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伏地受杖,打得皮開肉爛??纯摧喌藉X監生,皂快便拖下去。錢監生抵死哀求道:“監生愿罰,求全監生體面?!碧珷敻叱溃骸氨究h只打外來流棍,不管你監生不監生!”衙役見本官動怒,便扯手的扯手,扯腳的扯腳,按倒地上??蓱z錢監生生長富家,從未受過痛苦,那里當得起打?才打一下,好像曲蟮踏了兩頭,把身子亂扯;再打一下,“爺娘皇天”都哭出來;打到第三板,連喊也喊不出,只思尋一地孔鉆將下去。滿堂人掩口而笑。
太爺也覺好笑,且叫放起,問道:“你究竟愿打呢,愿罰?”回說:“愿罰,愿罰?!碧珷數溃骸澳慵仍噶P,該罰多少?”錢監生哭道:“任憑太爺吩咐?!碧珷數溃骸霸旎氵@狗頭!你尚該三十七板,沒有打得,罰你十兩一板,快快拿出三百七十兩銀子來與周二做本錢,便饒你打!”錢監生尚要支吾,太爺說:“你既不愿罰,從新打起?!痹黼`呼喝一聲,錢監生尿屁都嚇出來了,連聲道:“遵太爺明斷!”太爺道:“既然遵斷,速即取來交與周二收領?!卞X監生涕流滿面,一蹺一拐,跟著差人,拐到鋪中,兌足三百七十兩銀子,當堂交代。太爺又喚老王到堂,對他道:“昨日你失了一女,今日加還你一婿。況你婿已有本錢,盡彀經營,領去同居,便終身有靠了?!毕驳美贤踹殿^不已。又取了錢剝皮不敢攪擾“遵依”,發放已畢,人人稱快。
且不言受杖者各自叫苦不已,單說老王忙忙接了女兒、女婿到家,一天愁事,變為一天喜事,合家快樂,供著太爺長生牌位,朝夕焚香,祝頌福壽綿長,上海人至今傳為美談。
或問:“如此好官府,做書人何以不標出姓名,使人人曉得呢?”不知此系近日之事,人皆現在,說了一邊好的,便形出一邊不好的來,招人怨恨,不如渾融些的為妙。要曉得這樣好官,世上能有幾十?就是不寫姓名,人人可以摹想得出來的。觀此書者,見老王為人忠厚,畢竟有女兒女婿靠老終身。錢監生、張、李二光棍設盡機謀,遇了賢明官府,失盡體面,還要領受官刑。奉勸世人,須個個把良心端正,不要妄作妄為。古語說得好:“善惡到頭終育報,只差來早與來遲?!?
為人須要存心正,貪色貪財惹禍端。
演出眼前真實事,泥人木偶也心寒。
卷七 仗義施恩非望報 臨危獲救適相酬
第一回
目空今古,奮虬髯、真是英雄人物!急難心殷憐弱女,不愧朱家豪俠。怒氣沖冠,奸雙喪魄,魍魎登時滅。笑談歸去,照人肝膽如雪。羽書相約從軍,龍泉懸寶帶,掃清妖孽。密計無成,獄底陰霾日月。救出香閨,珠簾初識,認須眉巾幗。功銘竹鼎,至今遺事傳說。右調《念奴嬌》
古語云:“施德不望報。”蓋育望報之心,必沾焉先計其人之所以報我何如,而后結之以恩;受其愚者,亦逆計其所以施德之意,原為圖報而設,則感之也亦不深。此所謂市交也,后來必至兇終隙末。欲銜恩于前,圖報于后,何可得哉?唯有慷慨丈夫,濟困扶危,視為分內之事,不伐其功,不矜其能,雖不望報,人則切切于心,必思有以報之。救人之難,人亦救其難;脫人于死,人亦脫其死,則救人不啻自救。世間大便宜事,莫過于此。
話說前朝萬歷年間,有一豪杰公子,姓曾,名英,字志遠。原籍四川人。父官河南副使,罷任后,以洛陽為天下之中,遂家于此。公子年甫十三,父母俱亡,三年孝滿,十七歲以祥符藉入泮。公子雖習儒業,然不屑拘文牽義,家業富有,慷慨有大志,人有緩急,求無不應。又生有神力,兩臂能舉千鈞,愛居城外莊子上,春夏讀書,秋冬射獵,思量練就一副出人頭地的本事,以為異日建功立業之地。性情落拓,常嘆世無知己,每至欷噓泣下。年已二十,尚未有室。要曉得公子父親雖已去世,門第聲勢猶在,一時監司大吏,非其年親,即其故舊;又年少多才,凡富家貴室皆欲得之為婿。公子卻別有一種意思,凡有來議親者,一概謝絕。人問其故,公子笑道:“丈夫志在四方,大事正多,溫柔鄉何足貪戀?且古人三十有室,吾年僅弱冠,猶不為晚?!币虼?,說親者也就不來纏擾了。
一夜,公子燈下看書,時交二鼓前后,正欲上床就睡,聞后面人聲沸亂。公子疑是家人失火,即忙開了房門,出來觀看。家人報道:“后面倉房內捉住一賊?!惫臃愿溃骸澳脕硪娢摇!北阕咧翉d上來,見眾人綁縛一人,蜂擁而至。那人當廳跪下。公子問道:“你系何處人,敢來我家行竊?”那人道:“小的是貴州人,來此投親不遇,行囊罄盡,回去不得。昨晚見莊門尚開,故潛身入內,思欲愉些東西,以作路費,致被捉住。望相公開恩釋放!”公子道:“你偷過人家幾次了?”那人哭道:“才做一次,就被拿住了?!惫拥溃骸拔胰羲凸倬恐?,便害汝終身,永為賊犯。我今放汝回去,倘若仍舊做賊,重復做出來,犯法問罪,不是我白白放你了么?那人道:“如蒙釋放,以后便餓死道路,決不做賊”公子道:“只怕餓不過,還要走這條路?!蹦侨说溃骸靶∪巳缃裱赝酒蚴?,掙得這性命回去,就感大愚不淺!”公子吩咐家人放了綁縛,取出十兩銀子,拿在手中,道:“我念你異鄉之人,給你十兩銀子,以作路費。今后學做好人,切不可再蹈前轍?!蹦侨税窃诘厣希还芸念^。公子道:“不必如此,只要學做好人,去罷?!泵胰祟I他從后門送出。那人再欲叩謝,公子已轉身進內去了。
眾人問公子道:“捉住了賊,不把他送官懲治,已是從寬了,公子何又給他銀子?”公子道:“我見他衣服檻縷,面黃肌瘦,確系窮途流落之人,非積慣做賊的,給他些路費,使他得到家鄉,復為良民,何處不是方便?古人云:‘救人須救徹’,此之謂也。要知此人初次做賊,被爾等捉住,倘遇一好手段的賊人,大塊愉去,不過嗚官捉拿罷了。況此人初次犯法,若一送到官,便落了做賊的痕跡,他即有心改悔,衙門捕快日逐需索,必要逼他去偷竊。是此人終身為賊,不啻我教之使然,不如得放且放,使他做一好人,不好么?”說了一回,眾人俱諾諾而退。
到了明日,公子因歸德太守生日,欲往拜壽,因囑家人道:“此去有幾日盤桓,你們在家,諸事小心,不可生事?!倍诹T,帶了幾個家人,擔了禮物,竟自出門去了。今且按下不表。
再說歸德府寧陵縣積善村有一小民,姓陸,名必大。妻子張氏。夫妻兩口,只生一女。有田數十畝,自耕自種,閑時又做些小生意,頗可過得日子。女名金姐,雖是小戶人家,卻也情性幽閑,女工針指,一學便會。張氏見他生得好,又替他纏了一雙小腳。到十六歲上,竟長成一個出色女子了。平日在家,不過相幫母親做些生活,從未出門一步。
一日,有一鄰家女子燒香回來,笑嘻嘻的走來,說道:“前去里許,有一尼庵,地極幽靜,房舍精潔,尼姑數眾,俱極和氣。庵中景致甚多,真是洞天福地,好頑耍的所在。大娘何不同了大姐也去走走?”說了一回,起身去了。金姐是孩子性情,便向母親道:“方才說的所在,想他們去得,我們也去得。母親可與爹爹說知,同去游玩一番也好。”張氏道:“久聞有一三妙尼庵,離此不遠,庵中菩薩甚靈。揀一好日,買些香燭去燒燒香。你從未出門,借此散步散步,看看外邊景致,也是一舉兩得?!毙艘换兀懕卮蠡貋?,其妻便說起到庵燒香。必大道:“燒香,人家常事,你母女同去走走便了。”只因必大于妻子言語本不敢違,又見女兒高興要去,不忍拂他的意思,故絕不攔阻。那知此一去竟生出事來了。
話說庵中共有四個尼姑,俱是不守清規的,專一走富家大戶,結識幾個大老官護法,身上穿綢著絹,收拾得房宇極其精雅。有一班少年浪蕩子弟常在庵中過宿,把一個修行佛地當作楚館秦樓,故布施不求而至,絕不煩在外抄化。內中有一當家的,法號靜修,年紀不上三十,語言伶俐,舉止風騷,待人接客,尤極識機知趣。相與一個城中富戶,姓顧,名克昌,是一貪淫好色之人。家中有妻有妾,猶為未足,專在外邊做些穿花問柳的勾當。見靜修風流狂蕩,遂與結識往來,一月中倒有半月在庵過夜。克昌恃育家資,交結地棍豪霸,出入衙門,欺良壓善,以故在庵中往來自由,絕無人敢麻煩他。靜修亦知自己作事不端,左右鄰近將些小恩惠結識他,鄉里人是貪小的,所以人人道好,誰去說他不是?陸必大家雖相去不遠,因是本分人,不管閑事,故絕不知其所為。
是日,母女兩個絕早起來,打扮停當,同來燒香。一進庵門,尼姑殷勤相接。拜過菩薩,留進客座奉茶,引他各處游玩。果然深廊曲室,潔凈清雅,堂中器皿物件擺設得齊齊整整,比自己家里大不相同。母女稱贊不絕。
那知克昌是夜正在那里過宿,鬧了一夜,方始起身,聞有女客燒香,遂來偷看。見前面一個中年婦人,不過村妝模樣,后面隨一十六七歲的女子,容顏姣好,體態溫柔,頓時神魂飄蕩,恨不得一口水吞他下去,恐怕他撞見男子反要遮遮掩掩,遂躲入后面密室中,從壁縫中偷覷。尼姑知趣,即引他中間客坐內坐下,又將點心擺列。陸家母女愛他地方幽雅,又一眾尼姑俱是大娘長、大姐短,滿口奉承,好不快活,因而有說有笑,兩下十分親熱。金姐喜孜孜更露出一段豐韻??瞬趦瓤吹糜H切有味,益發動火。自古云:“情人眼內出西施”。況金姐原有七八分顏色,教克昌那得不愛?坐了一回,送過香儀,起身告別。靜修留住奉齋。張氏道:“家中無人看客,回去了,改日再來相望罷?!币槐娔峁盟统鲡珠T而別。
克昌見了靜修,埋怨道:“何不再留坐坐?竟放他去了?!膘o修道:“偷看了好一回,難道還看不像意?他不過一個人,難道是西洋寶貝,看不厭的?”克昌笑道:“真是一件寶貝,只是空看,徒然心癢。我要娶他作妾,你道他家肯么?”靜修將手在克昌肩上打一下,道:“他是前村陸必大女兒,家私頗有,不少吃的,不少穿的,如何肯把女兒賣人為妾!也比得我們,由你擺弄。”克昌道:“你不要撚酸,慢慢的與你商量。比如他不肯作妾,竟取他做兩頭大,何如?”靜修道:“餓老鷹想吃天鵝肉,未知有福分消受沒有?”大家笑了一回。
克昌用過午飯,托言有事,起身進城。一路思想:“圖得此女到手,不枉人生一世!”打聽陸必大有一相好,住在城中,遂央他為媒,情愿入贅為婿,將丈人丈母養老送終。其人去了一回,便來回復道:“我探過必大口氣,他要年紀相當,人才相配的才肯。否則任憑豪富,豈非所愿??磥碚f也無益?!笨瞬氲溃骸八延酗埑?,故不肯把女兒輕易許人。除非弄他窮苦起來,自肯賣女為妾。只是如何算計,方得他窮苦呢?”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忽想道:“官府征收錢糧,定揀盈實人戶,點充柜頭,若有缺少,著柜頭賠補。充此役者,往往家破人亡。目今正值起征時候,弄他承當此差,不怕他不上鉤了?!彼阌嬕讯?,遂袖了十兩銀子,走到一相熟的李書辦家。見過了禮,寒溫了幾句,便問道:“李兄,今年柜頭可曾點定么?”李書辦道:“尚未點定?!笨瞬溃骸斑@是要盈實人戶做的呀。吾來保舉一人,如何?”李書辦道:“只要有些油水,是極好的了?!笨瞬溃骸胺e善鄉中陸必大,此人家中頗好,與小弟有些仇隙,意欲弄他充做柜頭,破費他些銀子,以消吾氣。我兄亦可于中取利。若能為弟效力,先送白銀十兩。”遂向袖中取出銀子,放在桌上。李書辦見了銀子,如蒼蠅見血,好不歡喜,遂笑容可掏,連忙拱手道:“此事容易,只要弟在官府面前努一努嘴,包管就點定了。何勞老兄費心?”克昌道:“兄若不收,反見外小弟了。”李書辦道:“既如此說,只得領情。三日內必有響報。”兩下拱手而別。
一日,陸必大正在家中閑坐,忽見兩個差人進門,問道:“尊駕就是陸必大么?”答道:“正是。”差人即在身上取出朱票一紙,送與他看。必大見票上點他充作柜頭,便大驚道:“我是鄉下小戶,怎當此投!”差人道:“我們是奉官差遣。從來說,千差萬差,來人不差。你有說話,自去官府面前分理?!北卮蠹疵α麸?,臨起身又送一東道,約他明日縣前相會。差人去了。必大進來對妻子道:“怎么處?點做柜頭,要賠補銀子的,教我如何賠得起?”妻女聞之,十分著急,啼啼哭哭,一夜不能合眼。
明早起來,只得硬著頭皮來到縣前。正值知縣坐堂,差人事了,即帶進回話。知縣道:“本縣點你做柜頭,也不難為你,須要小心辦事。”必大道:“小的是無知鄉愚,不會書算,恐怕誤了公事,求老爺另點一人罷。”知縣把案桌一拍,道:“人人像你推法,竟無人做柜頭了!況本縣諸事??坷顣k料理,他保舉的人,諒必不錯。”叫原差:“押他速寫認狀,如違重責!”嚇得必大頓口無言,只得寫了認狀,以免目前受責。厚差呈過認狀,即對必大道:“三日之后就要起征,你須作速打點,住在城中,才好辦事。”必大道聲:“承教”,忙即回家取了鋪蓋,帶些銀兩,就在縣前飯店住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