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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 女聊齋志異
  • 賈茗
  • 4617字
  • 2015-12-26 13:30:05

柯壽菊柯壽菊,字丹薏,廣陵樂工女生。其大母八十誕辰,夢女冠持贈丹菊一枝為壽,翌晨,女生,進以名之。髫齔失怙恃,叔無賴,鬻入勾欄中。六七歲,聞人誦詩,竊愛之;見文士即求指授,一聽了了。十歲初度,口占一絕云:“戲控青鸞下碧空,十年塵夢墮西風;此生不作韓樞密,愿抱秋心老蕊宮。”

一時傳誦,僉謂是兒命薄心高,恐非佳兆。及長,美而俠;富兒大賈,爭以纏頭媚之,輒時分濟寒。年二十,自以千金脫籍。私謂狎客某甲曰:“兒齒日漸增矣,浮沉風塵中,終無了局。頻年積,不下十萬金,頗可自給。愿乘色未衰,擇一才貌懼優、可同白首者,托以終身。君閱人多矣,煩留心物色;倘當意,不吝謝也。”甲笑曰:“諾,容徐圖之。”有山陰陶公子者,少年俊美,薄游廣陵;艷女之名,兼利其資,賂甲求為說合。時女已獨居謝客,甲特往述公子向慕意,并盛夸其門第才貌。女命導公子至,相而后可。既至,果一見目成,兩心相許。公子言妻相祭頻年,死在旦夕,雖暫居鋍室,一俟中饋虛人,即當正位。甲居中慫恿,女喜,遂定割臂之盟。定情后,兩情繾綣,誓同生死。

居無何,公子告女曰:“將如京師,納資求官。”問:“何官之求?”曰:“倅丞可耳。”問:“何不求守牧?”曰:“固所愿也,奈資不足何?”問:“所絀兒何?”曰:“五千金足矣。”女笑曰:“此亦甚易辦,妾當足成之。奈何甘就冷宦?”公子大悅。翌日,女為治任祖錢,出五千金付公子曰:“趣速經營,早去早歸,免妾久盼。”公子唯唯,訂期珍重而別。逾期公子不至。女問某甲,但飾語支吾;及堅詰不已,甲乃實告。公子固攜歸鄉里,入京求官,皆屬誑語,且其妻悍妒,亦不敢納妾媵。女知為公子所賺,殊不恚憤,笑謂甲曰:“妾初見若言大氣浮,固慮少年輕薄,不可終恃,今果然也。”因詳問公子里居第宅,自買太平巨舫,攜媼婢五六人,徑如山陰,僦屋而居,與公子望衡對宇,戒眾勿泄。瞷公子母壽辰,賀客盈門,女華妝命輿往。公子方肅賓在堂,驟見女至,大驚失色。

眾客不知誰何?睹女容光煥發,訝為天人,凜然不敢正視。女乃向眾客斂衽致詞曰:“妾廣陵樂工女柯壽菊也。諸公非公子族黨,亦必貴戚,妾有微忱,愿為諸公陳之,可乎?”僉曰:“愿聞。”女遂備述公子賺已始末,已,乃指公子而數之曰:“妾始以若貴公子,必知自愛,故遽以終身相托,不虞輕薄兒居心齷齪。但涎妾賣笑金,巧設騙局,自以為得計,不知妾賣笑金固用之不竭,特笑若太器小,無福以消受之耳。”公子聞之,汗流滿頤,惶愧俯首,默無一詞。眾客為之緩頰,并好言撫慰,愿其為調停,令公子謝過,仍踐前盟。女謝曰:“諸公休矣,此等齷齪兒,妾誓不與相見。今所以不憚勞苦,千里而來者,誠以若今日可負妾,異日負君、負親、負妻、負友亦何不可!故特將若人暴告諸公,俾各慎與交游,勿受其詐耳!”

眾以女言爽訣,知不可挽,因謂公子所攜歸五千金,當如數返璧。女笑曰:“此尤細事。若重利輕義,妾則不然;今既為若所賺,直如當日纏頭少博此戔戔耳。況妾平日赒濟究困,浪擲何止倍蓰。若既愛之,亦第蹴爾與之,以大快其欲可也!妾去矣。”遂別眾,從容上輿登舟而去。公子面如死灰。眾相對嘆息,但訕誚公子薄幸而已。女旋廣陵,幡然變計,曰:“一誤不可再誤。今必得一中年名士之在官者而事之,且非續娶不可。”

會淮安府教授周廣文五十喪偶,遣媒求為繼室,女夙耳周固名士,欣然許之。嫁后,琴瑟甚敦。越歲,生一子,周益嬖之。

前室固有二子。嘗與女言:“冷官多子,慮垂老無以資俯育。”

女曰:“奈何?”周曰:“差老固善鴟夷術,向苦無資,聞卿多私蓄,若假我權子母,不患不得什佰息也。”女曰:“業夫妻矣,曷不早言,妾物即君物,但揮霍耳。何假為?”遂傾箱罄出所蓄十萬金付之。周得金,罷官業鹺。不三年,得子金二十萬。即罷所業。肆筵設席,延女上座,自捧卮以獻曰:“賴卿母金得少弋獲,子孫不憂凍餒,皆卿之賜!雖然卿出身平康,無不知者,仆縱疏狂,亦不合儼然聘為繼配。即仆自愿之,其如天下后世口實何?”女曰:“妾從君生子,已扶床矣,何忽出此言?豈疇昔申旦之誓,非君意耶!”周曰:“良有之。向以聞卿所蓄甚富,姑妄言之;藉可運籌生色,一洗寒酸。今幸如愿,卿之母金當仍歸趙,并酬以什一之息。我有旨蓄,亦以御冬。老夫髦矣,卿近中年,獨居鰥處,兩足存活。自今以往,永與卿決矣。”女曰:“決則決矣,妾所生雛,將焉置之?”

周曰:“卿如難割愛,將雛俱去可耳。”女曰:“諾。”即日攜子挾金,仍旋廣陵。以鳩工庀材,大治第宅;購良田沃產,擇老成紀綱司之。每歲出納,躬自會計,日益饒富,不惜厚俸延名師以課子。子十四歲,周歿。

女赍重賻,攜子斬衰臨吊,周之二子拒之,不許入口,慟哭而返。或謂女十歲時所為詩,終成讖語。所謂心高命薄者,非耶?自以郁郁不樂。四十歲后,改號瘦菊老人。然風骨珊珊,雖當中年,望之猶如二十許人。

彩鳳新昌孫秀才,軼群清才,玉貌工琴,善吟詠,灑然裙屐少年也。家故鄉居,偶入城訪戚,歸途遇雨,渾身沾濕。見道旁有草舍,扣門,一叟出應,延之草堂。燃火燎衣,留款酒饌,家無僮仆,僅一婢往來供給。翁亦蹀蹀其勞。孫不自安,乃起挽坐,叟言庸姓,中州人,流寓于此。年七十喪偶,止一女彩鳳,年十六矣。言己,亦轉叩孫,孫以實對。

叟曰:“觀子儀表,必非久人下者;室女幸不陋劣,愿附為婚姻。”孫辭已聘,叟固言無妨,曰:“仆鐘漏待盡,久欲棄家訪道,徒以弱息累人,今得事君子,于愿已了。”孫曰:“感翁厚意,何敢固卻?但家有慈母,尚容稟白。”叟曰:“此固應爾。”方展敘間,天已逼冥,叟留暫宿,導至草堂夾室,竹床髹幾,位置楚楚;插架書卷極富,壁懸素琴一張。叟陪夕飧,茗飲劇談,旋見小婢捧衾褥至,叟囑安置,遂去。孫思訂婚之言,輾轉不寐。俄聞房后彈琴聲,音調清越,憂思約指;細聽,乃《關雎》之次章。孫觸所好,披衣起,亦取壁上琴,鼓《鳳求凰》之操,并占《菩薩蠻》一闋記之,詞曰:“無端一陣廉纖雨,天公苦苦留人住,雨后月華生,幽人分外明,隔墻琴韻度,細把憂思訴。輾側睡難安,知他玉指寒。”

天既明,叟出,作別。回家向母緬述其事。母慮物議,且恐失母之雛,未嫻閨訓,不允,孫內戀女,外迫慈訓;心違意迫,無計可施,久之遂玻初猶支離搘拄,月余,奄奄一息矣。孫固雙祧,其從母見其瘠,詢得其故。懟曰:“姆姆何守頭巾戒?殺吾兒,我倆人他日將誰依乎?”遂浼其父赴唐翁媒定涓吉,兩娶焉,原聘楊,固大家女,亦嫻翰墨。孫得溫柔鄉,有終焉之志。既而,母促孫入都赴試。彩曰:“途中恐有意外,我當偕行。”孫慮母不允,彩曰:“不必白母,我自有策。”

早旦朝母,請曰“郎入都,兒欲暫歸,省視老父。”母允之。

彩囑孫先行,逆旅相待,三更許果來。問:“深夜何能一人至此?”彩曰:“實告君,我狐仙也。因與子有夙緣,故相從。”

是晝則同車,夜則伺枕,惟孫見之,他人皆不見也。行至荏平,王倫變起,賊黨欲屠城。孫張惶無措,彩搖手令無聲;探懷出紙剪人馬無算,大才盈指,向空撒去,旋見神兵鼓噪至。賊疑官軍有備,乃駭竄去。孫得無恙。將抵京,辭孫先歸,留之不可,出三藝一詩。令孫熟之。曰:“出闈即歸,今科必捷。君命止孝廉,明歲亦不能入闈也。”是科果獲雋。旋即奉嗣母諱,不及北上。彩后與楊各生一子。一日,彩歸寧,以兒付楊曰:“托姊善視,饑時但飼以飯,切勿與乳也。”彩去,楊愛兒逾于己出,兒飲以乳哺之。彩歸嗅兒,嗔曰:“與姊云何?今違我戒,子不育矣。”遂怫然去。未三日,兒果驚死。彩亦從此絕跡。

嚴武唐西川節度使嚴武,少時使氣任俠,嘗于京師與軍使鄰居。

軍使女美,窺見之,賂左右誘而竊之以逃。軍使告官,且以上聞,詔遣萬年縣捕賊官乘遞追逐。武舟自鞏縣聞,懼不免,飲女酒,解琵琶弦以縊之,沉于河。明日,詔使至,搜之不得。

此武少年時事也。及病甚,有道士從峨嵋山來謁。武素不信巫覡之類,門者拒之。道士曰:“吾望君府,鬼祟氣橫,所以遠來。”門者納之。未至階,自為呵叱,論辯久之。謂武曰:“君有仇冤,君知之乎?”武曰:“無之。”道士曰:“階前冤女,年十六七,頸系一弦者,誰乎?”武叩首曰:“有之,奈何?”道士曰:“彼云欲面,盍自求解。”乃灑掃堂中,令武齋戒正笏立檻內,一童獨侍檻外。道士坐于堂外行法。另灑掃東閣,垂簾以俟女至。良久,閣中有聲。道士曰:“娘子可出。”其女披發頸弦,褰簾而出。及堂門,約發拜武。武驚慚掩面。女曰:“妾雖失行,無負于公,公何太忍!縱欲逃罪,何必忍殺?含冤已久,訴帝得伸。”武悔謝求免,道士亦為之請。女曰:“事經上帝,已三十年矣;期在明晚,言無益也。”

遂轉身還閣,未至簾而失其形矣。道士謝去。武乃處置家事,明晚遂卒。

宓珠莫公子熔生,西浙人;美豐姿,喜修飾,自詡為羊車中人。

失怙恃,幸依乃叔某太史公。年十七,因丁壬錯迕,尚未下玉鏡臺。太史官京師,公子家居,漸知盜仆婦,太史夫人不知也。

浙之大家,多傭貧家女司女紅,蕩婦恒與主人私。夫人素審西鄙顧某婦葉氏賢,浼佃人郎當往募。婦來,則攜一幼女名宓珠者,荊釵韋布,裊娜可人,年十五,即拈針襄母勞。公子驀見女,即瑩瑩眼垂青,而女多避匿,不能與之語。葉氏偶小恙,公子為折券量藥,極殷勤。小愈,使女出拜,挽以手,始得與女語。然欲挑之者屢矣,苦無隙。

一日,葉侍夫人看園中牡丹,公子袖荔枝翩然至,適女獨處操刀尺,見而欲逸,為其所阻。問曰:“公子將何為?”公子面赤及心忐忑,不能吐一字,久始戰兢以荔枝進。女堅卻不顧。

公子情急,拚決裂曰:“小生為卿骨柴立,夢顛倒矣。”言次,欲攬其袖,女欲號,公子懼去,猶回顧曰:“忍哉卿也。”他日,又蹈隙往,仍如前狀。女投剪而起曰:“妾雖貧,非歌《陌上桑》者,公子好自愛。”公子灑涕曰:“小生不敢望非禮,不過乞卿一言,訂三生約耳。否則為卿死,恐不能視卿獨生。”女思之良久,曰:“公子深情已篆心曲,但未審以妾為婦耶?為妾與婢耶?”曰:“妻也。若以卿為妾,不怕折壽算與?”女信之,曰:“雞騖得隨鳳凰,誠家長之所深愿,若媒妁佳,無不諧。”曰:“是非先與卿盟不可。”突夫人至,見女與公子語,以為兩小無猜,不深疑。一夕,女坐空庭望月,公子瞰人靜,脅入已室,相與拜雙星,盟百年;然后扶之榻上坐,欲與亂。女嬌嗔曰:“先污后嫁,他時花燭,郎能信其貞也?”公子敬愛,欲互贈佩玉。曰:“妾之一身,皆郎所有矣,何必重物。”旋見花枝弄影,疑懼遽去。葉事藏將告歸,女更私囑公子曰:“前夕之盟,可信否耶?”曰:“天日之誓,何能兒戲!”女流涕曰:“公子閥閱,恐非寒家所稱,即不敢拗長上成敵體;然柳枝桃葉,亦妾所甘。倘負斯盟,妾有死耳。”

公子以巾代拭淚曰:“此固小生日夜所籌者,行當婉陳夫人玉成之。夫人慈,卿所知也,倘中變,小生亦死以報卿。”女歡喜,斂袖曰:“郎真有情人也。昔有盲者,推妾命云:”有夫人分。‘今果然耶!“再三叮囑而別。而生終未敢以此意達夫人。時太守已外任成都太守,遣亻平接眷走巴蜀,公子與焉。太史見其玉立,頗不群,愛而撫摩曰:”阿侄好努力讀經史,我已聘得吳侍御女名晨香為汝婦,渠家無白腹東床也。“公子佯拜謝,而心終戀宓珠,既而轉念曰:”危矣哉,幸未污渠清白也。“一朝親迎,視晨香美絕倫,且工吟詠,媵婢亦端麗,較宓珠且有上下床之別,私心自笑曰:”昔何餓眼,抑見之不廣也。危矣哉,幸未以佩玉為質也。“時新傭劉嫗,女紅不亞葉氏,惟居恒白晝掩關眠,以為病,不之異。晨香命婢子小鸞師事。劉笑謂公子曰:”他日為郎作小星!“夫人亦笑曰:”此女頗肖顧女宓珠,特不如其慧耳。“時宓珠居鄉里,年已及笄;夕卜燈花,晨占鵲語,而公子久無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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