兼宜禁斷。’”又《舊唐書·武宗紀》:“會昌四年春正月乙酉朔,敕:‘齋月斷屠,出于釋氏。國家創業,猶近梁隋,卿相大臣,或沿茲弊。鼓刀者既獲厚利,糾察者潛受請求。正以萬物生植之初,宜斷三日;列圣忌斷一日,仍準。”“開元二十二年,敕三元日各斷三日,馀月不禁。”此則道家之說,乃正、七、十月,而非正、五,九月,又與武德二年之詔不同。
《后漢書·南匈奴傳》:“匈奴俗歲有三龍詞,常以正月、五月、九月戊日祭天神”此與三只月同。
古今神祠
《史記·封禪書》言:秦雍旁有百數十祠,而陳寶尤著。”其神或歲不至,或歲數來,來常以夜,光輝若流星。從東南來,集于祠城,則若雄雞,其聲殷殷,云野雞夜雊。”又云:“雍菅廟有杜主。杜主,故周之右將軍。其在秦中最小鬼之神者,”自西京以下,而秦時所奉之神絕無影響。《后漢·劉盆子傳》:“軍中常有齊巫鼓舞,祠城陽景王以求福助,巫狂言景王大怒曰:‘當為縣官,何故為賊?’有笑巫者輒病,軍中驚動。”《瑯邪王京傳》:“國中有城陽景王祠,吏人奉祀,神數下言,官中多不便利。”《魏書》:“初,城陽景王劉章以有功于漢,故其國為立祠。青州諸郡轉相仿效,濟南尤盛,至六百余祠。賈人或假二千石輿服導從,作倡樂,奢侈日甚,民坐貧窮,歷世長吏無敢禁絕者。太祖到,皆毀壞祠屋,止絕官吏民不得祠祀。”然考之于史,晉時猶有其詞。《晉書·五行志》:“臨淄有大蛇負二小蛇,入漢城陽景王祠中。”《慕容德載記》:“德如齊城,登營丘,至漢城陽景王廟。”而今并無其廟,《宋書·元兇劭傳》:“以輦迎蔣侯神嫁于宮內,啟顙乞恩,拜為大司馬,封鐘山郡王。食邑萬戶,加節鋮,蘇侯為膘騎將軍。”《禮志》:“明帝立九州廟于雞籠山,大聚群神。蔣侯加爵位至相國大部督中外諸軍事鐘山王,蘇侯至驃騎大將軍。”《南史·齊都婚侯紀》:“迎蔣侯神入宮,晝夜祈禱。自誅始安土遙光、遂加位相國,末又號為靈帝,車服羽儀一依王者。”《曹景宗傳》:“梁武帝時,旱甚,詔祈蔣帝神。十旬不雨,帝怒,命載荻,欲焚其廟。將起火,當神上忽有云如傘,倏忽驟雨如瀉,臺中官殿皆自振動。帝懼,馳詔追停。少時還靜,自此帝畏信遂深。自踐阼以來,未嘗躬自到廟,于是備法駕,將朝臣修謁。”《陳書·武帝紀》:“十月乙亥,即皇帝位。丙子,幸鐘山把蔣帝廟。”《宋書·孔季恭傳》:“先是,吳興頻喪太守。云項羽神為卞山王,居郡聽事,二千石至,常避之。”《南齊書·李安民傳》:“大守到郡,必須把以軛下牛。安民奉佛法,不與神牛,著屐上聽事,又于廳上八關齋,俄而牛死,安民亦卒,世以神為崇。”今南京十廟雖有蔣侯,湖州亦有卞山王,而亦不聞靈響。而梓潼二郎、三官、純陽之類以后出,而反受世人之崇奉。關壯繆之祠至遍于天下,封為帝君。豈鬼神之道亦與地為代謝合乎?應助言:平帝時,天地大宗已下及諸小神凡千七百所,今營寓夷泯,宰器聞亡、蓋物盛則衰,自然之道,天其或者欲反本也。而《水經注》引吳猛語廬山神之言,謂神道之事亦有換轉。昔夫子答宰我黃帝之問,謂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廣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黃帝三百年。烈山氏之子曰柱,食于稷,湯遷之而祀棄。以帝王神圣且然,則其他人鬼之屬又可知矣。春秋之世,猶知淫祀之非。故衛侯夢夏相,而寧子弗祀;晉侯卜桑林,而茍犖弗禱;楚昭上有疾,卜曰:“河為祟。”王弗祭,曰:“三代命祀祭不越望。江、漢、睢、漳,楚之望也。不穣雖小德,河非所獲罪也,”至屈原之世,而沉湘之間并祀河伯,豈所謂“楚人鬼而越人秙”亦皆起于戰國之際乎?夫以昭王之所弗祭者而屈子歌之,可以知風俗之所從變矣。
洪武三年六月癸亥,詔曰:“五岳五鎮四海四瀆之封,起自唐世。崇名美號,歷代有加。在朕思之,則有不然。夫岳鎮海瀆皆高山廣水,自天地開辟以至于今,英靈之氣萃而為神,必皆受命于上帝,幽微莫測,豈國家封號之所可加?讀禮不經,莫此為甚。至如忠臣烈士雖可加以封號,亦惟當時為宜。夫禮所以明神人,正名分,不可以僣差。今宜依古定制,凡岳鎮海瀆并去其前代所封名號,止以山水本名稱其神,郡縣城隍神號一體改正。歷代忠臣烈士亦依當時初封以為實號,后世溢美之稱皆與革去。庶幾神人之際名正言順,于禮為當,用稱朕以禮事神之意。”其《東岳祝文》曰:“神有歷代之封號,予詳之再三,畏不敢效。”可謂卓絕千古之見。乃永樂七年正月丙子,迸封漢秣陵尉蔣君之神為忠烈武順昭靈嘉佑王,則何不考之圣祖之成憲也?
佛寺
晉許榮上疏言:“臣間佛者,清遠玄虛之神。今僧尼往往依傍法服,五戒粗法尚不能遵,而流惑之徒競加敬事,又侵漁百姓,取財為惠,亦未合布施之道也。”《洛陽伽藍記》有比丘惠凝死去復活,見閻羅王,閱一比丘,是靈覺寺寶明,自云:“出家之前嘗作隴西太守,造靈覺寺成,棄宮入道。”閻羅王曰:“卿作太守之日,曲理枉法,劫奪民財。假作此寺,非卿之力,何勞說此?”付司送人黑門。此雖寓言,乃居官佞佛者之箴砭也。
梁武帝問達磨曰:“朕自即位以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紀,有何功德,”答曰:“并無功德。”帝曰:“何以無功德?”答曰:“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雖有非實。”在彼法中已有能為是言者。
宋明帝以故第為湘宮寺,備極壯麗。欲造十級浮圖而不能,乃分為二。新安太守巢尚之罷郡入見,上謂曰:“卿至湘宮寺未?此是我大功德,用錢不少。”通直散騎侍郎虞愿侍側,曰:“此皆百姓賣兒貼婦錢所為,佛若有知,當慈悲嗟憫。罪高浮圖,何功德之有!”
泰山治鬼
嘗考泰山之故,仙論起于周末,鬼論起于漢末。《左氏》、《國語》未有封禪之文,是三代以上無仙論也。《史記》、《漢書》未有考鬼之說,是元、成以上無鬼論也。《鹽鐵論》云:“古者庶人,魚寂之祭,士一廟,大夫三,以時有事于五祀,無出門之祭。今富者祈名岳,望山川,椎牛擊鼓,戲倡舞像。”則出門進香之俗已自西京而有之矣。自哀、平之際,而讖緯之書出,然后有如《遁甲開山圖》所云:“泰山在左,亢父在右,亢父知生,梁父主死。”《博物志》所云:“泰山一曰天孫。言為天帝之孫,主召人魂魄,知生命之長短者。”其見于史者,則《后漢書·方術傳》:“許峻自云:‘嘗篤病三年不愈,乃謁泰山請命。”《烏桓傳》:“死者神靈歸赤山,赤山在遼東西北數千里,如中國人死者魂神歸泰山也。”《三國志·管輅傳》謂:“其弟辰曰:‘但恐至泰山治鬼,不得治生人,如何?’”而古辭《怨詩行》云:“齊度游四方,各系泰山錄。人間樂未央,忽然歸東岳。”陳思王《驅車篇》云:“魂神所系屬,逝者感斯征,”劉楨《贈五官中郎將詩》云:“常恐游岱宗,不復見故人。”應璩《百一詩》云:“年命在桑榆,東岳與我期。”然則鬼論之興,其在東京之世乎?
或曰:“地獄之說,本于宋玉《招魂》之篇。長人、土伯,則夜叉、羅剎之倫也。爛土雷淵,則刀山劍樹之地也。雖文人之寓言,而意已近之矣。于是魏晉以下之人,遂演其說,而附之釋氏之書。昔宋胡寅謂閻立本寫地獄變相,而周興、來俊臣得之,以濟其酷,又孰知宋玉之文實為之祖,孔子謂“為誦者不仁”,有以也夫!
蕃俗信鬼
蕃俗信鬼。匈奴欲殺貳師,貳師罵曰:“我死必滅匈奴?”遂屠貳師以祠。會連雨雪數月,畜產死,人民疫病,穣稼不熟,單于恐,為貳師立祠室。慕容雋斬冉閡于龍城遏陘山,山左右七里草木悉枯,蝗蟲大起,人言閔為祟,雋遣使祠之,溢曰悼武天王。其日大雪。魏太祖殺和跋,誅其家。后世祖西巡五原,回幸豺山,校獵,忽遇暴風,云霧四塞。世祖怪而問之,群下言跋世居此土,祠冢猶存,或者能致斯變。帝遣古弼祭以三牲,霧即除散。后世祖蒷狩之日,每先祭之。蓋伯有為厲,理固有之。而蕃俗之畏鬼神,則又不可以常情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