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美國印第安文學批評中的民族主義
- 美國印第安文學與現代性研究
- 王建平
- 9231字
- 2015-12-26 14:49:32
上文提到,在美國印第安文學批評中,圍繞印第安文學的性質與功用的派系紛爭貫穿于學術評判和知識建構的整個過程,構成了持久的張力。這種張力源于美學與政治的歷史糾纏,也反映了民族性與現代性的矛盾。由于歷史的原因,迫于主流社會的政治壓力,身份建構肩負著民族主義的沉重使命,但在以文化雜糅為基調的當代社會,身份話語面臨前所未有的窘困,而近年來土著研究中民族主義的悄然興起又使得“文化批評與文化政治”的矛盾愈加尖銳,一如后殖民理論家阿里夫·德里克所說,“正當文化批評使過去成為現在手上的玩物時,過去的包袱卻在對文化身份的重申中纏繞著當代政治”。
所謂“美國印第安文學批評的民族主義”主要包含三個方面。首先,作為一種政治話語,印第安文學批評與身份話語密切相關,政治、文化、法律、教育等問題盤根錯節,纏繞著知識建構和學術評判的過程,使美學與政治的關系極為復雜。其次,民族主義反映了土著社會的現代性張力,也為文學批評提供了一個有效范式,但是,隨著土著社會結構和生活方式日趨多元化,身份話語呈現出復雜的譜系,民族主義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學界需要重新審視文學創作和批評中的諸多問題。最后,隨著土著文學的成熟及其疆域的擴大,在跨民族政治(transnational politics)語境下重新定位印第安文學批評的性質與功用具有了緊迫性。跨民族視域注重文學批評的國際化資源,既可以提供一種清晰的“抵抗”模式,還可以參與“全球主義與地域想象”的政治架構,超越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的兩元模式。本章通過梳理印第安文學批評的發展路徑,切入其中的主要論爭和核心問題,以期把握印第安文學的總體發展態勢。
民族主義的歷史成因
土著社會與主流社會之間的民族矛盾依然是當今世界普遍存在的一個突出問題。與這些已達目的或正在紛爭之中的旨在獨立建國的民族運動有所不同的是,當今世界的土著民族運動應該說是民族運動中的一股強勁勢頭。土著民族問題是近代歐洲殖民主義擴張造成的直接后果。在美洲,15世紀以來,西歐國家在美洲大陸的大規模殖民擴張,驅趕和屠殺了大批原住民族。在幾百年的殖民化過程中,美洲和大洋洲的人口構成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土著民族不但人口大量減少,在經濟、政治方面也逐漸邊緣化。在美國,印第安人被驅趕到保留地中。近二三十年來,土著民族開始維護自己權益的行動,形成了地域廣泛、規模較大的土著民族運動,以爭取和維護土著民族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權益,為了人權、自決、對土地和資源的控制、文化完整性進行斗爭,包括對保留區內部的各項權利、經濟和社會發展、教育、語言、衛生健康、司法、征稅、土地、環境等問題提出訴求。在文化領域,土著民族主義運動也形成了較為強勁的力量,體現在民族身份訴求的各個方面,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的土著美國文藝復興就是土著民族主義的集中體現。
在美國印第安文學批評中,民族主義的核心問題是圍繞身份話語展開的:究竟什么是真正的關于土著社會和文化的知識?這個問題必然地引出下列問題,即,在當代美國社會中,土著美國身份是什么?誰是印第安人?這些既是認識論問題,也是政治問題。如果印第安人是具有獨特文化體系、價值觀和世界觀的民族或族群,其獨特性究竟是什么?印第安學者伊麗莎白·庫克琳指出,“之所以提出‘誰是印第安人?’這個問題,是因為美國印第安人被視為被殖民的民族,具體說,因為美國的‘最初國家’的自治和主權一直被視為某種偶然性的結果,理由是印第安人和印第安國很快就會消亡,其作為國家公民的公民權也因此不復存在或很快消亡。自殖民時期以降,歷史學家和政治學家們就是以這種方式界定和描述土著部落的。”因此,自治、主權、土地、血統和社區政治必然地成為土著民族主義話語的主要內容。半個多世紀以來,雖然土著研究在學科論戰中取得了相當大的進展,但最基本的理論問題仍然沒有解決。從歷史和現實看,很難說美國聯邦政府與土著社會在主權問題的論爭上會有實質性的進展。至少在可以預見的將來,美國土著民族不大可能獲得辭典意義(獨立和自治)上的獨立主權。如阿諾德·克魯帕特所說,“政治自治和文化主權只有在特定語境下和特定關系中才具有意義”。在政治層面,自治是基于土著部落與聯邦政府在不同層面上談判的實質性的和有形的結果;在文化層面,主權則是在部落文化習俗與歐美文化接觸、沖突和對話的過程中確立的。
所謂土著民族性與主權的關系有兩層含義:一是外在的身份,如“美國聯邦政府印第安事務局”關于印第安人身份認定的條例。美國政府承認印第安人為獨特群體,這是關系到種族生存的政治性表述。二是從內部確定身份,認為確實存在尚未被殖民經歷侵蝕的印第安文化,研究者的任務就是去挖掘那個文化并為其代言,表達“印第安人的聲音”。在當代學術界,“印第安人的聲音”一語的基本理論含義是:印第安文化有著獨特的思維方式、宇宙觀和價值觀,這是民族主義批評的基本信條。民族主義者認為,印第安身份是個政治問題,隱含著土著社會對主權的堅定訴求,必須由印第安人來決定。歷史地看,部落主權是基于17世紀以來土著人和歐洲人簽訂的各種條約和法律文獻之上,這些文獻記載著歷史上存在并始終堅持不懈地試圖建立或重建部落主權、被歐洲人稱之為“印第安國”的政治實體。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自治、主權與部落傳統有著相輔相依的關系,這種關系的演變是土著現代性的重要標志,也是維系民族性的主要依托。雖然由于歷史的原因,土著社會對自治、主權和傳統的訴求步履維艱、充滿矛盾,但無論如何,民族主義已成為身份話語的強有力支撐。
美國印第安文學批評中的民族主義的產生有著復雜的歷史背景。自20世紀60年代,印第安文學異軍突起,涌現了一大批作家、詩人、劇作家、藝術家和批評家,出現了數量可觀的作品,不僅受到美國主流學界的關注,還吸引了世界文學界的眼球。隨著創作的日臻成熟,印第安文學批評成為獨立的研究領域。但自其誕生之日起,印第安文學批評作為一個學科領域和知識形態一直存在爭議,也面臨傳統學科內部諸多的知識誤區。歷史地看,在20世紀60年代后期學院派一統天下的美國文學界,土著文藝復興可以說是真正意義上的民族主義復興。無論任何,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期的印第安人研究是民權運動的結果。在美國大學,最初的土著研究課程更多地是對既定知識范式或學科結構的回應,而不是致力于關于土著社會、歷史和文化的知識體系的建設。換句話說,這些學術行為的初始動機是政治性而非學術性的。應該說,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激進主義、多元文化政治和土著文學創作的繁榮為印第安文學批評的機構化奠定了基礎。
雖然印第安文學創作可以追溯到18世紀,但印第安文學批評則發軔于20世紀中葉稍后。第一部具有民族主義視野的批評著作當屬查爾斯·拉爾森(Charles Larson)的《美國印第安小說》(American Indian Fiction,1978)。拉爾森摒棄了時下流行的人類學方法,致力于“文化政治與美學之關系的評判”。拉爾森指出,“一部小說不僅是人類學的研究資料,還為土著人民提供了從自身的視角去講述歷史、消除誤解的重要手段。”拉爾森描述了20世紀印第安作家對殖民主義及其影響所做出的回應,把土著文學視為抵制殖民主義、挑戰主流文學和歷史再現、表現民族性的重要手段。拉爾森觸及了民族主義的關鍵性問題,有一定前瞻性。不過,雖然他把土著文學界定為產生于土著社區的文學,但他認為其功用“主要是向美國白人社會呈現土著美國人的生活畫面,在人們忘記他們之前記錄印第安人的生活”。在今天看來,這些觀點是成問題的,反映了時代的局限。
在拉爾森的《美國印第安小說》出版五年后,肯尼斯·林肯的《土著美國文藝復興》(Native American Renaissance,1983)可以說是民族主義批評的里程碑式著作。林肯的關注點是傳統(口述)與現代(書寫)的關系。在民族主義問題上,林肯與拉爾森之間的分歧開啟了曠日持久的爭論。林肯認為,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文學生產是“以書寫形式將土著口述表現形式翻新和翻譯成西方文學樣式的嘗試。當代印第安文學與其說是全新的創作,不如說是傳統的延續和更新”,因此,批評家的任務就是去“探尋文化傳統與其當代表述之間的傳承關系”。林肯以詩歌、小說和自傳為例,運用人類學的方法分析了土著文藝復興時期作品中傳統、神話和儀式的功用。在林肯看來,土著文藝復興乃是土著社會在殖民語境下恢復部落傳統并使之永久化的政治行為,但與拉爾森不同,林肯并沒有深入探討這些文本與土著社會現實的關系。其實,林肯把“土著傳統”作為一種隱喻結構的修辭性表述有將傳統束之高閣的危險,是有悖于其政治初衷的。對后來的印第安批評家而言,建構連接土著傳統、社區現實和未來發展的政治美學就成為十分緊迫的任務。
阿諾德·克魯帕特的“族裔批評”(ethno-criticism)就是這樣的嘗試。作為高屋建瓴式的理論架構,“族裔批評”鎖定土著性、民族性與反殖民政治的關系,揭示“霸權所賴以確立的兩元邏輯”,這種邏輯導致排他性的文學典律的確立、對土著文本的忽略和非語境化的批評定勢。克魯帕特主張采用人類學、歷史學和文化學來闡釋土著文學與主流文學的關系,并通過“反霸權翻譯”(anti-imperial translation)實現“本土與西方的對話”。為此,克魯帕特把“族裔批評”界定為旨在探索“以土著視角觀察社會、化解或抵消西方視角、顛覆西方認知模式和倫理價值體系”的跨學科比較研究,“重構教學體系和課程設置,影響乃至改變現行社會秩序”。可見,在克魯帕特看來,對話與承諾對于顛覆學術體制內部的殖民關系是必要的。為此,他反對任何形式的文化分離主義,因為文化分離主義試圖回避土著社會與主流社會之關系的復雜性,也無法反映出土著文學的融合性特征(syncretic nature)。
“族裔批評”是克魯帕特的民族主義思想的系統闡述。自20世紀80年代起,克魯帕特一直努力搭建印第安文學批評的政治美學框架。早在《邊緣的聲音:土著美國文學與典律》(1989)中,他就通過對“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多元文化主義”和“族裔批評”等概念的闡釋將其政治立場和文學主張納入其獨特的民族主義框架。在《邊緣的聲音》中,他探討了傳統與典律的關系,認為全面恢復印第安文學合法地位的時機已經到來。克魯帕特的主要關切是印第安文學的邊緣化以及由此造成的失語狀態,為此,他敦促學界“重新勘定美國文學之疆界,將印第安文學納入美國文學正典”。
克魯帕特的對話和融合理論產生了很大影響,我們可以在后來的土著批評家的著述中找到其影響的印跡。例如,格里格·薩里斯(Greg Sarris)的《土著婦女生存》(Keeping Slug Woman Alive,1993)考察社會實踐、文學創作與文學欣賞的關系。詹姆斯·魯伯特(James Ruppert)在《當代土著美國小說的媒介問題》(Mediation in Contemporary Native American Fiction,1995)中把土著文學創作界定為旨在完成認知重構和視角轉換的“意識形態翻譯過程……利用土著文學和西方文化傳統的互補性來表現藝術和思想的跨文化創作”。艾爾維拉·普利塔諾(Elvira Pulitano)的《土著美國文學批評的理論建構》(Toward a Native American Critical Theory,2003)則提出一種介于土著傳統與西方美學之間的話語策略。這些批評家都強調跨文化對話的政治意義,并將這一概念融入民族主義話語之中。可以說,對跨文化語境的強調代表了克魯帕特之后民族主義批評的走向。
身份政治的復雜譜系
歷史地看,以克魯帕特為代表的介入式批評突破了拉爾森和林肯以來的民族主義局限,把美學與政治的關系提到了新的高度。但是,這種批評范式仍有可能演化成為另一種形態的權力話語。克魯帕特認為這主要源于不平等的權利關系:“批評家不得不去生搬硬套、挪用或曲解印第安文學的創作實踐本身。”因此,“文化翻譯”是一柄雙刃劍,極有可能成為主流社會的工具,將研究對象轉化為知識對象,以居高臨下的姿態“替‘印第安人’說話,從而將其綁架在主流話語之下”。
的確,殖民關系是印第安文學批評無法回避的問題,其深層含義是,土著社會與歐美社會的接觸、交往和沖突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改變了土著社會本身?在印第安文學批評中,這個問題又會引出另一個頗具爭議的問題:是否存在泛印第安核心價值和文學范疇?要回答上述問題,民族主義批評家的任務是論證作為政治和文化主權主要內容的身份話語的性質,包括印第安人的地理文化、歷史變遷、語言習慣及其文化表述的獨特性,說明印第安社會一直維系著獨特的身份特征,這些特征建立在部落文化價值體系基礎之上并以獨特的、可識別的形式表現出來。林肯就曾對泛民族主義價值觀做過界定(“印第安社會的凝聚力源于部落與宇宙萬物的親和關系”,“人的聲音具有某種神秘的力量”等)。杰西·韋弗把“社區的重要性”視為土著社會共有的特征。羅伯特·沃里亞則在不同地域和社區的作家(Vine Deloria,Jr。and John Joseph Mathews)的作品中尋找共性。路易斯·歐文斯(Louis Owens)致力于探索各部落歷史經歷之間的聯系,把“在殖民主義之后重新發現或再現身份認同”視為“美國印第安小說的核心。”克雷格·沃瑪克把文學分析建立在對民族性的挖掘上,認為口述傳統及其所蘊含的世界觀是“主權民族主義”的基石。
雖然上述批評家對民族性的定義過于寬泛,但它卻道出了民族主義在當代社會的政治相關性。毋庸置疑,這種民族主義立場隱含著一種靜態文化觀和本源論,在文化層面往往導致本質主義,在政治上具有分離主義指向,在日趨多元化的當代社會,要維持這種身份話語越來越困難。文化分離主義的基本假定是:印第安人思維方式(民族性的代名詞)在殖民入侵前就已存在,是印第安文化以外的人無法理解的,研究者的目的就是挖掘并恢復被破壞的土著文化。這種呼聲不僅使得作為部落身份和主權載體的文學話語變得異常復雜,還使得多元主義面臨前所未有的政治壓力。在這種雙重制約下,民族主義批評家對克魯帕特的族裔批評能否避開諸如此類的話語陷阱深表懷疑。他們認為,批評家不應糾纏于主流話語的評判問題,而應當致力于探索主權的可能性。庫克琳認為“探索21世紀土著或部落主權的重要性”乃是批評家的首要任務。由于主權關系到土著社會的切身利益以及批評家(或作家)的政治立場(為誰代言、為誰寫作),因此,美學、政治、法律問題盤根錯節,構成了民族主義話語的復雜譜系。沃里亞的《部落的秘密:重獲美國印第安文化傳統》可以說體現了這樣一種視角。沃里亞認為,土地權利、宗教信仰和社會結構構成了印第安文學的大背景,印第安文學的批評和闡釋應直接產生并服務于土著社會為爭取主權而進行的斗爭,“印第安人的未來取決于土著社會能否在政治主權的前提下回歸土著儀式和傳統”。《部落的秘密》力圖實現這種回歸。不過,沃里亞回避了諸如民族性和土著性等傳統論題,而是強調“社區主義”(communitism),關注與社區生活密切相關的問題(平均收入低、患糖尿病率、嬰兒死亡率、輟學率高等)。薩利·洪多夫(Shari Huhndorf)也強調民族主義批評最重要的政治承諾就是關注土著社區、主權、民權、土地、健康和貧困等緊迫問題。杰西·韋弗在《土著美國文學與土著美國社區》(1997)一書中延續了沃里亞的思想,強調文學創作與社區核心價值的關系。沃瑪克在《土著美國文學中的分離主義》(1999)中把克里克族(Creek)作家(Alice Callahan,Alexander Posey,Louis Oliver,Joy Harjo)的作品放在克里克文化史中進行闡釋,把文學批評提高到主權維護與民族性建構這一前所未有的高度:
土著文學和由土著學者所從事的土著文學批評是土著主權的一部分。印第安人有呈現和探討他們自己形象的權利。土著作家進行創作、土著批評家對這些作品進行評論是建構民族性的重要步驟。雖然主權的文化屬性并不能等同于土著民族的政治地位,但二者是相輔相成的。民族性的重要一面就是人們對自身的看法,對身份的再現。通過想象、語言和文學作品來表現部落的聲音有助于強化公民對主權的訴求,賦予主權由部落而不是局外人所界定的意義。
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沃里亞的思想痕跡,把主權視為文學創作的重要內容和文學批評的基本尺度。
總之,民族主義話語的建構始終充滿了張力。作為傳統文化載體的文學的含義已變得非常復雜:它既是民族性的體現,又是文明沖突的見證和殖民歷史的符碼,反映了部落民族性與現代性的矛盾以及二者之間的依存關系。或許,印第安文學批評本身就是一種矛盾話語,該領域內部愈演愈烈的派系化之爭就是這種矛盾最直接的反映。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在多元文化已經體制化的今天,印第安文學批評內部悄然興起的民族主義的確面臨巨大挑戰,需要重新審視該領域內部的諸多問題。
跨民族視野中的美國印第安文學批評
徘徊于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之間的印第安文學批評走到今天,可謂步履維艱,充滿了矛盾和張力。德里克在論證后殖民語境下民族主義的合理性時把這種張力稱為“全球主義與地域想象”的沖突,指出跨國規模下的文化變形使得文化成為一種復雜的表意形式。民族主義、種族認同、本土主義已經在全球作為文化政治的標識出現,種族地位問題移至政治舞臺的中心。人們努力去發現或恢復真實的過去,把它當作現今文化身份的基石,這種努力同時也伴隨著擁有文化真實性的聲明,這在飽受“歷史帶來的痛苦”的人看來尤為迫切。就印第安文學批評而言,這種緊迫性在于如何處理兩個層面的關系:一是與美國主流學界的關系;二是與世界文學總體進程的關系,這兩類關系構成了德里克所說的“全球主義與地域想象”的宏觀架構,喻示了超越民族主義局限的新思路。
在2002年美國研究學會(ASA)年會上,三位土著批評家羅伯特·沃里亞、菲利普·德洛里亞(Philip Deloria)和讓·奧布萊恩(Jean O’Brien)在談到土著文學與美國研究的關系時都提到土著文學的邊緣化問題:美國大學印第安學者、土著研究博士學位和學術期刊寥寥無幾,普遍的冷漠導致土著研究“學術上無家可歸的局面”(intellectual homelessness)。十年過去了,這種機構性歧視仍然存在,“土著學者無所歸依的局面”反映了印第安人在美國社會中的地位。因此,在全球化和文化多元化的今天,土著民族主義的悄然興起的確是耐人尋味的:堅持政治化原則,確立“土著學派”,“把握知識和學術走向”,“堅持土著民族的民族性和自治權力”等。這種激進的措辭反映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文學批評與政治話語的平行關系。
在民族主義問題上,一個基本的共識是,殖民主義已經發生并決定著土著與非土著的關系,因此“殖民化”仍然是理解印第安文學的基本框架。從發生學角度看,土著文學源于幾個世紀的殖民壓迫,這段歷史及其后果構成了土著作家的寫作背景和素材。有鑒于此,克魯帕特認為,“西方殖民主義在美洲大陸對土著居民的壓迫無處不在,而且這種壓迫(不管有意還是無意)在今天仍在繼續,因此,必須把土著文學放在西方帝國主義的大背景下來理解”。不過,如何界定印第安文學與后殖民研究的關系,學界內部也存在分歧。一般認為,民族主義提供了一種清晰的“抵抗”模式,把文學理解為“解構殖民主義和重建文化秩序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但是,后殖民理論家通常優先考慮民族國家問題,而印第安人的殖民經歷更多地涉及法律、政治和經濟控制,后殖民理論的移植還需根據殖民主義的表現形態(如“內部殖民”)做具體分析。無論如何,后殖民研究框架可以為印第安文學批評走向世界提供一個接口,而比較視野的缺失則有可能導致印第安文學的進一步邊緣化,這也是許多土著批評家所擔心的。克魯帕特就曾強調這種國際視野的重要性:“土著美國小說是在持續的殖民主義語境下產生的……許多作品與其他國家和地區的后殖民小說創作遙相呼應。”克魯帕特的思想軌跡對于理解民族主義很有啟發性。在《土著轉向:批評與文化研究》中,克魯帕特關注民族主義的國際化語境,賦予“世界主義”以復雜的、個性化的解釋,拓展了該詞的含義,強調民族主義、土著主義與世界主義之間的共性,注重國際化資源。在《紅種人的重要性》中,他重申“國內外被殖民群體的政治斗爭中主權問題的重要性,支持民族主義運動,把反對殖民主義作為其共同目標”。
近年來,隨著印第安文學創作日漸成熟,在跨民族語境下重新定位印第安文學批評具有了一定的緊迫性。艾瑞克·謝弗茨(Eric Cheyfitz)指出:“美國印第安文學批評并非從后殖民研究那里套用術語,而是為其提供理論上的補充。”這一論點后來成為謝弗茨編輯《哥倫比亞指南:1945年以來美國印第安文學》的主要依據。庫克琳也強調印第安文學對世界文學(特別是第三世界)的獨特貢獻,關注二者的親緣關系和主題相似性(如壓迫、離散、錯位、殖民、種族主義、文明沖突、流放、抵抗、主權、民族性、自治等)。庫克琳認為,印第安文學的世界主義已經出現,而民族主義的首要任務就是探索“部落主權的重要性”及其與世界文學的關聯性。查德威克·艾倫(Chadwick Allen)的《血的敘事:美國印第安、毛利族文學與社會文本中的土著身份》就是這樣一部具有跨民族視野的著作,探討美國印第安文學和新西蘭毛利文學中“定居殖民地語境下的土著性建構問題”。艾米·卡普蘭(Amy Kaplan)還建議把印第安文學與美國內部殖民和帝國擴張時期的作品平行比較,探討“擴張、征服、沖突和抵抗的多重歷史經歷”。在這方面,約翰·卡洛斯·羅(John Carlos Rowe)關于帝國與文學生產的相關著述都是頗有見地的研究。在此框架下,土著女性主義成為民族主義的另一道風景線。在這方面,波拉·G·艾倫(Paula Gunn Allen)做了基礎性的工作,她的《神圣之圈:重獲美國印第安傳統中的女性品質》(The Sacred Hoop:Recovering the Feminine in American Indian Traditions,1986)對新生代土著女性批評家(Cheryl Suzack,Monique Mojica,Janice Gould等)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她們以特有的視角切入種族、階級和身份政治,踐行著女性主義的思想傳統,關注社區物質環境和現實問題,成為連接土著學界與國際批評界的重要紐帶。
宏觀地看,在跨民族政治語境下來規劃印第安文學批評有著廣闊的空間。跨民族的研究視域可以將民族主義的基本問題(部落主權、政治自治、文化身份、現代性)納入宏大的政治架構,注重民族主義的世界語境和國際化資源,從而擺脫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單一模式,在“全球主義與地域想象”的交匯中連接歷史與現實的關切,使印第安文學批評得以健康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