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庚午秋，多士試會城。淵兒雖幼沖，亦樂觀其盛，況西湖風(fēng)景，時(shí)切夢懷，遂于八月十三日攜兒下舟，吳友好之，附載書畫玩好。時(shí)天朗氣清，風(fēng)順帆飽，自學(xué)繡而萬壽山，自皂林而石門鎮(zhèn)，須臾焉。余因舉昔人詩“東園載酒西園醉”，指此地張氏園也。《宋志》：石門有二張，施州刺史子修，雅志泉石，觴詠?zhàn)赃m，其孫臺守琥，復(fù)繕流杯、遂初二亭。時(shí)迪功郎汝昌在子修居西，亦治池館，藝花卉，相與結(jié)社娛樂，世謂之東西園。把茗閑談，不覺過祟邑，至落瓜橋，泊村岸，月色皎然。忽西北角黑云內(nèi)有電光，向夜半大雨。
十四日，宿雨未收，望望米家圖畫。早飯棲水，午進(jìn)北關(guān)，抵松麻場，雨止。起，進(jìn)大昭慶律寺。寺創(chuàng)于宋乾德初，有堂曰白蓮，曰綠野。有軒曰四觀，曰碧玉。南渡初為選鋒軍教場，僅存戒壇。元?dú)А踔亟ǎ謿А３苫g復(fù)新之。陳文惠公句：“湖邊山影里，靜景與僧分。”遂寓寺后古樸山房。主僧為幻空，俗姓董，其徒履素名性存，又發(fā)僧養(yǎng)元名真誰，俱以鬻古為事。到寓復(fù)雨。時(shí)錢友真長諱千秋者，在鄰房，邀余過酌。憶長安別來七載矣，猶誦余《楊柳青詩話》。燕姬李鸞及鳳事，顧二歌者簫曲以侑，與余輩孫茂曙、竇完玉角拳，宵分始散。養(yǎng)元云：真長近結(jié)社，詠西湖花月。余即夢得句，有：“花逢吾輩韻，月向此湖圓。”
望日陰。蚤，同好之與淵兒往禮竺國圣人，由青芝塢過玉泉寺，魚已無多，因無荇草喂之也。當(dāng)南齊建元中，靈悟大師曇超卓庵講經(jīng)，龍聽庵前，撫掌泉涌，號撫掌泉。宋理宗御書“玉泉凈空禪院”，元末毀。宣德間重建，置白紙局，就池造紙，淆濁久之。局廢，而泉復(fù)冽。旁一小池，水翠綠，雖以白粉投之，亦成綠色。
天竺靈感觀音寺，在西湖北山。舊志：天竺之名起于晉。后七百載而大士發(fā)跡西峰。則始石晉天福，僧道翊結(jié)庵山中，得奇木刻觀音像，號天竺看經(jīng)院。天圣間，僧詵僧寂徙今處。而乳竇峰與白云、獅子諸峰，左右環(huán)拱，未幾分上、下竺。及沈文通治杭，謂上竺本大士道場，以音聲為佛事，非禪那所居，乃命辨才、元凈主之，始以教易禪。治平中，蔡襄奏賜殿額，元凈遂益鑿前山闕地二十有五。崇寧元年旱，廚水不給，主僧玉法師夢泉發(fā)西坡，鑿之果得，因名夢泉。舊有云漢閣、兩峰堂、白云堂、中印堂、清華軒、延桂閣、秋芳閣。
中竺天寧永祚禪寺，隋開皇十七年千歲寶掌禪師從西土來立道場。南渡初，有摩利支菩薩感應(yīng)，因賜錢增廣殿宇，以禁中所賜佛像安于本寺。有天香閣、桂子堂諸游憩之所。千歲和尚詩：“戶外白猿時(shí)獻(xiàn)果，階前桂子落紛紛。”
考天圣六年丁卯秋七八兩月望夕，寺殿左右，天降桂子，其繁如雨，其大如豆，其圓如珠，其色白者、黃者、黑文者，時(shí)有帶殼者，殼味辛。俗所傳月中墜桂子，惟天竺有之。天寶中，寺前一子成桂，今月桂峰在焉。
獪園以杭州有四異：天下桂花皆無子，獨(dú)杭州桂花有子，翠香可愛。天下菊花皆不落，獨(dú)杭州菊花有落英。西湖之上，周遭皆綠楊掩映，夏月如青帷中行，而晝夜無蠆，夜亦少蚊。故世謂斯湖為明圣矣。
下天竺靈山教寺，隋開皇十五年，有貞觀者，與道安禪師、檀越陳仲寶開山，號南天竺寺。五代時(shí)，號五百羅漢院。后廢。宋大中祥符初，改賜靈山寺。
大抵靈竺之勝，周回?cái)?shù)十里，而巖壑尤美者，實(shí)聚于是。自飛來峰轉(zhuǎn)至寺后，諸巖洞皆嵌空玲瓏，瑩滑清潤，如伏虬飛鳳，如層花累萼，如皺觳疊浪，幽深奇崛，不可悉具。其林木皆自巖骨拔起，秀潤蔥郁而茂。傳言茲山產(chǎn)玉，故腴潤能育物。
飛來峰，傳以為西域靈鷲小朵峰飛來。其一帶在昔領(lǐng)郡者，有相里君造虛白亭，韓仆射皋作候仙亭，裴庶子棠棣作觀風(fēng)亭，盧給事元輔作見山亭，及右司郎中河南元蔦最后作冷泉亭。所謂巖石為屏，云從棟生，水與階平，坐而玩之者，可濯足于床下，臥而狎之者，可垂釣于枕上。最余杭而甲靈隱。
靈隱寺，晉咸和元年梵僧慧理建。理曰：“中天竺國靈鷲山之小嶺，不知何年飛來？佛在世日，多為仙靈所隱。此亦復(fù)爾耶？”因名靈隱。葛洪書扁。宋景德四年十一月改景德靈隱禪寺。寺之后有北高峰。則由東廊人而升，有白云庵。在方丈西延賓、望海二閣，皆為山谷勝概。白傅詩：“在郡六十日，入山十二回。宿因月桂落，醉為海榴開。”
韜光庵在靈隱寺西。唐長慶中，有僧結(jié)庵，自號韜光，與白侍郎為友，題其堂曰“法安”。嘗以詩招之云：“白屋炊香飯，葷饋不人家。濾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青芥除黃葉，紅姜帶紫芽，命師相伴食，齋罷一甌茶。”師不赴，答詩云：“山僧野性好林泉，每向巖阿倚石眠。不解栽松陪玉勒，惟能引水種金蓮。白云乍可來青嶂，明月難教下碧天。城市不能飛錫去，恐妨鶯囀翠樓前。”內(nèi)有金蓮池、烹茗井，壁間有趙閱道、蘇子瞻題名。
余時(shí)上三竺轉(zhuǎn)靈隱寺，坐冷泉亭，穿飛來峰洞，與兒話所歷處。出下竺，看三生石，蓋李源逢圓澤作牧童，正八月十五日，余因嘆此石峭拔秀麗，故兩人緣結(jié)于斯，若尋常道路，安得遽作千古佳話？兒問何以有三生，余答：“圓澤初見本身也，再見后身也，三見化身也。”既輿往法相寺，拜定光佛，僧人中涵留款，余因話宗慧大師七歲猶不言，或問之：“汝非啞乎？”忽應(yīng)聲曰；“不遇作家，徒撞破煙樓耳。”后或問：“師如何有是長耳？”即以手曳耳，亦不發(fā)一語。有僧來叩曰：“南峰頂難到么？”師答云：“只為他會不過。”僧云：“到后何如？”師曰：“孤峰獨(dú)宿。”其開述了緣如此。
余更哦張祜句：“佛地花分界，僧房竹引泉。”于此益深領(lǐng)略。返經(jīng)于少保墓，其柱聯(lián)有：“血不肯冷，風(fēng)孰與高？”又：“兩朝冤少保，千古痛錢塘。”然哉！出蘇堤，詣岳墳，其鐵犯惟長舌婦在，雙乳為游人摩弄光滑，競云利市，可笑也。嘗憶先輩言，萬歷乙未歲，蕭宗師夢張俊鳴冤，懇求除去，謀于二司，禱岳王定奪，而神竟不許。然則，此鐵鑄五俘，其奸魄實(shí)憑之，彼王氏奶奶應(yīng)笑世人兒戲。沖真先生者，何為沖真，王奶請謚號也。
過西泠，遇舊知吳東白，違顏已久。余還具酒榼，移小舫中敘闊，并好之、養(yǎng)元及兒泛月。時(shí)云霧罩山，白迷無光。至二更起，坐段橋，聽鶿首弦索度曲。已而月到中天，皓潔異常。東白訂明作東道主，棹長橋相候，遂相攜還寓。清光人夢，真月向此湖圓矣。
十六日晴。飯后攜兒小艇沿湖，維定香橋，輿往石屋。所謂海門者，已改青霞洞天，便手拾石投底，仍作硁硁聲，無水響也，通海之說謬矣。崎嶇登煙霞洞，其寺始于晉，僧彌洪有羅漢樂異成石像。所謂象鼻峰、普賢塔、舒嘯亭及水樂洞，東坡詩“愛此有聲無用之”清流者，以看潮故，無暇探攬。亟下山，至江干，人龍王廟，候潮向未末，僅水溢耳。徒想像劉禹錫句：“須臾卻入海門去，卷起沙堆似雪堆。”又子瞻句：“欲識潮頭高幾許，越山渾在浪花中。”
謝在杭云：鹽官潮來，則稍拍岸，激石成聲，與長溪松山下潮相似。惟錢塘則不然。初望之，一片青氣，稍近則茫茫白色，其聲如雷，其勢如山，吼擲狂奔，一瞬至岸，如崩山倒屋之狀。三躍而定，則橫江千里，水天一色矣。近岸一帶人居，潮至，浪花直噴屋上，檐溜倒傾，若驟雨然。初觀之，亦令人心悸。其景界甚似扁舟犯怒漲，下黯深灘時(shí)也。
諸家論潮，惟姚寬《西溪叢語》。舊于會稽得一石牌，論海潮依附陰陽時(shí)刻，極有理。乃杭《志》以江舊與湖通，后來筑塘捍潮，其地遂為城市。今城中猶存漾沙坑、壩頭、前洋街、通江橋等名。武林門外有江漲橋、潮王廟，則舊與江通亦可見。
靈隱尚有《武林截潮志》刻石云：有寶達(dá)和尚．會浙江大溢，潮至湖山，達(dá)持咒止之。自是潮擊西興，而錢塘沙漲成陸云。
國初，張志道觀浙江沙漲十里有感云：“重到錢塘異昔時(shí)，潮頭東擊遠(yuǎn)洲移。人間莫住三千歲，滄海桑田幾許悲。”是今之潮縮，應(yīng)亦沙漲而然矣。
余時(shí)欲赴長橋之約，不及登六和塔。塔在龍山月輪峰，即舊壽寧院。開寶三年，智覺禪師始于錢氏南果園建塔，因即其地造寺，以鎮(zhèn)江潮。塔高九級五十余丈，后廢。紹興二十二年春重建，七層而止。
近塔為大慈定慧禪寺。唐元和十四年，有僧寰中卓于斯，乏水以給，欲他適，忽二虎以爪跑山穴，泉水沸涌，得以給眾，名曰虎跑。一云，即南岳童子泉，一夕虎跑而出。坡仙詩：“紫李黃瓜村路香，烏紗白葛道衣涼。”余亦無暇省舊游，乃竟以不識路徑，為輿夫從南關(guān)進(jìn)入候潮門焉。
道經(jīng)吳山，遂登瑞石紫陽庵。薩天錫詩：“天風(fēng)吹我登駝峰，大山小山石玲瓏。赤霞日射紫瑪瑙，白露夜滴青芙蓉。”更念丁野鶴居此，召妻王氏云：“懶散六十年，妙用無人識。順逆兩俱忘，虛空鎮(zhèn)長寂。”遂抱膝而逝。氏字守素，束發(fā)為女冠，跡不下山者二十年。天錫贈句：“鏡中人去青鸞老，華表山空白鶴歸。”且誦且穿空翠亭，上望江樓，下看秀石，又名飛來石。峭拔玲瓏，竇逗可轉(zhuǎn)折。眉公云：“一拳便是名山。”此則名山便是一拳矣。再上，至德觀在山巔宋渾儀臺側(cè)，十一曜太歲堂，今俗呼星宿閣，而渾儀無存，閣亦重建。
李長蘅云：武林城中招提之勝，當(dāng)以云居為最。繞山門前后皆長松，參天蔽日，相傳以為中峰手植。欲與兒挹其勝，而夕照將殘，遂亟下山，由官巷出錢塘門。白蓮?fù)づ希瑬|白留使相候，第舟放湖中，未知所在，有怏怏返寓，聊和好之飲，而東白自來邀云：“候久餒甚，盤飧半自享矣。”余謝過，隨同好之、養(yǎng)元與兒登其舫。初月升嶺，紅鮮如朝旭，俄為云遮，聽鄰舟弦子唱《草橋夢》。余笑謂東白曰：“今宵酒醒，寶人兒何處也？”蓋燕姬劉寶，為東白夙好耳。東白亦笑顧予曰：“此是悶對如年夜。”指南院董年與余生死相隔，徒負(fù)丙辰冬詩盟也。咸忽忽潦倒。浩歌歸寢，月離云嶠，皎皎矣。
十七日。勝日晴窗，獲觀趙文敏書《酒誥》并畫《醉學(xué)士》，后有遂昌尚左生跋云：“晉有天下，自何晏始。竊嘆其君不以正諫，于是其臣多為身謀，從酒昏穢。及元帝渡江，猶相彷成風(fēng)。若畢吏部輩，埋名醉鄉(xiāng)，其為計(jì)則善矣，如天下何？”由是觀之，則周公《酒誥》之作，其為慮深遠(yuǎn)矣。又文內(nèi)翰《仙山圖》并賦有云：“山莫妙于九疊屏風(fēng)，又九九而無窮；水莫妙于三十六曲，又曲曲而愈通。白玉為棧兮，往來自易；青林為韈兮，出入自輕。秀木疏而復(fù)密，石壁起而復(fù)合。”云云。又莫云卿行草《筆麈》多異說，余即錄之。更閱古夔樽、漢玉羊、琥珀、甕諸物，向午與兒涉里湖諸山，偶過鐵塔，話其事。
宋建炎中，高宗子明受太子旉卒，《續(xù)綱目》從恒辭，不詳其故。蓋國史諱之耳。初，苗、劉逼內(nèi)禪，乃立皇子旉，改元明受。張德遠(yuǎn)諸人勤王，鑾輿返正，以明受常奸帝位，建議去之，竟連其乳母，掩之鐵塔下。后高宗乏嗣，晚年頗恨德遠(yuǎn)，然德遠(yuǎn)之處此，亦太過矣。
大石佛院在寶石山前，相傳秦皇纜船于此石。石后有十三樓。宋宣和中，僧思凈鑿石為佛，飾以金碧，仍構(gòu)穹殿覆其上，名曰大佛頭寺，因以名。至正己亥毀，佛像亦剝損。宣德間復(fù)創(chuàng)殿庇之，內(nèi)有沁雪泉。一名思凈，乃北關(guān)妙行院住持喻氏，即俗稱喻彌陀是也。寺畔有壺瓶塔，為杭人收葬六陵余骨之所。
寶石山，一名壽星珤石山，又名石甑山。吳越王錢氏之臣吳延爽者，請東陽善導(dǎo)和尚舍利，建塔于山之上，附以佛廬。宋開寶初，賜額曰崇壽院。咸平中，僧人永保目疾，誓修寶塔以還光明，化緣城府，久之，世以師叔稱焉，因名塔曰保叔。或謂院后山頂有小方石塔為保叔，非是。元延祜中，院與塔俱毀，僧可周重建。至正末毀于兵，僧慧炬又建之。余嘗思此塔得如南都報(bào)恩浮圖，用五色琉璃磚瓦，頂以風(fēng)磨銅或赤金，將莊嚴(yán)甲人天，宜仍五代舊名曰應(yīng)天塔。
院后有浮石，大約數(shù)十圍，名落星石。又一在山北之原，錢氏封為壽星寶石山。羅隱作《封山記》。有學(xué)士軒，元黃文獻(xiàn)公嘗寓留此，故名。成化乙未，僧重修塔門，有張即之所書“湖山勝概”扁。宣德時(shí)，鄧林游寺倡和詩敘云：“山高六十馀丈，而寺冠其巔。有西軒，跨木杪瞰湖，夕景既沒，海門月生，湖光泛艷，千態(tài)萬狀，赤壁之空明流光，長淮之黃金萬斛，昔聞其語，今睹其實(shí)。”時(shí)余與兒登寶所，據(jù)落星石上，望杭城人家鱗次，共煙樹無際。已而夕照下生，蒼茫神動(dòng)，因指塔左僧舍謂兒曰：“此爾祖愛荊公于萬歷癸卯秋與濮友仲闇寓此。一夕，爾禰同予醉還，風(fēng)吹草響，覺有虎嘯，亦不之懼。迨予在浴室，忽牖間一手入攖，坦然罔顧。至明，偶睹此處，枝橫大葉，宛然反掌也。”話未已，風(fēng)生竹徑，怦頭亟促下山，仍出大佛寺，欲尋葛嶺之勝。
瑪瑙寶勝寺在葛嶺之東。舊在孤山，晉時(shí)建，宋紹興二十三年徙此。元末毀，永樂間重建。
寶云寺在葛嶺上瑪瑙寺西，吳越錢氏建，名千光王寺。有靈泉、錦塢、初陽臺，臺畔為抱樸子墓。憶癸卯秋七月晦夕，先君欲與余登臺望海門日月并出奇景，途遇樵叟，嚇以有虎而止。
智果寺，在葛嶺上寶云寺西，吳越王建。循廊而上，有泉在石罅，其色紺寒。坡公夢詩：“石泉槐火一時(shí)新。”
葛嶺未躋，夜色已動(dòng)，遂返步段橋，謂兒：“昔年癸卯此時(shí)，高君明水移酌是堤，有詩僧凡可闖席，與馮元長諸客狂呼痛飲不已，而先甫共玄期圍棋賭酒，風(fēng)雅翩然。今三十馀年，只存余一身。緬惟吾父情致，可勝黯然。”已而兩峰皆刷墨，僅不雨耳。
夜酌，談保叔塔之陰埽帚塢，為護(hù)國仁王禪寺，系宋趙經(jīng)略花園制置使孟珙購地建寺。后有巖洞，水泉泓澄，其深杳然。淳柘七年，理宗召寺僧慧開祈雨，入洞默禱，雨應(yīng)，賜金襕法衣及扁額。慧開化去，建塔于靈洞上。元至正庚子，寺毀。僧祖吉重建。有黃龍祠。
十八日晴。與兒仙期小棹孤山，登放鶴亭，已圮。緬想在陰之聲，低回久之，聊吟君復(fù)句：“鶴閑臨水久，蜂懶得花疏。”益緬懷處士廬，其巢居閣久廢，今建三賢祠，栽梅數(shù)百株，漸枯。復(fù)得張侗初太史補(bǔ)之。
竹閣，唐杭守向樂天建于孤山廣化寺柏堂之后，詩有：“清虛當(dāng)服藥，幽獨(dú)只歸山。”杭人因以祠公。后增和靖、東坡，名三賢堂。南渡建延祥觀，與寺俱徙。今有六賢祠在處士墓上層，而墓面智果山。
孤山?jīng)鎏茫骱娼^處也。堂規(guī)模壯麗，下植梅數(shù)百樹，以備游幸。中有素壁四堵，幾三丈。高宗翌日命駕，有中貴人相語曰：“官家所至，壁乃素耶？宜繪壁。”亟命御前蕭照往繪山水。照受命，即乞尚方酒四斗，昏出孤山，每一鼓即飲一斗，盡一斗則一堵壁成畫。若此者四，畫成，蕭亦醉。駕至，則周行視壁間，為之嘆賞，知為照畫，賜以金帛。蕭畫無他長，惟能使畫者精神如在名山勝水間，不知其為畫耳。適余攜得蕭待詔山水幅，可當(dāng)涼堂觀也。
上紫府飛霞洞天，極新煥。遇高友文炯，攜過鶴巢茶款。有友談孤山關(guān)帝祠，沈銘縝相公舍漢玉印一方，橫徑可二寸許，中穴一圓竅，蓋侯所佩印也。一旁刻漢壽亭侯印，一旁刻關(guān)某之印，色蒼渾不類恒玉，其半黝然類漆，不知埋沒于澗谷砂磧之中幾千年矣。又一小玉印，下刻漢壽亭侯印五字，鐫篆尤古雋可愛。老僧云：“亦好事者所舍予。”亟往叩之，而典守者已他出。漫過西泠橋，登景中閣天然圖畫處，收邱壑于胸中，飛煙霞于筆底也。
元遺山詠蘇小小調(diào)《虞美人》云：“槐陰別院宜清晝。簾外香風(fēng)逗。美人圖子阿誰留？都是宣和名筆內(nèi)家收。
鶯鶯燕燕分飛后。粉泫梨花瘦。只除蘇小不風(fēng)流。斜插一枝萱草鳳釵頭。”乃西陵松柏，誰結(jié)同心？復(fù)哦鄭元柘詩：“岳王墳西是妾家，望郎不見見棲鴉。孤山若有成雙日，不種梅花種杏花。”
蘇小墓，在鳳凰山舊州治后，一云在西湖上。宋周紫芝詩：“湖堤步游客，言此蘇小墓。”賢良司馬槱之夢，可證其在廨后也。蘇小，南齊錢唐人，若嘉興有蘇小小，則唐李紳詩敘為吳妓人耳。
孤山一帶凡有名泉三：一為白香山金屑井；一為六一泉；一為參寥子泉，出講堂之下，名仆夫泉，以烹粲煮鮮，遠(yuǎn)在湖水上，而不堪人茗。
自西泠泛輕舠至蘇堤，起登三橋龍王堂，望湖西諸山，頗盡其勝。煙林霧嶂，映帶層疊，淡描濃抹，頃刻百態(tài)，非董、巨妙筆，不足以發(fā)其氣韻。
中流抵喜清閣，半欲欹矣。轉(zhuǎn)艤三潭湖心寺，為蓮池大師放生處。中多莼菜，乃魚樂國廣生天也。步紅橋數(shù)曲，談袁石公盛稱湘湖莼羹，不知湘湖無莼，皆從西湖采去。又謂非湘湖水浸不佳，不知莼初摘時(shí)必浸之，經(jīng)宿乃愈肥，凡泉水、湖水皆可，不必湘湖也。然西湖人竟無知之者。
舟過雷峰塔，憶聞君子將言，湖上兩浮圖，雷峰如老衲，寶石如美人。李長蘅詩“雷峰倚天如醉翁”，尤得其情態(tài)。乃塔為錢氏妃建，亦名黃妃塔，俗訛呼黃皮，又未始不可以美人名也。
南屏山中峙者名慧日峰。欲躋之，而暝色已動(dòng)，僅于凈慈東廊穿田字殿，數(shù)五百尊者像。因思安得永明其人者，與之補(bǔ)《宗鏡錄》所未及，如此羅漢，四層相背坐，尊尊異形，位置曲折，屈指多迷，而本自了然。
鐘狂客云：“湖邊為問山多少，每個(gè)山頭住一年。”奈山氣漸綠，蘭槳雙下，由問水亭，余賞其柱句，“平沙水月三千頃，畫舫笙歌十二時(shí)。”回視殘照射麓成赤壁。近昭慶，燈火在林薄矣。
十九日早，會秣陵魯波臣，乞其寫照，訂于下浣吉日。既蕭山吳太華句臚，拉過山樓，閱其所藏玩好。有大靈壁，四面峰巒，中凹深池，狀若西湖景。二硯山，短者如仇池峰，有雪筋儼流泉。長者上黑下白，宛然江練。又英石數(shù)座，俱倩名手繪成卷。一白石子，中有呂仙師像，巾履扇拂，隱約如畫。一端石鶯硯，其活眼天成，彩暈可愛，以黑髹秋葉匣之。一木癭龜，黃色紋理若鏤刻，與白定盆水中綠毛龜爭奇。兩犀杯，大可拱圍，蜜色欲滴，雕前后《赤壁》，細(xì)入毫發(fā)。一琥珀柿墜，血色瑩透，上覆黃葉三片，則蜜珀也。一瑪瑙簪，滿身綠點(diǎn)，晶然浮動(dòng)，名落花流水。其花梨屏榻，所鑲點(diǎn)蒼石俱佳，太華欲以此易余漢玉、圖書、猩紅兜、羅？、五色成窯盤，而余未果。又河南王睿之，示不斷宋榻《圣教序》、《九成宮醴泉銘》，皆吾家藏本之亞。品鑒不覺薄暮，俄下雨點(diǎn)，聞?dòng)拷痖T內(nèi)火發(fā)，望湖面如霞紅，可駭。
二十日晴熱。蚤，成嘯竹詩，書孫茂曙來卷，好之，示趙松雪。行書中峰凈土詩一百八首。飯后，同兒入城。至貢院前，因言宋在錢塘門外王家橋試一郡之士，謂之方州貢士。元江浙行省移院在城內(nèi)祥符橋北，合試三十路一府兩州之士，謂之江浙行省鄉(xiāng)試。又考府治，據(jù)《漢志》及劉道真記，知漢以來，皆治武林山；又據(jù)《隋志》及唐人詩，知隋以來改治鳳凰山，唐及五代吳越國、前宋，皆因之。建炎以后，高宗即其地為行宮，而守臣始于竹園山建治所，今府治是也。
更考杭省建置沿革，秦漢為會稽郡，治吳，今蘇州。東漢志會稽西部都尉，治錢唐武林山，今靈隱山。三國吳置東安郡，治富春。隋開皇九年置余杭，十年移錢唐，復(fù)移柳浦西，依山筑城，即鳳凰山之右是也。五代吳越王錢氏，即州建國。
余于貢院肆上，得一青綠羽觴及錦官城箋柬而還。又得空如三硯山，皆黑質(zhì)白紋，層巒疊嶂，各一其狀，不下吳句臚所秘也。
廿一日，仍晴熱。進(jìn)錢塘門，過演武場，周圍多墳?zāi)埂Ｖ练厩埃L同寅陳沁水，為癸卯鄉(xiāng)進(jìn)士，尚宦游未返。有試士侈談決西湖之水，可以灌城，此宋狀元陳亮臆說，謂湖地高于城中三尺故也。不知湖環(huán)二十里有余，城環(huán)將四十里矣，況宋城南北比今尤長，計(jì)地之大小雖有高下，是可灌乎？若以今日視之，湖與城中等矣。蓋日久，諸物為水火所毀者，不知其幾矣。塵土日積，尤不可灌，明也。更相與論湖身通塞。
西湖自南渡后，歷元人于皇朝，官無厲禁，為軍民寺觀侵占。蘇堤違西，直抵西山之麓，盡化桑田，僅留六港，以行缺瓜舟子。其酒船礙淺不通，非今日也。里湖亦皆桑田彌布，惟留二三丈如帶，酒船往來而已。外湖則自蘇堤北第一橋迤東，沿西林橋、孤山路過段橋，沿城而南至雷峰塔，為池蕩，桑梗彌望。由是外湖浸以窄小，昔所謂十里，今無五里焉。成化十年，巡撫官謂諺有眉目之說，毅然行之，日役千夫，自雷峰以西直至蘇堤北第一橋，凡舊為湖而被侵占為桑地池園，不分前代近年，盡數(shù)開掘。存者無幾，仍于開掘之處筑長堤表之。堤起自段橋之東，至靈峰而止，計(jì)二千余丈。址一丈五尺，上七尺，高五尺，外湖舊觀盡復(fù)。歌游士女，曠然心目為快。
成化十二年，杭州涌金門北創(chuàng)開水門，通導(dǎo)西湖水，自柳州寺后人寺，由曲阜橋達(dá)今城河，其身疑即宋玉蓮堂等處水口也。
楊升庵云；東坡先生在杭州，潁州、許州，皆開西湖，而杭湖之功尤偉。其詩云：“我在錢唐拓湖淥，大堤士女爭昌豐。六橋橫截天漢上，北山始與南山通。忽驚二十五萬丈，老葑席卷蒼云空。”此詩史也。
袁中郎云：望湖亭接段橋一帶，堤甚工致，比蘇堤尤美。夾道種緋桃、垂楊、芙蓉、山茶之屬二十余種，堤邊白石砌如玉布，地皆軟沙。杭人曰：此內(nèi)使孫公所修飾也。此公大是西湖功德主。自昭慶、凈慈，龍井及山中庵院之屬，所施不下百萬。余謂：白、蘇二公，西湖開山古佛。此公，異日伽藍(lán)也。
萬歷乙巳九月，華亭介人曹蕃敘袁中郎《桃源詠》有云：中郎請沐歸楚，余亦還吳，絕無音耗。第傳中郎據(jù)柳浪以自適，心殊妒之，遂筑垂露亭于斷橋之堤。緋桃綠柳，洗濯塵心，冀與中郎稱勁敵。亭匾為王伯谷書，據(jù)一湖之勝。余每徘徊其間不忍去，今已就毀，并其址不存。
萬歷壬午后，仁錢令君，有陳梅江、孫淇陽、梁沖宇、程信吾、徐恒庵諸公。作興湖上，其罰鍰或修葺頹廢，或督罪人補(bǔ)種桃李等樹，仍各嚴(yán)毀花之禁，不獨(dú)東瀛孫中貴一人風(fēng)雅已也。
沈長卿幼宰云：六橋垂柳，九里喬松，斫伐殆盡。為此者非窮民，乃財(cái)虜也。其橫若是而莫敢問，則三尺亦虛設(shè)矣。按律，盜路旁尤人看守之物，法當(dāng)問徒免刺，仍追贓還官，計(jì)所值約數(shù)千金，即不用以修葺頹廢，而給軍興、蘇民閑，亦名宦稔當(dāng)留心者電。
西湖之勝，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乃四方游人嘲杭俗但有花朝無月夕，自應(yīng)如黨家姬不識雪味。然犯此者，不獨(dú)杭也。能真領(lǐng)山水之趣者，塵世有幾人哉？
是日，得黃大癡《九峰雪霽》、王叔明《秋林書屋》、陳白陽《梅花》三軸，與幻如輩鑒賞，侑以金華蘭露、嘉慶脯諸品，幻如搜龍井茶構(gòu)所藏龍泓烹之，因舉辨才送秦少游于風(fēng)篁嶺，指龍井曰：此泉之德至矣。美如西湖，不能淫之使遷；壯如浙江，不能威之使屈。受天地之中，資陰陽之和，以養(yǎng)其源，推其緒余，風(fēng)澤于萬物，雖古有道之士，又何以加于此？
余亦舉田藝衡《煮泉小品》云：龍泓，今稱龍井，因其深也。郡志稱有龍居之，非也。蓋武林之山，皆發(fā)源天目，以龍飛鳳舞之讖，故西湖之山多以龍名，非真有龍居之也。有龍則泉不可食矣。泓上之閣，亟宜去之；浣花諸池，尤所當(dāng)浚。
余前論雪湖，復(fù)舉凌云翰茲景八題，曰：鷲嶺雪峰，冷泉雪澗、巢居雪閣、南屏雪鐘，西陵雪樵、斷橋雪棹、蘇堤雪柳、孤山雪梅。余俟其時(shí)，結(jié)雪社于湖上。
又論西湖之船，尚沿宋制而差小，蓋宋室宸游，多載宮嬙以隨，故置篙工于篷頂，倒載而行。其能不煩篙櫓，但用關(guān)輪腳踏而速如飛者，如賈秋壑車船之遺制，亦不可得見矣。宋民間船，不過有大綠、間綠、十樣錦、勝金羈等名。元人《西湖竹枝詞》中又有“鹿頭湖船唱赧郎”，不曉所謂。今其制不甚相遠(yuǎn)，大者不過船上加樓，極彩繪之華，而其名則愈趨愈下。杭俗之陋，良可嗤也。
余正擬孫太初句“江當(dāng)夕照半添色，詩與秋山兩斗奇”，俄于廿二日早得家信，糧務(wù)冗迫，遂匆匆有行色。養(yǎng)元敲新栗并南棗遺余。飯后買棹松麻場，收松梅數(shù)盆，與兒登舟放出關(guān)外，夜泊謝村，熱如炎夏。曉行至塘棲，售餅餌糖物。馮開之太史嘗以棲鎮(zhèn)蜜橘最珍風(fēng)味，在閩產(chǎn)上。
舟近崇德，偶憶朱逢吉《語溪十二詠》，有“邑市雙虹注”。宋孝宗生于嘉興，過此至杭，舟不卸桅墻，故橋特高。語溪在縣東南一里，舊名御兒，中涇俗名沙渚塘，運(yùn)河水由此東流二十里，人桐鄉(xiāng)界。吳越時(shí)，棲兵于此。舊志：南枕皋亭，北通震澤，左玉灣，右金鵝，全吳之腴壤，澤國之佳致。
玉灣即石門灣，運(yùn)河水北流東折，其形如帶，故名。在春秋時(shí)，吳越壘石為門，以為限隔。唐有石門驛。宋置贍軍監(jiān)庫廨榷酒務(wù)。黃勉齋斡嘗監(jiān)酒于此。斡受業(yè)考亭，因妻之女，嘗著酒器五銘寓警，有云：自世已降，奚弊不生。漢人以米曲三斛成一釀，而味不醇。唐人以銅錢三百飲一斗，而價(jià)苦貴。遂使天下名士，類多空薄之欺；市上酒徒，稀復(fù)醉眠之樂。究弊原之自出，皆吏道之不修。
前所言，張子修因監(jiān)石門酒庫卜居焉，至今乳鴨池流觴曲水存，居人稱花園里。其地有召仙者降箕云：吾乃邑人張子修也。昔日與張汝昌筑東西二園于玉灣之北，醉花載月，風(fēng)雅流傳。今歸來，惟見衰草滿園愁，宛然一丁令威。賦詩曰：“謝事歸來一幅巾，千年華表漫哀吟。而今廢沼空留恨，好句枇杷更屬人。”
是日益熱，宿皂林，為桐鄉(xiāng)界。樂天詩：“平河七百里，沃壤兩三州。”天明經(jīng)東坡三過堂，可勝一彈指頃去來今之感。由學(xué)繡抵芒莊，采香圓木樨返舍。適祁云所來，種梅花插石，成嘉定盆景。
歸后至廿八日，浙闈揭曉，吾宗諱挺者得雋。余因考洪武二年詔天下郡縣立學(xué)，選官分科教習(xí)，禮、律、書，共為一科，樂、射、數(shù)共為一科，各掌以訓(xùn)導(dǎo)二員。生員習(xí)學(xué)次第，侵晨講明經(jīng)史學(xué)律，飯后學(xué)書，學(xué)禮、學(xué)樂、學(xué)算，未時(shí)學(xué)射弓弩，教使器械、學(xué)演重石。學(xué)此之后，果有余暇，愿學(xué)詔誥、表箋、疏議、碑銘者，聽從其便。
府教授、州學(xué)正、縣教諭掌講明經(jīng)史，務(wù)使生員知孝弟忠信，禮義廉恥，通曉古今，識達(dá)時(shí)務(wù)，及提調(diào)各科，訓(xùn)導(dǎo)教習(xí)，必期成效。
二三場畢后，十日面試騎、射、書、算、律。騎，觀其馳驟便捷；射，觀其中數(shù)多寡；書，觀其筆畫端楷；算，觀其乘除明白；律，觀其講解詳審，兒時(shí)初學(xué)，已詣杭觀場，因與其師張君又緒夜酌述此，為附于記游之后。
此出西子湖拾翠之一二，其他諸勝跡有載《香古月箋》者，有入《梅梅潸余》者，有登《向平愿券》者，有存《藥房小記》者，余或散失，或灰燼，寥寥數(shù)記．真拾翠于湘浦中焉。砢玉并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