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元美見家中死喪相繼,終日悶坐,翁媳媳在家,楚囚相對。一年之后,有與元美相好者,勸其娶妾生子,以為宗祀計。元美道:“吾本有子有孫,一旦子亡孫死,是天命所該,應無后。況肯作妾者,大抵小家女子,嫁我垂暮之人,豈能相安?恐怕子不能生,反弄出許多丑態來,白白污辱門風,更不好了。此事斷斷不可。”又有勸其續娶者。元美道:“若要續娶,再婚之婦,自然不討,必聘人家閨女。吾年近七旬,而娶少女,一旦身死,又添一個少年寡婦,不是害了他一生么?況或女性不良,吾死之后,任意胡行,以致家業耗盡,徒作話柄,則又何苦而為之?吾命該絕后,只好順天安分,度此余年罷。
長姑聞之,思量公公所說也卻有理,然馬氏累世積善,難道宗祧滅絕,竟做若敖無祀之鬼不成?只有勸得公公續娶,后代之延還有一線可望。“吾思老年生子,亦是常事。況公公年齒雖高,看他精神尚奸,何以見得不能生育?”
一日,呼小婢分付道:“今晚老相公宿處莫將溺器送進,取一灰畚箕放在床前。如老相公問起時,只說溺器失手打碎,今晚買不及,如夜來小便,即溺在灰畚箕中便了。你明日早上取畚箕與吾看。”小婢不解何意,到夜,果依長姑所言安放。元美問起,也如長姑所言對答。元美待下本寬,并不責備一語。
明日清早,小婢果取灰畚箕與長姑看。長姑見公公所溺之處,灰跡甚深,并不散亂,因思:“公公先天尚足,定能生子,可以續娶的了。”但又思:“續娶婆婆,必得性格溫柔,婆媳間方能一心一意,合得日子來。倘如公公所言,果娶一個不好的,情性乖張,作事顛倒,平日搖唇鼓舌,欺老嚇小,弄得家中時刻不寧,不唯生兒無望,公公老年人如何受得這般氣苦?是無益而有害,我反是一個罪人了。若但據媒人之言,說好說歹,總未可信,要得一耳聞目見,果然好的,方可放心。”思來想去,不止一日。忽然拍手道:“有了,有了!吾家妹子幼姑,為人謹慎,性氣和平。平日吾說的話,百依百順。娶得他來做吾婆婆,既得生子傳代,又與吾同心合意,方是萬全無失。但恐老少不對,爹娘不聽。”躊躇一晌,道:“必須如此如此,不怕爹娘不依。且待明日回去面求便了。”但未識長姑回去若何說法,有德夫婦聽與不聽,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棋分黑白定高低,絕處逢生始出奇。
八十老翁延似續,當先一著少人知。
話說長姑思聘妹子為姑,一夜不曾合眼。絕早起來梳洗,即喚轎夫伺候,一身素服,外面罩件色衣,走向堂前告稟公公道:“媳婦今日回家探望父母,去去便歸。公公萬勿他出。”說罷,即乘轎而去。元美見媳婦匆匆而去,只疑家中有事,也不去問他。“但叫吾在家等著他,畢竟回來有什么話說了。”按下元美一邊。
且說長姑轎子一到自己門首,便有人進去通報。有德夫婦聞女兒歸家,迎出廳來。幼姑見小弟聞大姊歸來,也跟隨出來迎接。有德見女兒衣服外面罩件色衣,便想道:“他是最講究道理的,今日為何改起妝束來?”正欲開口,只見女兒一到堂前,雙膝跪倒,兩淚交頤,放聲大哭,道:“馬氏后代絕矣!女兒異日必作無祀之鬼,水無出頭日子!望爹娘救我一救!”有德見此光景,大為驚駭,自忖:“女兒素守閨訓,今來求救于我,難道不能守寡,意欲改嫁,欲求父母作主不成?”因道:“汝且起來,坐了細說。”長姑總不肯起,但道:“女兒有一句話,爹娘如肯聽吾,則女兒便可得生。如不依吾,今日即死于爹娘之前。”
有德愈疑。家人在旁聽者,也疑到長姑這一句說不明白的話,自然思量嫁人了,惟恐父母不依,故此以死相嚇。有德慢慢的道:“汝素知道理,所以吾平日最聽汝言。今日汝所欲言,一定合理,吾何為不依?”長姑說:“女兒為馬家媳婦,自應為馬家出力。因念馬氏世代積德,公公一生仁厚,吾丈夫為人,讀書好學,存心厚道,不應無后。即女兒賦命多蹇,亦自信無他,何至受此慘報?今承繼無人,遂至宗斬祀絕!”長姑說到此處,淚如泉涌,伏地悲哀,哽咽不能成聲。旁人俱掩面唏噓。有德夫婦亦流淚不止,因問:“汝意云何?”長姑說:“就女兒看來,公公年雖高大,精神尚健,相亦多壽,娶得一位婆婆,尚能生子,則馬氏可以有后,女兒終身亦有結局了。”有德斯時便以手來扶著女兒,帶笑說道:“此卻容易。只要汝家公公肯娶,天下豈少女子?汝不過求我為媒的意思,我當出力尋訪,擇一好對頭與你公公作配便了,何必如此光景?”長姑說:“尋訪的話,到也不必爹娘費心,女兒以看中一人在此了。”有德問是何人。長姑說:“兒看中的就是吾家妹子,可以為吾婆婆。”有德大駭,搖頭道:“這卻教我難依。”長姑見父不允,隨向袖中取出利刃,大哭道:“兒命畢于今日矣!”右手持刃,左手按頸,便作欲刎勢。有德夫婦大驚,向前劈手奪住,道:“兒勿著急,有話從長計較!”長姑把利刃收起,有德從容告說道:“汝妹姻事,自然父母作主。但汝翁年近七旬,汝妹年才十九,老少相懸,要問汝妹愿與不愿。倘其不愿,強為主婚,使他終身抱恨,豈非父母害他?于心何忍?”長姑說:“爹言極是。但女兒去問妹子,妹子允了,爹娘有更變否?”有德夫婦驚心方定,況揣度幼姑必定不肯,因說:“汝妹若允,我爹娘斷無不允之理。”長姑磕頭謝了,立起身來往內便走。
要知幼姑初時原在堂中,聽見長姑看看說到自己身上來,便避進房中去了,及長姑同父母進來,便揣知父母推我不允,長姑親來求告的意思了。長姑一見妹子,叩欲跪下。幼姑以手扶定,道:“姊不必跪。姊之意,吾已盡知,竟從姊命便了。”長姑道:“然則妹無悔乎?”幼姑搖頭道:“無悔。”遂轉身向父母道:“妹已應允,乞爹爹寫庚貼付兒,以便回去報喜。”有德只道幼姑不允,便好推托。今見幼姑全無難色,一諾不辭,心中好生不然。然已有言在先,無可推卻,只得寫了幼姑庚貼,置于幾上。長姑兩手捧定,跪下道:“馬氏絕亡,全賴吾家救拔。”拜了四拜,遂起身道:“兒去矣。”頭也不回,乘轎而返。
看官請想,幼姑一閨中少女,豈無少年子弟對他,何以情愿嫁此老兒?因素知長姑識見過人,做事不差,此舉決不相誤。又姊妹情重,今若嫁去,無論其他,即姊妹聚首,亦一生愿足,故慨然應允。有德夫婦始悟女兒今日外罩色衣為求親故也。
話說元美自媳婦去后,靜坐書房。午后,忽報媳婦已歸,方欲出來,見媳婦已至面前,叫一聲“公公”,便痛哭跪下,哀哀不已。元美驚問何故。長姑道:“有一事稟知公公,能聽吾言,媳婦便有活理;如不聽吾言,此處即吾死地。但求公公聽從為便。”元美愕然,一時答應不出。
看官!要看有德是親生父母,初時尚疑長姑欲圖改嫁,作此伎倆。元美見此光景,能無疑及到此?“且孝服未除,忽穿色衣,忽忽歸去,與父母商量,恐我不從,所以回來求我。”元美疑想到此,一陣心酸,更流下淚來。長姑見公公呆立流淚,便說:“媳無他言,吾聞‘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公公何以置之不聞?”元美方拭淚道:“我豈不知?但我家無后,定是天意使然,非人力所可挽回。”長姑道:“公公若肯娶一婆婆,生下小叔,便可挽回了。”
斯時,元美方知媳婦為此起見,嘆口氣道:“吾年將就木,何苦害人家兒女?”長姑說:“媳婦今日回去,已為公公擅專定一頭親事,故特來告罪。”元美驚問:“所定何家?”長姑道:“即吾妹幼姑,溫柔淑德,堪與公公作配,已經訂定,現有庚貼在此。”元美這一驚不小,毅然作色道:“媳婦錯了,吾與汝父誼若兄弟,伊女猶吾女,無論汝妹年輕,不應嫁吾垂白之人。且天下焉有姊為媳,而妹反作姑之理?此事若成,被人談笑不小,救吾何顏見人?”長姑見公公說得侃侃鑿鑿,全無一些通融之意,便將庚貼放在桌上,道:“公公可去送還,媳婦今日拜別公公了。”一面拜,一面取出利刃,便向頸上要刺。嚇得元美倉皇無措,又刃在媳婦手中,不便相奪,百忙間,連聲道:“吾依,吾依!”長姑聽說依了,便道:“公公既允,媳婦竟整備行聘迎娶的事了。”遂起身進內。
元美一時著急,信口應允,孰知媳婦執此一言為準,因想:“此事若何發付?”弄得進退兩難,一夜不曾睡。天明起身,只見媳婦忙碌碌請陰陽家檢日,整備行聘物件。家人你傳我說,鄰里親友無不知道,盡笑說道:“老壽星要做新女婿了!”元美怕人談笑,到行聘日期,只得避往他處,做一見不聞。長姑知公公怕羞避出,亦不遣人去尋他。行聘過了,收拾新房,重新置辦床帳被褥,舊時有的一些不用,總取吉利的意思,手忙腳亂,獨自料理,絕不同公公商量一句。
元美見事已成就,勢難中止,到迎娶時,再不好避開了,無可奈何,只得打扮新郎與幼姑拜堂合巹,進房同宿。明日,合家見禮,長姑盡子婦之禮,在下四雙八拜。幼姑公然上受,絕不遜避。此卻是幼姑能達大體處。及房中相見,則敘姊妹之情。從此夫婦和順,幼姑絕無嫌老意思:姑媳相得,自不待言。來年即生一子。長姑大喜,雇了乳母,領歸自己房中撫養。三年中連生三子。不唯已美感激媳婦如重生父母,即有德夫婦亦信女兒所見不差。聞者傳為美談。
數年間,姊妹協力作家,元美憂游過口,家道益發興旺。其后三子俱讀書進學,長者中崇禎朝進士。元美壽至九十有五,與幼姑做了二十六年夫妻,方才去世。長姑、幼姑俱享高年。有孫十人,俱親見成立。其后子孫繁盛。至今馬氏族姓三百余口,皆虧長姑一人旋轉之力,豈非馬氏絕大功臣?然此亦元美為人忠厚,平生好善,上世積德,故當宗祀將絕之際,天生大奇女子為之媳婦,識權達變,見得明,信得透,將人所不敢為、不能為的難事,辦得易若反掌,而極衰門戶變為極盛家聲。《易經》上云:“積善之家,必有余慶”,此一驗也。
觀此書者,當思人茍行善,無不可回之天意,毋徒詫為奇事已也。后人有四言贊曰:
種麻得麻,種豆得豆。
積德累功,居心渾厚。
子孫綿延,富貴且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