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輩患之,一夕,棄于道周。行路咸傷之,往往投其余食,得以充腸。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裘有百結(jié),襤褸如懸鶉。持一破甌,巡于閭里,以乞食為事。自秋徂冬,夜入于糞壤窟室,晝則周游廛肆。一旦大雪,生為凍餒所驅(qū),冒雪而出,乞食之聲甚苦。聞見者莫不凄惻。時雪方甚,人家外戶多不發(fā)。
至安邑東門,循里垣北轉(zhuǎn)第七八,有一門獨啟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連聲疾呼:“饑凍之甚!”音響凄切,所不忍聽。娃自閣中聞之,謂侍兒曰:“此必生也。我辯其音矣。”
連步而出。見生枯瘠疥厲,殆非人狀。
娃意感焉,乃謂曰:“豈非某郎也?”生憤懣絕倒,口不能言,頷頤而已。娃前抱其頸,以繡襦擁而歸于西廂。失聲長慟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絕而復(fù)蘇。姥大駭,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遽曰:“當(dāng)逐之。奈何令至此?”娃斂容卻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
當(dāng)昔驅(qū)高車,持金裝,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蕩荊且互設(shè)詭計,舍而逐之,殆非人。令其失志,不得齒于人倫。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絕,殺而棄之。又困躓若此。天下之人盡知為某也。生親戚滿朝,一旦當(dāng)權(quán)者熟察其本末,禍將及矣。
況欺天負(fù)人,鬼神不,無自貽其殃也。某為姥子,迨今有二十歲矣。計其資,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余,愿計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贖身,當(dāng)與此子別卜所詣。所詣非遙,晨昏得以溫清,某愿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奪,因許之。給姥之余,有百金。
北隅四五家稅一隙院。乃與生沐浴,易其衣服;為湯粥,通其腸;次以酥乳潤其臟。旬余,方薦水陸之饌。頭巾履襪,皆取珍異者衣之。未數(shù)月,肌膚稍腴,卒歲,平愈如初。異時,娃謂生曰:“體已康矣,志已壯矣。
淵思寂慮,默想曩昔之藝業(yè),可溫習(xí)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車出游,生騎而從。至旗亭南偏門鬻墳典之肆,令生揀而市之,計費百金,盡載以歸。因令生斥棄百慮以志學(xué),俾夜作晝,孜孜。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諭之綴詩賦。二歲而業(yè)大就,海內(nèi)文籍,莫不該覽。
生謂娃曰:“可策名試藝矣。”娃曰:“未也。
且令精熟,以俟百戰(zhàn)。“更一年,曰:”可行矣。“于是遂一上登甲科,聲振禮闈。雖前輩見其文,罔不斂衽茍羨,愿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茍獲擢一科第,則自謂可以取中朝之顯職,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穢跡鄙,不侔于他士。當(dāng)?shù)a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連衡多士,爭霸群英。“
生由是益自勤苦,聲價彌甚。其年,遇大比,詔征四方之雋,生應(yīng)直言極諫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參軍。三事以降,皆其友也。將之官,娃謂生日:“今之復(fù)子本軀,某不相負(fù)也。愿以殘年,歸養(yǎng)老姥。君當(dāng)結(jié)媛鼎族,以奉蒸嘗。中外婚媾,無自黷也。勉思自愛。某從此去矣。”生泣曰:“子若棄我,當(dāng)自剄以就死。”娃固辭不從,生勤請彌懇。娃曰:“送子涉江,至于劍門,當(dāng)令我回。”生許諾。
月余,至劍門。未及發(fā)而除書至,生父由常州詔入,拜成都尹,兼劍南采訪使。泱辰,父到。生因投刺,謁于郵亭。父不敢認(rèn),見其祖父官諱,方大驚,命登階,撫背慟哭移時,曰:“吾與爾父子如初。”因詰其由,具陳其本末。大奇之,詰娃安在。曰:“送某至此,當(dāng)令復(fù)還。”父曰:“不可。”翌日,命駕與生先之成都,留娃于劍門,筑別館以處之。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備六禮以迎之,遂如秦晉之偶。娃既備禮,歲時伏臘,婦道甚修,治家嚴(yán)整,極為親所眷。向后數(shù)歲,生父母偕歿,持孝甚至。有靈芝產(chǎn)于倚廬,一穗三秀。本道上聞。
又有白燕數(shù)十,巢其層甍。天子異之,寵錫加等。終制,累遷清顯之任。十年間,至數(shù)郡。娃封汧國夫人。有四子,皆為大官,其卑者猶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門,內(nèi)外隆盛,莫之與京。嗟乎!倡蕩之姬,節(jié)行如是,雖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為之嘆息哉!予伯祖嘗牧?xí)x州,轉(zhuǎn)戶部,為水陸運使。三任皆與生為代,故諳詳其事。貞元中,予與隴西公佐話婦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國之事。公佐拊掌竦聽,命予為傳。乃握管儒翰,疏而存之。
時乙亥歲秋八月,太原白行簡云。
素娥宜興吳生,白皙疏秀,玉立亭亭,儼然裙屐少年也。歲試澄江,寓天寧寺前某吏家。夜夢女子來,與之繾綣;曉而遺泄,以為夢幻。次夕復(fù)然,異之。逾夕,留燭以覘其異。
目甫交,覺有人據(jù)腹上。微開目,則一少女,妙曼無儔;啟衾納之,即與縱送。女若不勝,曰:“狂郎憨猛如是,弱質(zhì)何堪?”細(xì)詰生平,女言為狐,蔣氏素蛾,與君宿緣,愿偕終老。生言家固有妻,恐不相容。素言無妨。由是來無虛夕。談制藝詩文,極有理法;兼長音律,旁涉星卜諸雜藝。生出所作,丹黃無不中款。因勸吳曰:“子非功名中人,多不過掇一芹,惟安樂壽考,可擬散仙,非措大可及也。”同寓生聞吳室中噥噥與人語,窺之,見與一人坐,排戶入,已失所在。疑為邪祟,勸令易室,諾之。是夕女至,曰:“野合胡可久?我將先歸,拜謁太公翁姑,庶不以私奔為人竊笑也。”遂去。吳祖,名諸生,年六十余,適自邑歸,道遇一媼攜女郎,就問吳住址。翁曰:“此小孫,詰之何為?”嫗曰:“息女已字郎君,特送之來拜見尊氏。翁即太公耶?”翁駭愕,疑孫在郡或有成說,偕歸。曉之曰:“小孫已娶二年。我家寒素,不能多添食指,勿自誤。”嫗曰:“稔知君家娘子賢,便為姊妹行,渠儂所愿;糟糠荊布,固能甘之。
妾家亦非朝精餐而夕佳肴也。“促女拜畢,入內(nèi)見姑嫜,并謁生妻如禮。嫗辭去。越日送奩具來,滿一室,頗不草草。
媼謂女曰:“好事郎君,我得暇來視汝。”相向泛瀾而去。
生試畢,歸,入室見女,驚喜交集。翁擇日為之合巹。閨房雍睦,志各無他。無何,同試生以遇女事漸泄于翁。翁慮為孫患,密召羽流為驅(qū)禳計。素已知之,曰:“我至汝家兩月余,絲毫未嘗失禮。翁生平究濂溪之學(xué),世之妖淫狂蠱,枕席間促人壽算者,不知凡幾,翁不能治,乃仇禮法人。我雖非人,固少嫻閨教,長習(xí)閫儀,狐而人也,何害?”生以白翁,翁遂安之。素謂翁曰:“某地一區(qū),賤值可得。此地葬后,三年可小康,子孫當(dāng)世科第。”如言買之,以媼葬焉。
越年春,素盡出簪珥衣飾典質(zhì),囑生市木棉。時棉值極賤,不三月,價頓昂,獲利倍蓰。自后種植樹藝,皆決于素,居然小阜矣。女自適吳,未言歸寧,母亦絕不至。一日,言母將偕諸姊妹自陜來我家,姊姊一人任庖廚,恐不給,合召庖人,分治肴饌。至期,果有數(shù)十人荷羊酒先至,隨肩輿數(shù)十落庭中,素一一承接。生從穴窺見少女十余人,皆珠翠滿頭,列坐喧笑,室中鋪設(shè)華煥,非復(fù)曩時寒儉。但聞素母曰:“別后轉(zhuǎn)食諸女家,翱翔六七剩山川風(fēng)土之具,暇當(dāng)為汝述之,可發(fā)大噱。”
正喧笑間,一蒼頭奴奔入告曰:“六姑舉家被雷劫矣!”一麗人即倒地大號,眾皆不歡而散。次日,素謂生,欲偕歸省視,并唁六姊。生問途之遠(yuǎn)近,素啟箱出二紙鸞,捻之即真,與生各跨其一,振翼入云。俄見樓閣數(shù)重,一婢在下呼曰:“九姑偕吳官人至矣!”入拜畢,女問六姊所在,曰:“夜來過哀,臥未起。”令婢導(dǎo)生入廳,事旁舍,囑曰:“倘獨居嫌悶,架上有書可讀,戶后小園請散步也。”吳飯后,隨意抽架上書翻閱,皆黃庭內(nèi)經(jīng),幽奧費解。入園,花木繁盛,后有一小樓,躡梯登焉。
樓中悉貯大紅皮箱,不敢啟視,仍下樓出。次早,母謂曰:“婿凡軀,此間不宜久住,盍即歸?”呼素出,告以故。素欲六姊同行,媼許之,曰:“乘騎太勞,可由船而去。”即有兩長鬣奴牽一舟,促登訖,覺風(fēng)聲出舵中。素以一手挽帆索,東西但聞轟濤鼓浪聲,須臾抵家。另辟一室舍其姊。生妻欲為其弟三郎謀續(xù)膠,念甫萌,素已知之,謂曰:“以吾姊視愛弟,才貌相當(dāng)。惟六姊自痛婿后,萬念皆灰,久欲入山修道,所以遲遲者,為老母仙去不遠(yuǎn)耳。”生問:“何以得仙?”曰:“異類修真,第一先具仙體。必覓人世端麗之姿,摹仿想象,數(shù)百年而形似,更致百年而神似,方能脫卻皮囊,游仙自在。
即狐而論,傳派非一,有正法,有旁門。
得正法者,偷紀(jì)同人,積修行滿,自列仙班,若蠱人自利,所獲較速,而得禍亦烈。“生曰:”子既仙,盍授我真訣?“
曰:“此須有仙骨,否則具有大功德,為諸所欽敬,方可登仙。
子夙世既無道根,又無厚植,豈敢妄授?但能卻病延年,得享修齡足矣。“后數(shù)年,素忽病心痛,轉(zhuǎn)輾晨夕,竟死。附葬祖塋。生年八十余,強(qiáng)健如少壯人。有仆赴山東,遇素跨黑衛(wèi),從一青衣,問仆主人安否?探懷出包授之曰:”持歸,付汝主。“
發(fā)之,則殮時簪珥也。
蔡箏娘陳先道,字不矜,南城人。自桂林罷官歸,過洞庭。夢彩衣童,自言是洞庭龍子,奉命告:飯勿食蒜韭及犬,后三年當(dāng)有所遇。及期六月,在河中幕府,沿檄如商州,道經(jīng)藍(lán)橋驛,夢向所見童執(zhí)節(jié)而來曰:“仙子候君至!”遂導(dǎo)以行,到一處,峻崖峭壁。童以節(jié)扣石壁,聞鏗然掣鎖聲。俄入洞戶,棟宇華煥,金壁絢赫,佳花美木,世所未睹。稍進(jìn),抵中堂,望一麗女,方笄歲,姿態(tài)縹緲,宛若神仙中人;正隱幾寫佛書,顧客至,甚喜,相延對席,談?wù)f如云。陳乘間調(diào)之曰:“獨居悶乎?”
笑曰:“神圣無悶。”既而置酒同飲,累十觴,引生于室。室中皆錦綺文繡之飾,燒蠟燭大如椽。
女子曰:“人間方酷暑,此處則無暑氣。”陳但覺清涼加深秋。女從容言:“吾蔡員外女,今住吉邑,以塵緣未盡,富于春秋。名嬄,字清娘,小名次心。幼時善秦箏,父母以其與彭氏女名嫌,更字曰‘箏娘’。得與君接,幸矣。君仙材也,但世故膠膠,不容久居此。”
又言:“司命不欲與君大官,恐復(fù)墮落耳。”因出自玉牌授之,請曰:“君既游物外,不可無紀(jì)。”陳操筆立成十絕句,其一曰:“玉貌青童洞里回,洞庭仙子有書催,書詞問我何多事,何不驂鸞早早來?”其二曰:“長恐凡材不合仙,喜逢神女執(zhí)因緣;云中隱隱開金鎖,路入麻姑小有天。”其三曰:“梅石榴花映綺窗,碧芙蓉朵亞銀塘;青鸞不舞蒼虬臥,滿院春風(fēng)白日長。”其四曰:“沉沉香霧映房櫳,翦翦檐頭盡日風(fēng),汗雨頓稀塵慮息,始知身在蕊珠宮。”其五曰:“老聃西逝即浮屠,莫怪窗間貝葉書,長哂楊妃仙格勢,卻教鸚鵡誦真如。”其六曰:“當(dāng)怪樂天長恨詞,釵鈿寄語太傷悲;于今始信蓬山上,有憶人間有問時。”其七曰:“一到仙宮白玉堂,氛氳香澤滿衣裳;非龍非麝非沉水,疑是諸天異國香。”其八曰:“玉女倚天多喜笑,素娥如月與精神;假饒不許長年住,猶勝人間不遇人。”其九曰:“瓊漿飲罷日西沉,瞬息觀游直萬金;塵累滿懷那住得,鳳蕭休作別離音。”其十曰:“玉水本流三島上,蟠桃生在五云間;若非此處皆凡猥,劉阮昏迷皆往還。”寫畢復(fù)飲,女命侍兒以蕭度離鳳之曲,曲終而寤,簫聲故在耳,后兩夕,復(fù)夢童攜詩牌白曰:“仙子謝君。玉女即天女也,素娥月精以鬼況甚無味。劉、阮太真,列仙也,常相往還,君何訾詆之甚?老子為九天最尊,奈何輒斥其名?今為易‘老聃’二字為‘道家’,‘仙格勢’三字為‘苦輕肆’,‘皆凡猥’三字為‘那真實’。”陳悉依算語,童遂去,且行且言曰:“人間文士輕薄,好譏毀人。”回頭微笑而去。自是不復(fù)再逢。陳自作文記其事。女與陳飲款終宵,曾不及亂,非唐稗說所記諸仙。此其真玉妃輩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