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水先生行實日本今井弘濟、安積覺同撰

文恭先生，諱之瑜，字魯璵（魯作楚，非也。印章訛「楚璵」，不復(fù)改刻；故人或稱楚璵），姓朱氏，號舜水；明浙江余姚人。其先封邾，「春秋」所謂邾子也；后改為鄒。秦、楚之際，去「邑」為朱。漢興，流轉(zhuǎn)魯、魏間。在東漢時曰翬、曰穆，俱顯于世，亦其先也。元季，明太祖高皇帝定鼎金陵，當(dāng)時遠(yuǎn)祖某（名闕），帝之族兄也；雅不欲以天潢為累。帝物色累征，而某甘臥不起，帝不能奪。家居終身，改姓為諸（漢音：朱、諸音相同）；及祔主入廟，題姓為朱，子孫復(fù)今姓。高祖龍山處士（名闕），不仕；卒家。高祖妣黃氏。曾祖諱詔，號守愚；累歷顯職，誥贈榮祿大夫。曾祖妣孟氏，誥贈夫人。祖諱孔孟，號惠翁；誥贈光祿大夫。祖妣楊氏，誥贈夫人。父諱正，字存之，號定寰，別號位垣，累遷總督漕運軍門；及卒，誥贈光祿大夫、上柱國。妣金氏，前封安人，誥贈一品夫人。先生，其第三子也；以明萬歷二十八年（庚子）十月十二日申時生焉。

幼而穎悟絕倫，殆若成人。九歲喪父，哀毀踰禮。初從慈谿李契玄學(xué)；及長，受業(yè)于吏部左侍郎朱永佑（永佑字爰啟，號聞遠(yuǎn)。登甲戌進(jìn)士第，歷太常寺卿。松江華亭人）及東閣大學(xué)士兼吏、戶、工三部尚書張肯堂（號鯢淵。為福建巡撫。松江華亭人）、禮部尚書吳鐘巒（鐘巒字巒稚，號霞舟。登甲戌進(jìn)士第，歷廣東廣西等處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僉事。常州武進(jìn)人），研究古學(xué)，特明詩書。初為南京松江府儒學(xué)學(xué)生，所謂秀才也。少抱經(jīng)濟之志，動輒適禮；宗族及鄉(xiāng)先生，多以公輔相期。弱冠，見世道日壞、國是日非，慨然絕進(jìn)仕之懷，而有高蹈之致。每對妻子云：『我若第一進(jìn)士、作一縣令，初年必逮系；次年、三年，百姓誦德、上官稱譽，必得科道。由此建言，必獲大罪，身家不保。自揣淺衷激烈，不能隱忍含弘，故絕志于上進(jìn)耳』。鄉(xiāng)黨每有疑難，先生片言折之。嘗有人攜家譜來，謂曰：『我朱文公之裔也；文公之子為余姚令，子孫因家焉』。意欲認(rèn)先生為同族。及閱譜，世系大同，而唯有一世可疑者。宗族皆欲從之，先生正色曰：『一世不明，則余不足據(jù)。方今九族尚不能敦睦，何用舍近求遠(yuǎn)耶！狄青武人，尚不認(rèn)仁杰。若能自立，自我作祖；棄其先德，則四兇非圣人之后乎』？宗族皆服其卓識而從其言。

先生始娶葉氏，先歿；繼娶陳氏，志意克諧，事姑盡孝，能安貧賤，有短裳挽鹿之風(fēng)。年至四十，欲棄舉子業(yè)，退安耕鑿；諸父兄弟愛其器度可大用而不許。于是每逢大比，徒作游戲了事而已。或有勸顯達(dá)者，則恬然不省。崇禎某年，提督蘇松等處學(xué)政監(jiān)察御史牙某（名闕）舉文武全才第一名，蔫于禮部。崇禎十六年（癸未）十月，幕府辟為監(jiān)紀(jì)同知，不受。尋擢恩貢生；考官吳鐘巒貢劄稱為「開國來第一」。十七年（甲申），詔特征，不受。弘光元年（乙酉）正月，又詔征，亦不受。四月，即授江西提刑按察司副使兼兵部職方清吏司郎中（就家拜官為即授），監(jiān)荊國公方國安軍，不拜。于是臺省交章論劾『之瑜偃蹇，不奉朝命，無人臣禮』。先生即不別家人，星夜逃避海濱。此時左良玉之子夢庚背叛報急，羽檄張皇，故得免于逮捕。既而自舟山至日本，轉(zhuǎn)抵交趾。未幾，還舟山。隆武三年（丁亥、永歷元年），舟山守將招討大將軍威虜侯黃某（名闕）承制授昌國縣知縣，不受。十月，又題請監(jiān)察御史管理屯田事務(wù)，亦不受；聘請軍前贊畫，不就。

永歷五年（辛卯），舟山諸將互抱疑貳，欲相屠殺。清兵將至，先生豫料禍敗，欲自舟山至安南而阻風(fēng)，轉(zhuǎn)至日本。先生素與經(jīng)略直浙兵部左侍郎王翊（號完勳）深相締結(jié)，且與舟山諸將密定恢復(fù)之策。時王翊兵勢頗振，屢立戰(zhàn)功。蓋先生所以屢至日本者，欲以王翊為主，將鄉(xiāng)導(dǎo)而借援兵也。然在日本，未嘗露情泄機。既而王翊戰(zhàn)敗被擒，不屈而死。久之，先生得聞其訃，然莫詳其月日，乃以八月十五日設(shè)祭祀焉；哀悼激烈，發(fā)于其文。爾來每逢八月十五日，杜門謝客，愴然不樂，終身廢中秋賞月。

自是而后，先生歸路梗塞，然以日本禁淹留外邦人，復(fù)過舟山。六年（壬辰、監(jiān)國魯王五年）監(jiān)國魯王駐蹕舟山時，安洋軍門劉世勳疏薦監(jiān)紀(jì)推官，不受；吏部左侍郎朱永佑擬兵科給事中、旋改吏科給事中，亦不受；禮部尚書吳鐘巒擬授翰林院官（先生自書履歷曰：『翰林院官，大則坊、諭、贊、允，小則修、撰、編、簡。乘命未下，再三力辭，故不知保何官』），辭而不就。時先生有浮海之志，偶在舟中為清兵所迫脅，白刃合圍，欲使就降髡發(fā)；先生誓以必死，談笑自若。同舟劉文高等七人感其義烈，駕舟送還舟山。因是巡按直浙監(jiān)察御史王某（名闕）嘉其節(jié)操，薦舉孝廉，不受，上疏固辭。時天下大亂，憲綱蕩然；先生雖有志于匡救，而時事不可為，故累蒙征辟十有二次，前后力辭。

七年（癸巳、監(jiān)國六年）七月，復(fù)來日本。十二月，復(fù)赴安南。先生雅有意于經(jīng)歷外邦，以資恢復(fù)之勢。是故東南海外，雖暹羅小夷亦曾至焉。監(jiān)國九年（丙申）三月，魯王特敕征，敕書降自舟山，而先生東漂西落，莫能速達(dá)；至明年（丁酉）正月，始達(dá)交趾。先生特制處士衣巾，設(shè)香案開讀，叩頭謝恩，歔欷慷慨。欲自海路赴思明而就征，適遭安南之役，不果。

所謂役者，是時安南國王檄取中國識字人，差官舉以先生；一時掩捕，如擒寇虜。而使先生面試作詩寫字；先生不作詩，但書『朱之瑜，浙江余姚人，南直隸松江籍。因中國折柱缺維、天傾日喪，不甘薙發(fā)從虜，逃避貴邦。于今一十二年，棄捐墳?zāi)蛊拮印Ｌ敺瘴礈纾瑖咫y歸；潰耄憂焚，作詩無取』。該艚作色（該艚，交趾吏目），百般恐嚇，欲令屈服；而先生毫無沮色。其間往復(fù)之言，忠憤義烈，激切慨然；夷人亦為之改容。遂將至外營沙（國王屯兵之所），即日命見。文武大臣悉集，露刃環(huán)立者數(shù)千人，意欲令拜國王；或慰諭焉，或怒逼焉。先生故為不解其狀；差官舉仗畫一「拜」字于沙上，先生乃借其仗加一「不」字于「拜」字上。又牽袖按抑令拜，先生揮而脫之。國王大怒，令長刀手押出西行。先生毫無顧盻，揮手即行，心決一死耳；遂將赴該艚所。于是闔國君臣震怒，必欲殺之。而先生執(zhí)意彌固；有黎醫(yī)官者，從容勸諭曰：『君必不拜，見殺無疑。何不自愛至此』！先生厲聲曰：『今日守禮而死，含笑入地耳。何必多言』！次日黎明，自取牖下水洗沐更衣，撮土向北拜辭訖；俟天明，內(nèi)樓供奉敕書拜訖，附呂蘇吾囑托后事。謂黎醫(yī)官曰：『我死后，料爾輩不敢收骨；如可收，乞題曰「明征君朱某之墓」。國人稍稍探知其無事遭難，乃有嘆服而稱奇者。國王亦差人訪知舉動，知其履歷事實，于是擅殺之計弛而任用之心萌矣。然先生未之知焉，獨在困厄之際，惟恐身名埋沒于外夷而無達(dá)于天朝，乃密草奏疏，且錄遭役本末，封付王鳳，使上于魯王。數(shù)日，國王致書于先生，令仕；有『太公佐周而周王、陳平在漢而漢興』等語。先生復(fù)書拒之。自此而后，闔國君臣悉知先生貞烈義勇，凜乎不可犯，反相敬重；如國王之弟亦至，稱為「大人」。其敬服如此。時國王遣人書一「確」字來問，先生解以「堅確」之義；遂使先生作「堅確賦」。先生既無拘留之患，欲浮海而歸，乃書辭國王。歸至?xí)苍⒅校I竊罄空，親友皆言是居停所為，顯有證據(jù)；而先生明察非寓主之所為，一概不究，諸人笑以為癡。后事發(fā)竟與寓主無涉，諸人嗟嘆，謂非常人所能也。其后先生錄遭役本末往復(fù)事實，名曰「安南供役紀(jì)事」。

先生欲歸桑梓潛察中興之勢，而屢經(jīng)窘迫，資裝匱耗；乃又上疏魯王，陳其情狀。明年（戊戌）夏，又至日本。蓋因魯王之召而欲從日本抵思明，親據(jù)情實而決去就也。是時海內(nèi)幅裂，兵革鼎沸，欲從安南直赴，則行路艱澀，是以欲取海路。而舟山既陷，先生師友擁兵懷忠者，如朱永佑、吳鐘巒等皆已死節(jié)；先生聞之，進(jìn)退狼狽。然欲審察時勢，密料成敗，故濡滯沿海，艱厄危險，萬死如發(fā)。于是熟知聲勢不可敵、壤地不可復(fù)、敗將不可振，若處內(nèi)地，則不得不從清朝之俗，毀冕裂裳、髡頭束手；乃決蹈海全節(jié)之志。以明年己亥（日本萬治二年），又至日本。

先是，筑后柳川有安東守約者（號省齋），欽其學(xué)植德望，師事之，深體先生忠義之心。知其歸路絕、宿望沮，固請先生留日本，先生從焉。乃與同志者連署，白長崎鎮(zhèn)巡，鎮(zhèn)巡許之。然先生流離屯蹇，四海空囊，孤身飄然，不能自支。守約乃分祿奉其半，先生辭以過多；守約曰：『先賢有以麥舟救朋友之急者。古人稱師與君父，所在致死；況其余哉！然則義當(dāng)悉獻(xiàn)年俸，自取其三之一；然辱愛之深，恐不許之故，今取其中，以分其半。若非其義、非其道，則奉者、受者猶之匪人。老師高風(fēng)峻節(jié)，必不受不義之祿，豈以守約之所奉為不義之祿乎！守約百事不如人，惟于取與欲盡心以合理；若拒之，則為匪人也，豈相愛之道哉』！先生重辭以心不安；答曰：『守約為生豐于老師，則豈于心安乎？縱使傾家奉之，志則在矣，難以致久，故酌其宜以中分之；有余則不在此限，不足則亦不必如此：愿不過為慮也。守約尊信老師，本非為名；老師愛守約，亦豈有私！惟欲斯道之明而已』。先生乃知其志不可移而許其所請。自是守約任宦之暇，窮微探頤，學(xué)術(shù)頓進(jìn)。先生雖客寓于茲，莫不日向鄉(xiāng)而泣血、時背北而切齒，惟以邦讎未雪為憾、不以闔室既破為悲。所恃者舊邦二、三之忠臣，所仰者明室累世之積德耳。

辛丑歲（寬文元年），守約問明室致亂之由及恢復(fù)兵勢，先生乃撰書一卷答之，名曰「中原陽九述略」。先生幼時，嘗夢「夜暖溶霜月，風(fēng)輕薄露冰」二句；因以「溶霜」名齋，而未知其兆。及在日本，習(xí)其風(fēng)土，恍然自悟曰：『吾漂零海外，命也夫』！

癸卯（三年）春，長崎大火，先生僑屋亦蕩盡，因寄寓于皓臺寺廡下；風(fēng)雨不蔽，盜賊充斥，不保旦夕。守約聞之曰：『我養(yǎng)老師，四方所俱知也。使老師饑死，則我何面目立乎世哉』！即時赴之，拮據(jù)綢繆而還。

甲辰（四年），我宰相上公遣儒臣小宅生順于長崎，采訪碩德耆儒。生順屢詣先生，談?wù)摴沤瘢恢^先生曰：『東武若有奉先生為師者，能東游否』？先生曰：『興學(xué)設(shè)教，是國家大典，而在貴國為更重。我深有望于貴國，但以我才德菲薄，何遽足為庠序之師。至若招我，不論祿而論禮，恐今日未易輕言也；惟看其意何如耳』。及順歸，上公備聞先生才德文行。明年乙巳（五年），稟明公廷，聘召先生。先生乃與譯者及門人，議其去就；皆曰：『上公好賢嗜學(xué)，特召先生，不可違拒』！先生乃應(yīng)其聘。七月，至武江。自是禮接鄭重，待以師友。八月，上公就邦；九月，迎先生至水戶。十二月，歸武江。丁未（七年）八月，又至水戶。每引見談?wù)摚壬剂x，彌縫規(guī)諷，曲盡忠告善道之意。上公亦與之論難經(jīng)史，講究道義。冬，上公鑄鐘簴于城樓以備警時，乃使先生作銘，自書于鐘。及上公構(gòu)高枕亭于綠岡，又使志其亭。

先是，上公欲為先生起第于駒籠別莊。先生力辭數(shù)四；且曰：『吾藉上公之眷顧，孤蹤于外邦，得養(yǎng)志守節(jié)而保明室之衣冠，感恩浴德，莫之大焉，而不能報其萬一；至于衣之、食之、居之或豐或儉，則未嘗置之懷抱也。且吾祖宗墳?zāi)箚棠拘忝溃氡貫樘敯l(fā)掘剪除；每念及此，五內(nèi)慘裂。恥逆虜之未滅、痛祭祀之有闕，若豐屋而安居，非我志也』。上公慰諭懇至，乃勉從之。

戊申（八年）二月，歸武江新第。先生常念守約傾心之篤，每通書信。或寄黃金衣服，以據(jù)情素；守約領(lǐng)其輕，還其重。先生乃代金以絹帛，書諭之曰：『昔及相見，分微祿以其半贍不佞；賢契敝衣糲食，樂在其中。蓋以我為能賢以為道在是也，豈有有道之人而忘人之德者乎！賢契而忘之，則可也；不佞而忘之，尚得謂之人乎？大凡賢者處世，既當(dāng)量己，又當(dāng)量人；賢契自居高潔，則不佞處于不肖矣。不幾與初心相紕繆乎？況非所謂高潔乎』！自是不敢拒而受之。

己酉（九年），先生歲七十；自以年老神耗，欲辭西歸，乃啟陳其意。上公嘉其肫篤，慰勉款曲；先生不得已而從之。十一月十二日先生誕日，上公設(shè)養(yǎng)老之禮，饗先生于后樂園，授幾杖而禮養(yǎng)焉。十六日，親臨其第，酒殽幣帛，禮接稠疊；新制屏風(fēng)，畫以倭、漢年邵德高者六人（武內(nèi)宿稱、藤原在衡、藤原俊成、太公望、桓榮、文彥博）祝其遐壽，盡歡而歸。是歲，先生作「諸侯五廟圖說」，博采眾說，通會經(jīng)史，旁考古今，以理折衷；識者皆謂不朽之盛典。

庚戌（十年），先生以檜木作壽器，制度周密，漆而藏之。先是，每歲欲用油杉制之，而終無良材稱意者，故以檜木代焉。乃謂門人曰：『我既老在異邦，自誓非中國恢復(fù)不歸也。而或一旦老疾不起，則骸骨無所歸，必當(dāng)葬于茲土。然汝曹素不知制棺之法，臨期茍作，則工手不精、制度不密；數(shù)年之后，必致朽敗。后來倘有逆虜敗亡之日，我子若孫有志氣者，或欲請之歸葬；而墓木未拱，棺槨朽敝，則非徒二三子之羞，亦日域之玷也。吾之所以作此者，非為手足也，為后日慮耳；況禮有七十月制之文乎』！是歲，上公使先生作「學(xué)宮圖說」，商確古今，剖微索隱，覽者若燭照而數(shù)計焉。上公乃使梓人依其圖而以木模焉；大居其三十分之一，棟梁枅椽莫不悉備。而殿堂結(jié)構(gòu)之法，梓人所不能通曉者，先生親指授之；及度量分寸，湊離機巧，教喻縝密，經(jīng)歲而畢。文廟、啟圣宮、明倫堂、尊經(jīng)閣、學(xué)舍、進(jìn)賢樓、廊廡、射圃、門樓、墻垣等，皆極精巧。及上公作石橋于后樂園，先生亦授梓人以制度，梓人自愧其能之不及。又命造祭器之合古典者。先生乃作古升、古尺，揣其稱勝；作簠、簋、籩、豆、豋、鉶之屬，古意煥然溢目。如周廟欹器，唐、宋以來圖雖存而制莫傳；先生依圖考古，研核其法，指畫精到；授之工師，工師諮受頻煩，未能洞達(dá)。乃為之揣輕重、定尺寸，關(guān)機運動，教之彌年，卒得成之。

壬子（十一年）冬，上公使先生率儒生習(xí)釋奠禮；改定儀注，詳明禮節(jié)，學(xué)者通其梗概。明年癸丑（延寶元年），復(fù)于別莊權(quán)裝學(xué)宮，使再習(xí)之；于是學(xué)者皆精究其禮。甲寅（二年），先是上公使先生制明室衣冠，至是而成；朝服、角帶、野服、道服、明道巾、紗帽、幞頭之類也。

上公素遇先生以殊禮，寒暑風(fēng)雨，必問起居；殽饌牲牢，莫不備焉。常念先生客居他邦，精節(jié)厲操，鄉(xiāng)信阻絕，而言不及子孫；乃諭先生寄書于家，問其家信，且召一孫侍養(yǎng)焉。先生作書寄之。先生之在鄉(xiāng)也，兄曰啟明，一名之琦，號蒼曙；登進(jìn)士第。因忤閹宦，妄為所劾，雖兩奉明旨昭雪，而不賂權(quán)要，故十年不得復(fù)。后漕運缺御筆親除，時因流賊破北京，未得到任，遂歸。南京洋務(wù)軍門缺理應(yīng)啟明推補，而時相馬士英惟賂是圖，又起奸黨阮大鉞為兵部侍郎以為羽翼，而共推劉安行補焉。啟明擯落，但奉朝請而已。清朝欲強用之不可，部院陳錦欲殺之，以操江唐際盛力救得免。后錮于南京，屏居灌園。及先生流離海外，莫知其存亡。次兄某（名闕）字仲琳；未弱冠而卒。先生繼妻陳氏，亦先沒；后聘胡氏。先是，妻父胡公必欲配之先生，而先生固辭者三，且作書苦辭；胡公不許。聘后，先生適會母喪，未娶。后值亂離奔逃，數(shù)寄書而使別許配，而胡公堅執(zhí)不允；后亦莫知其存亡。先生有二子、一女。長大成，字集之；次大咸，字咸一（據(jù)先生與諸孫男書，有『汝父元楷，字是士則否？今忘之』之語，則先生之子不止于是。然平日所話，只有二男，則元楷或是大成、大咸之改名者；今莫能詳）。女高，字柔端；即陳氏所生也。高忠孝性成，聰明絕世。兒時三歲，便如成人；一言一動，俱有矩矱。長者皆愛之憚之。六歲喪母，哭泣之慘，吊祭者哀不能起。遇事先意承志，先生藉以忘憂。變革以來，年十二、三，嚴(yán)備利刃，晝夜不去身。其妗駭焉，問之曰：『佩此作何事』？曰：『今夷虜犬羊，豈知禮義。兒若有不幸，即以此自刎，寧肯辱身』！其妗與同臥起，欲竊其刀，四年不能得。幼字同邑何氏，因其舅為滿官，日夜思父，又愧憤其舅失節(jié)，忿懣遘疾，未嫁而亡。是時先生在外，不知其亡年，大約在壬辰、癸巳間也。大成隱居教授，不就清朝考試；以己酉年卒。大成先沒，無子。大咸有二子，曰毓仁、毓德；孤貧，養(yǎng)于外祖姚泰家（泰字步瀛）。先生所寄書達(dá)姚家，家人相與驚嘆；始知其尚在天壤間，且悲且喜。然未審海外險夷禁諱，是以切欲訪求而不敢輕動，乃托外家親姚江（字虞山）赴日本候察邦憲及先生安否。泰謂先生離鄉(xiāng)年久，不識姚江，故授之以先生所嘗有金扇及命紙等為證，而附以家書。丙辰（四年），江至長崎。先生覽書，始知大成之死，泫然隕涕。江之在崎也，備識先生與上公相得而保明室衣冠及召一孫之意。及歸，被清朝官吏監(jiān)察，而以犯禁充于軍。后泰及毓仁、毓德傳聞先生消息明確，戊午（六年）毓仁直來日本。十二月，至長崎而礙法禁，不能詣武江；先生亦老疾，不能赴長崎，唯以書通情而已。上公聞之閔惻，欲召毓仁侍養(yǎng)；而毓仁受母命而來，當(dāng)歸報母，故踟躇不敢遵命也。于是上公諭先生，使門人今井弘濟往長崎賜賚毓仁甚優(yōu)渥。先生寄書審問祖宗之墳?zāi)埂⑴f友之存亡，且警之以國亡家破，農(nóng)圃漁樵自食其力，百工技藝亦自不妨，惟有虜官決不可為耳；竟不及其他。己未（七年）四月，弘濟抵長崎與毓仁相見，備述先生之意，且諭毓仁侍養(yǎng)；毓仁謂弘濟曰：『毓仁幼失父，家有母及弟，而無負(fù)郭之田。我之來也，欲問家祖安否，面陳情實；歸告母及外祖，以慰其渴望。然后辭母再來，而終侍養(yǎng)之孝耳。前者姚江之來，不及至家，中途遭事，而毓仁家貧不能續(xù)，常之居郁陶；忽焉浮海而長留不歸，雖有事祖之誠，而實缺倚門之望。今且歸而報母，必圖后舉；然則于祖于母，孝心兩得矣』。七月，弘濟歸都，備述毓仁之意及桑梓之信，先生憮然感愴。

是歲，先生年八十矣。及先生誕日，上公又設(shè)養(yǎng)老禮。前一日親就祝壽，奉以羔裘、鳩杖、龜鶴屏等凡二十品。明日，先生設(shè)香燭拜告天地，祝以逆虜未亡，故土為墟；而身在異邦，遲暮衰疾，久受上公隆恩，無以報之。歔欷流涕，感動傍人。是日，上公命奏古樂而樂之。

庚申（八年），先生素患咳血二十余年，精神俊爽，茍無惰容；年逾八十，老疾稍漸：膚燥體寢，因生疥瘡，不勝起坐，岑岑在床。明年辛酉（天和元年），衰損日甚。上公屢使人問候，饋以果殽，且使醫(yī)官奧山玄建診察進(jìn)藥。先是，先生每疾，常服玄建之藥；至此，先生辭曰：『玄建者，常在公侯之門醫(yī)療權(quán)要者也。今吾之疾也，疥癢浸淫，手足污爛；而使之診脈，恐傳染醫(yī)手，則累人居多，未必不由吾也。利己而損人，君子戒之。且犬馬之齒既過耄耋，而欲用藥石延旦夕之命，未為知命者也。吾必不敢承命矣』。上公為之慰喻懇款，玄建亦屢至累請，而先生力辭，不使診脈；玄建乃望聞而制藥，先生服之，意在重上公之命而已。壬戌（二年）三月，設(shè)宴招親友及門人等，力疾起坐，諄諄教誨，蓋永訣也。四月十七日，無有他疾，語言聲色不異平日；未時奄然而逝，年八十三。先生既制棺，又逆?zhèn)湓峋撸T人斂畢，上公嘆惜不已，臨送其葬，親題神主；世子亦會焉。以四月二十六日葬于常陸久慈郡大田鄉(xiāng)瑞龍山麓，依明朝式成墳焉。

癸亥（三年）七月十二日，上公與群臣議謚曰「文恭先生」。親詣墓薦少牢；文曰：『嗚呼！先生道德坤厚，才望高崧。生于明季之衰，遭于陽九之厄；危行砥節(jié)，屯蹇隱居。鶴書連征，確乎不拔；身陷賊窟，守正不移。流離轉(zhuǎn)徙，經(jīng)幾年所；衣冠慕古，未曾變夷。嘔血嘗膽，至誠無息；韜光肥遯，謝恩遠(yuǎn)辭。皷翼南溟，奮鱗東海；風(fēng)饕雪虐，義氣益堅。寬文乙巳夏六月，惠然寓我，我茲師資；終日諄諄，論文講禮。嗚呼！先生博學(xué)強記，靡事不知；起廢開蒙，孜孜善誘。斅我未半，天不假年；去歲夏初，奄忽〔囗〕逝！嗚呼先生，生有懿行，死不可無美謚。古言曰：「道德博聞曰文，執(zhí)事堅固曰恭」；蓋先生之謂乎！故謚曰「文恭」。肅攄哀誠，敢告塋墓。嗚呼哀哉！伏尚先生之靈，來聽來饗』！甲子（貞享元年），上公構(gòu)祠堂于駒籠別莊。十二月十二日，遷主葬，用少牢；自作文祝之曰：『嗚呼先生！明之遺民。避難乘槎，來止秋津；寤寐憂國，老淚沾巾。衡門常杜，簞瓢樂貧；韜光晦跡，德必有鄰。天下所仰，眾星拱辰。既見既覲，真希世人。溫然其聲，儼然其身；威容堂堂，文質(zhì)彬彬。學(xué)貫古今，思出風(fēng)塵；道德循備，家保國珍。函丈師事，恭禮夤賓。嗚呼哀哉！齒超八旬；遽爾捐館，今及三春。情所不忍，結(jié)不能伸！相攸構(gòu)廟，輪奐維新。簠簋籩豆，云設(shè)云陳；牲醴粢盛，克祀克禋。敢告微誠，焚香參神；神若有知，來綏來臻！尚饗』！自是每忌日，親舉祭禮。然是日適當(dāng)東照公之忌日，有事于大廟；故移祭于明日，率以為常。

先生性質(zhì)謹(jǐn)慎，強記神敏。雖老而疾，手不釋卷。凡所經(jīng)覽，鉤深體實；博而約，達(dá)而醇。嘗謂門人曰曰：『學(xué)問之道，如治裘遴其粹然者而取之。若曰吾某氏學(xué)、某氏學(xué)」，則非所謂博學(xué)審問之謂也』。又曰：『為學(xué)之道，外修其名者無益也。必須身體力行，方為有得。故子貢天資穎悟，不得與圣道之傳；無他，華而不實也』。作文雄壯古雅，持論逸宕；筆翰如流，隨手成章。嘗曰：『大凡作文須本六經(jīng)，佐以子、史而潤澤之。以古文內(nèi)既充溢，則下筆自然湊泊，不期文而自文。若有意為文，便非文章之至也』。碩儒學(xué)生常造其門者，相與討論講習(xí)，善誘以道；于是學(xué)問之方、簡牘之式、科試之制、用字之法，皆與有聞焉。先生飭身以禮，燕居儼若也。平居見客，雖親昵必具衣冠。謙而接物，不盡人歡；嚴(yán)而自持，茍無虛飾。冶家以儉，量入為出。離家四十年，不接婦女；或諭以置妾以備藥餌之奉，而先生不許焉。格物窮理，志慮精純。古今禮儀而下，雖農(nóng)圃梓匠之事、衣冠器用之制，皆審其法度、窮其工巧，識者服其多能而不伐、該博而精密也。為人剛毅方直，操履中規(guī)。擇交而慎言，晦跡以遠(yuǎn)疑；如其祖宗官銜及身蒙征辟之榮者，雖親友門人，未嘗與之言也。魯王敕諭，亦不示人。及卒，有古匣鎖而封焉，于中得所自書祖宗以下紙牌及奏疏履歷等；敕書，別藏于描龍箱。于是人皆服其深密謹(jǐn)厚，而知本末事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