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百姓人招假婿 賢縣主天配良緣
第一回
揚帆載月遠相似,佳氣蔥蔥聽誦歌。
路不拾遺知政美,野多滯穗是時和。
天分秋暑資吟興,百時溪山入醉哦。
好捉蟾蜍供研墨,彩箋書盡剪江波。
這一首詩,乃宋賢米元章贊美賢明州縣而作。大凡為州縣者,須有愛民之心,又有愛民之才,斯能體恤民情,通達下意,看百姓事直如自己的事,處置得停停妥妥。雖至極難分解之訟,而格外施恩,法外用意,不唯心力為勞,兼且解囊相助,將壞做變做美事,奸巧者轉受奸巧之累,良善者仍得良善之益,方是為民父母的道理。若為官府者貪婪不法,唯知奉承上官,刻剝百姓,民事置之不問,事有疑難,全不細心體察,一味聽了胥吏,糊涂了帳,何以折服人心?于地方有何補益?今日所以發此一段議論者,只為近今有一兒女相爭之事,彼此捏告,縣宰經年不能斷理,虧得一位賢明官府到任,委曲周全,既息紛爭,且成就了一樁好事,人人悅服,一時傳為美談。要知此事出在何處,待在下細細說來。
江蘇省內江府上??h地方,有一人,姓王,名慕郭,年過四十,上無父母,下無妻子,孑然一身,專靠起課算命為活。生平卻極守本分,不貪酒,不好賭,待人一團和氣,人皆呼為“老王”。門前開一卜筮店,每日有一二百文進門,用度卻也有余。只因不娶妻室,常思或子或女,撫養一個,以為終身靠老之計,托人尋覓。其時地方成熟,誰肯把兒女與他?
一日,適有間壁鄰居趙媒婆走進來,說了半日的閑話,問道:“王先生,你靠命數為活,日子卻也過得,但既無家小,不能生男育女,將來年紀漸漸老起來了,那個是你著肉之人?”老王道:“正欲過繼一個兒女,以為依靠,只是沒有湊巧的。”趙媒婆想了一想,道:“如此說,卻好北門外尤大官近日老婆死了,遺下一個女兒,才得六七歲,無人照管,尤大官正要過繼與人。好一個乖巧孩子,可要同去看一看?看得中意,便可當面說定了?!崩贤趼犃?,欣然鎖上店門,一齊來到尤家。
要知尤大是一個不習上的人,平日貪賭好酒,家業全無,妻子在日,做些女工幫貼,母女二人,已是半饑半飽。今妻子又死了,巴不得將女兒出脫,無所牽掛,好遂他賭錢吃酒之興。見老王同人到家,說知來意,一說一個肯,便令女兒出來相見。
老王見女子衣服雖然襤縷,面相卻是端正,聲音也清楚,看是個有些出患的,便向尤大道:“令愛既肯過繼于我,便是我的女兒了,分明與兄無干,日后撫養教育,擇配適人,皆我做主,老兄不得與聞。這句話到要預先說過的。兄若應允,明日是一好日,便來領去。”尤大滿口應承道:“吾因養不活他,故肯過繼與兄。一應事情,有老兄做主,是極好的了。我何苦又來相認?”老王見其出自真心,并無假意,又把女兒細細端相了一遍,約定明日來領,遂拱手而別。又別了趙媒婆。
老王身邊有些碎銀子,不即歸家,忙忙走到典衣鋪中,約略女兒身材,買了小女衫一件,小布裙一條,小女帽一頂,一到明日,即托趙媒婆到尤大家替他穿著停當,然后領歸,拜壽星,拜繼父,取名“壽姑”。
說也奇怪,壽姑初到驀生人家,又不哭,又不嚷,叫拜就拜,叫他說話就肯說話,百依百順,竟像養熟的一般。老王歡喜得了不得,就趙媒婆也嘻嘻的笑起來。過了數月,便能烹茶掃地,熙管門戶,陪伴著老王,親親熱熱,如同自己生的一般。老王喜得女兒伶俐,便托一鄰家婦人梳頭纏腳,并學些女工針指,算命得閑,時常坐在旁邊,教他識幾十字,連“小九歸”也與他講講。喜得壽姑心性聰明,一學便會。到十二三歲,便能替老王心力,料理米鹽諸務。老王所以如珍寶一般愛他,一刻也少他不得。年交二八,出落得身才俏麗,顏色嬌美,竟是一個出色女子了。老王常思再隔幾年,尋一好女婿入贅進門,便可父女相依。即壽姑心中亦愿常在繼父身邊過日子。此雖異姓父女,卻是真心實意的。
忽一日,老王正坐店中,見有一人衣服華麗,舉動輕佻,跟一小廝,走進店來,拱手道:“煩起一課?!崩贤趼犉渎曇簦潜镜厝耍膊蝗査丈趺l,把手一拱道:“請坐。”
你道來者何人?這人姓錢,混名錢剝皮,崇明人,捐了一個監生。家中開一小當,又在上海開布鋪。一生諸事慳吝刻薄,獨見了婦人,如蒼蠅見血一般,盡肯花費幾個風月錢。每年到上海一次,向布鋪中清理帳目,適有貨物要置,特來卜問有利無利。老王便將課筒搖動,批斷好歹。
正說話間,壽姑送茶與父親吃。錢監生一見壽姑,頓時神魂飄蕩,自忖道:“吾到上海,看見多少婦人,卻多平常,何意此間到有此美貌女子!”老王見是有體面的人,回頭向壽姑道:“再取一杯茶來?!泵⒆约旱牟桦p手送過去。錢監生推住不接。及壽姑再送茶來,便道:“不消,不消。”忙欲起身來接,壽姑將茶放在桌上,轉身進去了。
錢監生尚在呆想,又見人來起課,送過課金,道聲“重煩”而別?;氐戒佒校枷耄骸按伺昙o約有十六七歲,正在破瓜時候。身段不肥不瘦,不長不短,姿色美艷,更有一種豐韻,尤覺可人。未知曾受過聘否?如未許人,若這銀子不著,娶到家中作一小星,豈非大妙的事?”呆呆獨坐思想。忽有兩人走進。錢監生一見大喜,道:“正欲來請,有話商量,恰好二兄到來,正是機緣湊巧!”
看官,你道這來的二人是誰?一個姓李,混名百曉;一個姓張,混名賽葛,專在大戶人家做幫鬧蔑片。張賽葛更有些些小智謀,又且衙門精熟,官司走跳,人皆見其能干,所以叫他“賽葛”。因錢監生是好色之徒,常常哄他闖寡門,嫖女客,以圖酒食醉飽,因此往來莫逆。今見錢監生歡然相迎,又道有話欲商,自然有些油水的事來了,便帶笑問道:“錢爺有事欲商,只恐在下才拙做不來?!卞X監生道:“不要取笑。我且問你,此間有一起課的老王,二兄可認得么?”百曉道:“素來相識,為何問他?”錢監生道:“吾在上海,本欲娶一小妾回去,適往問卜,見他家中有一女子,到也看得過,甚為中意,欲煩二兄為媒。財禮不拘數目,只要事成。”百曉便道:“容易,容易。說了大爺名姓,包管一說即成?!辟惛鸬溃骸澳悴灰淇冢@老王為人有些蹊蹺,未必容易?!卑贂缘溃骸皬膩碡斘飫尤诵?,錢大爺既肯出大價錢,憑著你我這張嘴,甜言蜜語,不怕老王不依?!辟惛鸬溃骸凹热绱?,你沖頭陣,明日你且去說。倘或不允,吾添生力軍幫你,如何?”說說笑笑,夜膳已至,三人共欽。臨別時,錢監生先送了二兩頭,殷勤致囑道:“事若有成,改日還要重謝。”二人稱謝而去。
百曉睡了一夜,天明起來,恐老王占卜尚忙,吃過早膳,慢騰騰走到老王店中,拱手道:“王兄,近日財氣旺否?”老王道:“托福,托福?!眱扇俗?,略叔幾句寒溫。百曉便問道:“令愛貴庚幾何?”老王道:“十六歲了?!卑贂缘溃骸霸ㄓH不曾?”老王道:“尚未受聘?!卑贂缘溃骸暗酱四昙o,也不可緩了。小弟今日特為令愛親事而來。如令愛才貌,必得嫁在富厚人家,呼奴使婢,穿好吃好,方不枉此一生。若嫁在清苦人家,如何過得日子?豈非為父母的活害了他了?小弟與兄相厚,卻尋一個大財主與令愛作伐?!崩贤醯溃骸按筘斨魅搜煽吓c我貧家對系?”百曉道:“兄言雖是,但只要不圖虛名,專求實在受用,貧亦可以配富。不瞞兄說,今有一崇明富人,姓錢。身上貢生,家私巨萬。年紀不滿三十。因無正室,欲在此地娶一偏房娘子,財禮要多就多。久慕令愛芳名,特托小弟為媒,此是令愛大福,王兄萬勿錯過?!崩贤鯊膩聿坏米锶耍宦動⑴畠鹤麈悴蛔兩溃骸拔依贤蹼m窮,決不肯變賣女兒,勿開尊口!”便起身道:“適有小事,失陪了。”竟一直走開。百曉一場沒趣,怏怏出門。一路思想:“倒被賽葛料著了,此時作何理會?”
卻說賽葛是日已在錢家等候。正談笑間,忽見百曉垂頭喪氣走來,明知不妥,便道:“百曉兄,想王家之事已停妥了?”百曉只把頭來搖。錢監生道:“可是不諧了?”百曉因將自己如何說法,老王如何回絕,一一說了。錢監生意興索然,便向賽葛道:“兄有高見,玉成此事,決不相負。”賽葛道:“門路卻有,但白手做不來的。錢兄不惜所費,不要性急,吾去尋一人來,包管此女到手?!卞X監生大喜請教,賽葛疊兩個指頭細細說來。正是: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里捉金烏。
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使盡心機破盡財,那知乖處把成呆。
好花欲采無從采,始信紅顏是禍胎。
話說錢監生思圖壽姑為妾,老王不允,因向賽葛問計。賽葛便道:“此女本非老王親生,是北門外尤大的女兒過繼與他的。倘弄出尤大來作主,不怕此女不到手。但尤大如今不在上海居住,搬往青浦去了,必須尋他回來,故說先要破費錢鈔?!卞X監生聞言大喜,即取十兩銀子與賽葛,道:“權作盤費,煩兄明日就行?!辟惛饘Π贂缘溃骸澳阄彝ィ稳纾俊卑贂缘溃骸爱數梅钆?。”吃了晚飯而別。
再說尤大自女兒過繼出門后,屋也賣了,一身無著,溜來溜去,溜到青浦居住了。一日,正立門首,只見兩人走來,把他一認,問道:“你是尤兄呀?”尤大聽是同鄉聲音,便應道:“正是。”二人走進,拱手道:“多年不會。”尤大仔細一想,道:“原來是張、李二兄,到此何干?”賽葛道:“知道吾兄窘乏,特送大大一注財香到門。我兄不知要不要?”尤大忙問道:“財香在那里?說我不要,難道是背財生的?”賽葛道:“兄從前過繼與老王的令愛,今日長成了,出落得一表人才。育一財主欲要娶她作妾,肯出大大財禮。我弟兄二人知是吾兄親生的,故請你回去作主。兄若不去,此種財香獨歸老王之手了,豈不可惜?”尤大道:“這是極好的了,只是兩手空空,如何起身得動?”賽葛道:“兄若肯去,便舟同往,何如?”
尤大大喜,亦無甚行李,帶上了門,跟著二人便走。開船正遇順風,不兩日便到了上海,一齊同到錢家。二人先進內說:“尤大來了,須要先與他些甜頭?!卞X監生點頭,便叫請進。正值午牌時分,便請尤大吃飯。尤大是清淡久的人,見了大酒大肉,攛嗓了一飽。錢監生慢慢的踱將出來。賽葛向尤大道:“此位便是崇明錢大爺,為人極好,家里又富。因慕令愛才貌,欲娶為妾,故尋兄來,聘禮竟是三百兩。兄若嫌輕,即再添些也不妨。今晚即立紅契,先交定親銀三十兩,余待令愛過門,一并交清?!庇却舐犚娪腥賰摄y子到手,已是滿心歡喜,又先交三十兩,可作大大的賭本,正中下懷,便一一應承道:“明日吾去與老王說,女兒是吾生的,不怕他不依?!笔且梗瑢懚ɑ闀冉蝗畠摄y子。
尤大巴不得天曉,一到次日清早,趕到王家。老王一見尤大進門,起身問道:“尤兄,久不會面,今日甚風吹得到此?來得恁早。”尤大道:“一來奉候,二來看看女兒。”老王叩喚壽姑出來相見。壽姑因是自己父親,十年相隔,道了萬福,在旁陪坐。問道:“爹爹幾時到的?”尤大道:“昨日?!庇謫枺骸白蛞箵鷶R何處?”尤大道:“在布鋪錢……”便縮住了口,改說道:“在一朋友人家過宿。”
壽姑乖覺,察言觀色,有些蹊蹺,便起身道:“我去取茶來。”又向老王道:“茶葉瓶放在何處?”老王會意,便道:“我來拿與你。”起身走進。壽姑走至灶下,悄悄對老王道:“我父親到此,似乎不懷好意,方才說出一‘錢’字,便縮住了口,莫非前日那個姓錢的要圖女兒,尋他來的?爹爹須留心防他?!崩贤觞c頭走出,隨后壽姑送茶出來,各用了一杯。老王先向尤大告訴道:“我近日為了女兒受了一場大氣?!庇却髥柺呛尉壒?。老王道:“日前李百曉來說,有一富人要取女兒為妾。你想,好好人家女子,就算不是親生,豈忍將他變賣?被我搶白了一場,方才閉口。你道氣也不氣?只怕尤兄聞知,也要動氣哩。”
尤大聽此一番說話,倒弄得開口不得,算來坐此無益,只得立起告別,一直竟到錢家。賽葛一見,便問:“你去如何說了?”尤大道:“尚未得說?!卞X監生焦燥道:“如何不說?”尤大將老王之言備訴一遍,又道:“老王倒像未卜先知的。你想,他先說了如此一番言語,你道我開得口么?故急趕回商議?!卞X監生直跳道:“女兒是你生的,你說不怕他不依,此刻為什么又說出這這屁話來!”賽葛道:“大爺不要性急,老賽尚有妙計。看他跳得出我的圈子么!”錢監生道:“有何妙計?快說,快說?!辟惛鸬溃骸坝刃仲u女為妾,老王可以爭執。配人作妻,難道親生之父也做不得主的?據我之見,莫若雇一年紀相配之人,假充為婿,竟說已經定親,目下要娶,今來領女遣嫁,名正言順,就當官也說得去,看老王再有何說。如再不依,憑我這筆尖與他當官理論罷了。但充假女婿,必須一心腹之人,先與講定,事成之后,此女仍歸本主。相貌到要好好兒的。錢兄可有此人么?”錢監生想一回,道:“人到容易。吾當中現有小伙計周二官,年紀十七八歲,面目亦甚白凈,可以充得。只要說定便好。”賽葛道:“既如此,喚了他來,方好做事?!卞X監生忙忙差人趕到崇明,叫周二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