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地理屬于情感(2)
- 一滴水有多深
- 劉醒龍
- 4674字
- 2016-01-30 14:54:15
冬季到深山砍柴的半路上有一座山叫烏云山。山腰上有一棵千年古松。每次砍好了柴,饑渴交加地往回走時,并不是盼著望見家門。只要抬頭,心里就會想怎么還看不見那古松。從望見古松到癱坐在古松下,才敢在心里長長地吁一口氣。坐在古松下,迎著夕陽,望得到十里外的家門。這樣清明的天空,就是剛被雨洗過的城市也只能望洋興嘆。古松樹冠如華蓋,在它的蔭護下,山里所有的風雨都浸不透一個人疲憊至極的身子。我見過古松用全部的樹冠頂著白的樣子,那時它差不多就是我讀過的所有童話與神話里神仙的樣子。在仿佛總也走不完的山路上,我確實夢想過,有一個法力無邊的人來賜予美好的生活。古松在里的形象被同伴們說成是老了。同伴們還進一步引申說,凡是老了的東西都會死去。同伴的話竟然一語成讖。那場融化后不久,古松在挺立了一千年后,怦然倒地。一些手執(zhí)利斧的男人,像弒父一樣屠殺了它。現(xiàn)場我沒有趕上,我只看到滿地木屑。那些木屑白嫩嫩的。在我擁有自己的孩子后,每一次觸摸到她的肌膚,我都會想起古松最后的木屑。蒼勁的古松化作碎片,給世上留下經(jīng)久不滅的嬰兒奶香,和生命早期的嬌媚。我將那些木屑收攏起來,小心翼翼地裝滿一只竹簍。因為這些木屑,家里整個冬天都彌漫著松脂的清香。一千年長成的古松并不是說砍就可以砍的。前去阻攔的人無法反對要砍古松的理由。那個領頭的人用一種引誘的語氣說,城里要蓋一座最高的樓,沒有這棵樹做龍骨大梁,高樓就蓋不起來。那天發(fā)誓要與古松共存亡的人不少于兩百。他們輕而易舉地就被這番話征服了。
在我進城的那一年,還牢牢記著當年古松被砍倒時大家說過的話,他們想到城里最高的樓上看看,做成龍骨大梁后的古松是什么樣子。我在城市里走動了很久,真想替父老鄉(xiāng)親尋找一個滿意的答復。最終結果是我的放棄。我尋找越多,答案越荒謬。古松在城市的高樓面前,正好應了那句話:英雄無用武之地。樓房蓋得越高,越是不需要大樹派用場。我只能選擇遺忘而不再去面對古松到底作何用處的真,城市是鄉(xiāng)村畢生的夢鄉(xiāng),我沒有權力打碎它們。
那個時代的孩子對城市的經(jīng)歷幾乎一樣。最早知道的城市是北京。北京印在語文課本上。老師在教識字課時,大聲領著我們朗讀說:北———北京的北。隨后又說:京———北京的京。在北京之后,莫斯科作為與蘇聯(lián)社會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戰(zhàn)爭的附屬物,曾經(jīng)充斥在所有的文章與話語里。那時候聽到的全稱是莫斯科當局。排在莫斯科后面的城市是紐約。美國的首都華盛頓進入我們的知識視野是很久以后的事。紐約能排在華盛頓前面,得益于華爾街上的金融風暴和曼哈頓黑人聚居區(qū)里的騷亂,那些跡象曾經(jīng)被說成是美帝國主義行將滅亡的特大喜訊。鄉(xiāng)間公路上因此出現(xiàn)歡欣鼓舞的游行示威,支持黑人兄弟們的抗暴斗爭,并拼命地跟著別人一道詛咒華爾街的后臺老板們。
三十年后,我站在華爾街上,最早關于紐約的這些東西在記憶里情不自禁地跳了出來。我對自己幽默地一笑,然后拉開架勢,以正對著華爾街口的教堂為背景,拍攝了幾張能夠證明自己曾經(jīng)與華爾街同在的照片。
這樣的過去只配成為現(xiàn)在的笑談。武漢不一樣,一旦進入個人生活,便成為心中永遠也解不開的情結。這不僅因為它離老家最近,還因為那一年母親進城求醫(yī),記憶中是武漢醫(yī)治好了重病的母親。
多年后從鄉(xiāng)村來武漢,沒有街頭浪跡的經(jīng)歷始終影響著我對城市的了解以及對城市的感情。
城市是人趁上帝做夢時,匆忙發(fā)明的一種專門供人享受的東西。
白天,每一個人都在忙得不可開交,城市便總是灰頭灰臉的。城市的美麗屬于夜晚。在一萬種燈光的投射下,每一個人都會在它的妖嬈面前身不由己地放棄自恃,在心里拾起最輕松最能感動自己的幻想。城市在世界中的位置節(jié)節(jié)攀升,源于今天的人幾乎將力量都使在城市的身上。在溫情脈脈的感動中,城市不動聲色地奪走了一批又一批人的精神資源,使其更能和諧地共存于物化的旋律之中。
湖上的風在大雁的翅膀下刮得更猛了。
迎著風,大步緊走一陣。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能讓心里產(chǎn)生懷想的松樹了。松濤聲忽然間變得縹緲起來,好像經(jīng)不起北風的搜刮,一下子逃逸到高空。我沒有停下。從前的經(jīng)驗一下子蘇醒了。我意識到松林就在眼前時,一棵五十歲左右樹齡的松樹便真的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不管是在高山大嶺,或是在田野湖畔,天下的松樹全都一樣,只要有上幾年樹齡,松樹就會凸現(xiàn)出與世上繁華格格不入的性子。南方最冷的日子正在來臨,可是我的周身如同火一樣發(fā)燙。當我的手觸摸到松樹的身子時,一種震顫頓時橫亙在胸膛里。松樹有一大片,每棵都很粗壯高大,落下的針葉在地上鋪出一遍金黃。在松樹林的深處,一對情侶正在忘情地發(fā)泄著他們的愛情。城市愛情不在乎有人打擾,何況眼前的松樹有足夠的尺寸作為屏障。松樹沒有人來人往的撫摸,這使它的周身粗糙如初。那種滋味進入心里,眼前立即閃動著鄉(xiāng)村被風霜磨礪過的面孔。久違的松樹通體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松脂香。在目光平齊處,有人用小刀刻出一只心樣的圖案。圖案上面布滿一滴滴的松脂。剛剛凝固的松脂軟軟的,手掌擱上去,還能被粘住。幾個不大的氣槍彈孔,被松脂塞得滿滿的。松脂凝固后都會成為堅硬的結晶體。
在勞動中愛過的鄉(xiāng)村男人,最會形容那些浸在汗里的乳房。
他們說那是一塊還沒干透的松脂,粘上手就扯不下來,好不容易扯下來,十天半月還能聞到嫩膩的肉香。我將手緊緊地擱在松脂上,耳邊又能聽見那些大大方方地裸露著白而飽滿乳房的女人,在田野里發(fā)出放浪的笑聲,以及男人們由衷的驚呼。
鄉(xiāng)村的孩子,曾經(jīng)好久不理解成年男人,為何將身邊最美麗的女子,叫做五百瓦電燈泡。我們那被叫做五百瓦電燈泡的女人是位赤腳醫(yī)生,一年里難得見到她下地干幾天活。只有在雙搶與秋播最緊張的時候,她才出面收獲稻谷和播撒。她一出現(xiàn)在田野上,男人就像瘋了一樣,每個人都要大聲叫上十次,說五百瓦電燈泡都有了,今晚搞夜戰(zhàn)吧。輪到生產(chǎn)隊長說話時,他總是說:好吧,大家想搞夜戰(zhàn),那就搞吧!五百瓦電燈泡被成年男人們叫了幾年后,孩子們才曉得,這話是瞎子三福最先說出來的,形容赤腳醫(yī)生那對像是許多松脂堆起來的乳房。老家有電燈是此后十年的事。我和所有的孩子一樣,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生下來就看不見東西的三福,竟然能將電燈泡這種東西與女人的乳房聯(lián)想到一塊。
男人一旦有了對女性身體最美麗地方的深刻體驗,自然會驚嘆瞎子三福所形容的美妙:性感的乳房確實能讓男人眼睛變成五百瓦電燈泡。
在成為男人之前,我曾經(jīng)盯著瞎子三福追問過幾次。每一次問時,他都要我上山爬樹,給采些松樹上的結晶體。
三福告訴我,這種結晶體就是松香。
三福能拉一手動人的胡琴。沒有干部和黨員的時候,他還會替人算命。眼睛白得像乒乓球的瞎子,常說我二十歲以前一定可以進城做大事。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自己喜歡三福,究竟是因為愛聽他的胡琴,還是愛聽他的恭維,但我從未細想過他為什么要對所有孩子說類似的話。關于城市的模樣,三福有時候會說,九十九個垸子連成一片就成了城市。有時候他又說,城市是將世界上最好的垸子拼在一起。三福還讓我給剛從城里來的一個“右派分子”弄過這樣的松香。“右派分子”也會拉琴,他拉的琴與三福的胡琴不一樣,很像半只葫蘆。“右派分子”將它叫做小提琴。他沒有像三福那樣用松脂作松香。“右派分子”經(jīng)常收到城市里寄來的錢,他用這些錢到鎮(zhèn)上去買回各種各樣的東西,包括真正的松香。“右派分子”在三福的隔壁住了三年,他們之間很少說話。別人都認為“右派分子”瞧不起瞎子。三福卻說他們是在用琴聲交談。“右派分子”在冬天里也要到深山里砍柴,我與他在古松下碰過面。他的柴擔比我的柴擔小,但他沒有在一個少年面前害羞。他說他的才能不是力氣而是智慧。“右派分子”經(jīng)常手里捧著一些我們從未見過的東西,一個人站在家門口出神。遇上心情好,他也會將這些城里人用的東西給我們看,并講給我們聽。鄉(xiāng)村的人都對“右派分子”夾在紅色塑料封皮筆記本中的電車車票感到好奇。“右派分子”從位于漢口六渡橋的家里到武昌水果湖單位上班時,每天都要買這樣的電車車票。“右派分子”說,城里的人都有一大堆這樣的車票。還說城市離不開他,要不了多久就會請他回去。三年后,“右派分子”真的被人請了回去。
三福在“右派分子”離開鄉(xiāng)村的前兩天同其干了一架。起因是“右派分子”發(fā)現(xiàn)三福一個人悄悄地摸進他的屋子,并將一樣東西塞進荷包里。“右派分子”于是堵在門口高聲叫捉賊。三福不許“右派分子”說自己是賊,循著聲音上前揪住“右派分子”,要撕他的嘴。“右派分子”不曉得老家流傳的秘訣:同瞎子打架,千萬別讓他揪住。一旦被瞎子揪住,要么是他將別人打死,要么別人將他打死,除此之外他是不會松手的。眼看著“右派分子”要吃虧,生產(chǎn)隊長趕來了。生產(chǎn)隊長威脅說不再讓三福“吃五保”了,三福這才松手。生產(chǎn)隊長也認為三福拿了“右派分子”的錢或者糧票,三福執(zhí)意說沒拿,但又不肯讓別人搜身。三福說不讓人搜身時,一雙瘦得只剩下幾根青筋的手,像吃了朱砂的公雞的爪子一樣顫動著。生產(chǎn)隊長不敢攏身,就要“右派分子”自己上去搜。“右派分子”也不敢。最后仍是生產(chǎn)隊長想出辦法,讓人將像五百瓦電燈泡的赤腳醫(yī)生叫來。赤腳醫(yī)生往三福的面前一站,三福就變得乖巧無比,任憑一雙白白胖胖的手,從荷包里搜出那張我們曾經(jīng)見過的,從漢口六渡橋到武昌水果湖的一路電車車票。“右派分子”百思不得其解地問,自己屋里什么東西不好,干嗎要偷早就作廢的電車車票。到這一步時,生氣的是生產(chǎn)隊長,他大聲地警告,不許“右派分子”再說偷呀賊的,不然就要扣發(fā)他的基本口糧。生產(chǎn)隊長還說,既然這張電車車票已經(jīng)無用了,那就送給三福。當著大家的面,生產(chǎn)隊長讓赤腳下醫(yī)生再次伸手將電車車票放回那只荷包里。
上高中時,瞎子三福走了。三福是自己將自己勒死的。死之前,三福胡琴上的一根弦突然斷了。三福隨后憂郁地說過幾次,他連琴弦都配不上一對,活得真沒意思。我對他說,如果我在二十歲時真能進城做事,我給他買一把最好的胡琴,并請他到最好的劇場去演奏。三福說只要能到城里去,哪怕在街頭拉上幾曲,他也能心滿意足。我又說,如果二十歲時進不了城,我就要將他僅剩的一根琴弦扯斷。三福聽了直笑。后來他突然問,不曉得天堂里有沒有城市?還沒等到我回答,他又說,其實城市就是天堂。幾天后的一個夜晚,三福從胡琴上卸下那一根僅存的弦,勒在自己黑瘦的脖子上。三福死后,那張電車車票還放在上衣荷包里。電車車票上有一個用紅鉛筆胡亂畫出來的8字。“右派分子”說過,紅字是車上售票員畫的,8是售票員的號碼。車票劃過紅就不能再用了。大人們埋葬三福時,將那張電車車票好生地放在他的衣袋里,并且不無羨慕地囑咐死去的三福將電車車票揣好,若是弄丟了,只站在城市門口,就太可惜了。
我從松樹上摳出那實在不能叫做松香的松脂,放在掌心里慢慢地碾磨。鄉(xiāng)村之事,一想起來,眼眶里就全是淚水。
有幾分鐘我像瞎子三福一樣什么也看不清。那些將葉子丟光了的白楊、旱柳和法國梧桐不聲不響地立在風中,做出一副互不招惹的樣子。
松濤緊一陣緩一陣。
從松林深處傳來戀人們的聲音。他們也會說松濤。他們要松濤為愛情作證。
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只要不合時宜地老在什么地方徘徊,總會在人的世界里引起別人的警覺。那兩個人覺得我打擾了他們,一股窺視的目光老在我的身上繞來繞去。我不得不回頭用自己的目光堵著他們的目光,直到他們離開松林。
放在以往,這樣的心情,我非得仰天長嘯才能排解。日子也不用退回太多,三五年就行。如今我對自己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我的胸膛開始變得像一只釀酒的壇子,世事放進越久,回味起來越醇。或者說像一棵松樹,活到歲月最深時,方才悟得人生的各種滋味。一個人不是時常能與歷史與現(xiàn)狀的契合點遭遇的。一旦這樣的幸運降臨,任何形式的歡呼與吶喊反而都有矯情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