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實的是他,虛的是我;有的是他,無的是我;感而動者是他,寂而不動者是我。然有個我,必然有個他。無他,則做了個物,是匏瓜耳。無我,則做了栽植的樣,那里有許多東東西西?又煞要他自他,我自我,少他不得,不吃他害。我自一毫不動,憑他去千番百計做出圈套,我卻端嚴凝重,如大君拱坐于九重,則來者不去,去者盡是他。認得這個來的路頭,則去的路也不錯,原處來,原處去。如此,則要來也是我,要去也是我,那個拘管得我著。要上天也由我,要入地也由我,要小也由我,要大也由我,那一個束縛得我定。如今世上人,從這條路上來。始初間走不遠,還認得這路數些子兒。看看走到廣途大境,人多之處,就忘記了。急急回轉,還不甚差遠路。豈知被那途中最致,許多炫耀,奪目誘心,朝勾暮引,賃得一間房兒住著,積得許多金寶,恰好做個人家。那六賊鉆穴逾墻,百般巧計來思量偷盜,不搬盡了家財,不肯休歇。弄到一個貧窮漢子,房兒破損。朝為輕風穿戶,暮當細雨飄窗,垣塌墻崩,梁摧柱折。他那哄誘我的,拋我自去,我卻無處安身。欲尋來的原路回去,都是茫茫渺渺的所在,那里認得。無可奈何,只得東支西吾,隨著個去處,就安了身。也不管好歹,也不管安佚,可以放下身子便罷。甚至被他拖下錢債,結下冤仇,東不肯收,西不肯留,南邊要罵,苦楚萬端,狼狽特甚。只得尋個草堆,土垣中安歇,越走差了路,與那來處原所在,如隔華夏,再也不認得回去,豈不可憐可憐。這個都是吃他的虧,吃他的害。故此要我自做主張,尋訪來頭。便是返本還原,歸宗復祖。乾坤我的住居,陰陽我的夫婦,日月我的燈炬,江湖我的杯斝,恒岳我的土塊,風云我的發舒,雨露我的津唾,何以始?何以終?何以來?何以往?何為生?何為死?縱觀秦楚,旁觀競獲,竊睹蚩項,只足為一笑耳。其得失為何哉?”
予曰:“敢問何術而至是乎?”師曰:“功術不同,歸原亦異。當參伍錯綜,以尋至上至玄至微至淵,乃為精品也。試為子言:
有如餐松服餌,不能遽脫,死生定息,忘形豈可?宗歸百脈,丹田存想,調呼吸于綿綿,到底胎兒難結。息氣凝思,見先天之淵默,終競飛升不成。認口鼻為玄牝者,包風破網。以方寸為心田者,見祖忘宗。若積精為鉛天,丹汞不完。以神氣為子母,仙臺遠隔。開鼎以為鏈養,空勞功力之施,鏈乳兼平縮黽,乃是邪妄之術。三年九載,火候何堪?閉息服元,陰風作響。識心見性者,雖則有頭,而終做陰靈之物。坐子坐午者,固是功夫,乃為拘執之玄。舌頭豈是赤龍?眼閉卻同狐息。頂作黃庭,腎為造化,泥而不通。尾宮為命,足竅為源,物而不化。更有服水火以還元,差訛之途尤甚,吸精妊于采補,從入之路更差。仰天吸日月之精,不論天魂并地魄,一餐終晝夜之食,反招肢瘦與形贏。曲身偃仰,叩五戶以長鳴。似也何益?內修之道,守元抱一。運雙睛以反觀,近也殊非。入訣之門,竦肩聳項,運脊骨之流通,此百脈可暢而一竅昏。書符念咒,立券契之明言,此百邪可祛而一神蔽。禮斗瞻星,枉受辛勞,無補吁呵。摩按徒行,法術何功?吐濁入清之談粗淺,食蔬餐淡之說卑微。持科篆而拜醮設壇,全非德行,用橐籥而吸精聚魄,反墮孽途。先天之祖炁,不在形模象效;太乙之靈藥,豈緣鉛煉汞燒?超眾界而悟覺于無無,入玄關而參祥于有有。打開火里蓮,拔出水中珠。龍虎鼎中,不用擒拿而自然降伏;龜蛇爐內,何須煅煉而暗里陶熔。動動之中,不動而真靜;虛虛之際,不虛而成堅。有物先于天地,無形卻在坯胎。走谷成聲而千山應響,涉江飛浪而百海成波。許多煩惱,不關諸件營為,那管似槁木矣。而逢春沾露槁者,還榮如死灰也。而遇火風吹灰者,復識鵲駕重樓以送天。津之玉液丸泥赤府。黃婆何必以說合婚姻?嬰兒又焉用以養育成就?抽坎填離,補衲頭之破孔;乾旋坤轉,筑坍塌之垣墻。揣摩一竅之玄關者,各執昏迷之見;指書九轉之丹法者,自持簡陋之談。駕金牛而周游八極,車黃河而倒轉三關。皆為有跡之塵埃,不是無極之上乘。十二時中是氣,一腔子內藏神。若徒紛擾于百徑千歧,到底流入于神妖鬼怪。可以奪舍矣而又可投胎。九回十轉,若能超凡也,而必能入圣。一奮千程,要知煉石可以補天,始信升云而能變化。這些兒活活潑潑,似個滾地的圓珠;毫忽子朗朗光光,勝那照天的明月。不泥著淤塞之中,不掩著艨朧之境,識破機關竅,跳出死生門。天地共我升沉,宇宙相為久暫。打不破,揉不斷,火不焦,水不濕。憑他掀江倒海,不舞心動神驚。這是最一玄玄,卻非多方術術。自家的事自家去尋,若問他人便錯。一路子來,一路子去,如從別處即迷。子也有緣,吾焉能無語。”說畢,二童子捧果核肴斝,列于盤石之上。
予稽首謝誨,復命之坐。視其所列,桃如巨甌,藕如扁舟,河北之梨較勝,交州之棗更殊;斗瓜容釜,盎橘藏棋。似烹龍之肝而味尤美,似煮鳳之肘而形不同。鶴脯不緣于制,鸞胎豈于煙成;猩唇不假于猩,豹髓不取于豹,瓊漿玉液,侵琥珀玻璃;麻菇青精,味拂蒼穹碧落。勸酬良久,有白鶴青鸞群舞,低昂中節,俯仰有度,翩翩過于八岡,雍雍然愈于七德。舞畢,分立左右。數青表小童序列于下,擊節以歌。
其一歌曰:
二氣呼吸兮,谷有聲。掃千山之落葉兮,開九漠之陰云。尋之無影兮,察之無形。忽然而寂兮,忽然而存。不可以跡拘束兮,又難乎其與行。勿疾而速兮,勿存而神。從茂林而舒首兮,從嘯虎而即生。開我襟而一披拂兮,殆覺思爽而神清。
其二歌曰:
得乾坤之麗氣,獨盛于陽春。得化工之巧制兮,獨媚于晴明。裝千紅與百紫兮,斗枝上之奇英;蘊清芬與秀質兮,吐芳心之秾馨。恁狂蜂之亂撲兮,不斷其精;由浪蝶之紛擾兮,弗喪其真。培根蒂之堅固兮,實而復生。歷歲月而恒久兮,霜露高擎。
其三歌曰:
如二氣之氤氳兮,萬物化醇。瀰得清寧兮,上下紛紜。遍六合以飛旋兮,不同野馬之奔騰。覆九有以庇護兮,不惜雕琢之瓊英。散則可以無管束兮,聚則可以成形。煉陰魄以布兩間兮,化陽神而卒莫知其所存。妙變化以不定兮,喜僧舍與旗亭。何以為此膚骨兮,乃鷴羽而鶴翎。
其四歌曰:
秉此陰精兮,映乎太陽。耿耿不昧兮,灼灼口光。似龍吐于寶珠兮,滾出乎漢洋。麗中天而常明兮,清暉之獨揚。無一物之不燭兮,如析是非之智囊。無一處之不及兮,如敷惠德之圣玉。羨靈臺之一點兮,歷萬古而如尋常。有盈虛而無止息兮,覺乎斯世之蒙盲。
眾童歌闋,為之奏逍遙樂。金笙、玉管、鳳笛、龍簫,錦瑟之和冰弦,玉板之調花鼓。高聲如九皋唳鶴而徹層霄,低聲如萬壑細泉而流重澗。其音或徐,有如堯行舜步,揖遜于廟廊之間;其音或疾,有如單牛羽騎,馳逸于行伍之內。或時翕然而并奏也,如群工列辟,當會同之期而莫敢于天子。或時斂焉而步間也,如洋洋圉圉,當萬蘇之頃,而未免鱗尾之停搖。加之以鶴舒頸而和,鸞鼓翅而鳴,鳳調舌而作聲,鸚清喉而步韻,傾耳之下,不覺神飄興蕩,心醉情怡,忘天地之高深,冺人己于俱樂,不容述也。
樂終,二鶴向前昂首,作言吐音。歌出道情。詞曰:
碧云庵,遠市朝。纖塵飛絕真幽俏。千株翠柏參金桂,幾樹琪花間碧桃,玉蓮池內香風繞。
你看古砌重臺,鳳尾交靈芝,滿徑多瑤草。四時無謝花,千歲松何肴。這其間有許多景物,樂趣陶陶。
又歌曰:
淺淺溪,小小橋,巖頭落澗瓊珠倒,紅霞燦爛鋪山嬌,皎月團圓掛嶺梢,鳥鳴枝梢人蹤杳。
你看石凳松陰石子敲,那知煩渴和饑飽。天空鳶陣飛,波靜龍旋繞。這其間有無窮樂意,真個逍遙。
歌罷,與數鶴鼓翹,躍足聳頸,左盤右轉,俯仰伸屈,萬態千狀。飛蹈一回,劃然長鳴,聲振九皋,遏飛云,徹霄漢,令人心曠意馳,神清氣暢。三師大飲巨觴,開懷酬對,方辰五申,殆不知其世之幾易月日矣。
杯盤已殘,肴核將盡,其李、張謂曰:“今日之會,為呂生開一竅也。可以脫,可以化,即可與偕至,毋滯時歲,以失事期。”鐘師唯唯。李、張顧予曰:“子堅持堅持,速悟速悟,吾候子也。”即跨鶴望西而去。予悵望久之,已喜其從仙游矣。第師尚未挈同行,懷悶慮耳。
師曰:“二先生已去,吾與若盍往庵乎?今日之會樂乎否?子能不以樂為樂而不以憂為憂,不以聚為聚而不以散為散,祝我而彼之,祝彼而我之,斯樂其樂而我自若,憂其憂而我自休,聚者聚而我無系,散者散而我無放,是實實而空空,空空而實實也。言言行行,子皆不可饒過去了。”
予受旨抵庵,與師居,事禮無二。恭心克一,嚴祗之忱,日新時茂。日則共師談訣于松陰竹覆之下,夜則參玄于冥思默想之間,見本來面目之真容,破三昧七盜之妄像。萬丈潭中,跳出雙睛五虎,一坑火內,長起九吊金蓮。圓珠盤上走,六劍匣間開。混混沌沌,露現胚胎。萌孽煩煩擾擾,澄澈濁浪渾波。不有而不不有,不空而不不空,果是作為成幻象,信然光朗乃真機。傀儡場前,枉自牽絲拽線,陶冶手里,空勞鑄鐵熔銅。有跡之真都是假,無形之假總成真。到此處,猛火爐中飛片雪,沸湯釜里下毫冰。舍屋時空,幾度出游于六合,墻垣枉立,數番觔斗上三臺。存即神,念即化,不俟搜求,無勞摩揣。
師知予行到功滿,一日,呼謂之曰:“無者,本來已見。有者,本來當知。從故道而復歸故鄉去來。子向于蒲陰村遇吾之師,曾為逸童立誓。今彼墮于兇道,子當授以訣法,度其歸山,速便回庵,莫為塵累,迷此前途。”當日即以拂塵、盂瓢授予。予領之拜別,乘清風直往活水村來,乃化作一乞食道者,往來于途。
尋訪竟日,父母已歿。惟劉氏守節為尼,家宅易為道院,正同一二老尼,誦經于大士前。予徑入,尼叱之曰:“此乃女庵,清凈戒院。何方道者乃男子,安可則進?”予稽首受罪,上扣道眾:“貧道遠方山野,不知禮法,冒犯仙庵。但同為出家人,僧來看佛面。貧道外無遮體之衣,內乏充腸之食,兼以知識又少,人生路生,特求仙庵駐足,抄化衣食。旬日之間得遇善信達長,自當酬謝還山。伏望開普濟之門,弘度人之德,不以山野推阻。足感仙慈。”那首座看予一看,喝知事:“取齋米一升,打發那道人去,別處寺觀安身。我這里雖是個庵兒,卻是人家私宅,且又盡是女流,安你男子,不為穩便。”予不受齋米,向首座打個問訊:“老師,老師,我貧道特來仙庵。若不容留駐足,我要些齋糧,那個替我煮吃?只舍我一位年少的師兄,與我做個伴兒,我便去了。若不肯舍,我只住在這里,千年不出門。”那首座聽說,紅了面皮,發起大怒,罵云:“這野道人好生無禮!我這里是佛家弟子,清凈法門,敢在此胡言亂語!又不是失心的顛漢,出此狂言,如不即行,當以法理。”
予笑云:“好尼姑,好尼姑,你說出家清凈,那里見得清凈?南也不曾無,怎做得佛?你聽我道著:
那阿彌陀,不是個小可的訣。造端的功夫,全要把無名滅。一點操持,心堅似鐵;一點男女,心溫不熱。把人世上的喜怒哀樂都收滅,把塵寰中的身衣口食都乏絕。又那有是非強弱相跋陟,便任他刀鋒油鑊相侵也。我的慧眼禪心自不動也,這方是成佛超升的上乘訣。”
那首座聽予唱罷,俯首片時,步下座來,望予便拜,云:“小尼肉眼不識高明,望垂指教。”予曰:“女師自何年出家?今經幾載?”尼曰:“尼本士人之妻,為夫求名不回,公姑去世,父母不存,孤身守節。因同合志一二,在家修行,已經數載。”予曰:“女師可從吾出家么?”尼曰:“安有女從男子游?其跡似吝矣。尼心似石,望仙客勿以為戲,指示禪理。若必慳誨,即此請退,莫生疑義,亂我清規。”予曰:“女師,自古以來,那個成得佛去?世上女流,有福的只說嫁個丈夫,或高車駟馬,衣紫腰金,居香閨繡閣之中,朝歡暮樂,金章紫誥,做夫人,享榮貴;或堆金積玉,穿珍帶寶,百味奇饈,早元辰,夜元夕,稱院君,呼媽媽。這般何等不快活?反不尋佳配,耽誤青年,食的黃齏淡飯,穿的粗衲破衣。寂寞空門,怕聽瀟瀟風雨;凄涼冷閣,愁聞滴滴更壺。春光嬌媚,熱淚看折釵斗草,暑炎天氣,心鉆聽歌唱涼亭。秋風颯颯恨征鴻,冬雪飄飄悲被鐵。受了這般苦楚,到老來又沒個兒女送終。千萬個出家,不曾有一個做佛。你肯還俗,我不出家,如何?如何?”
那尼姑聽了一遍,大怒生嗔,喝知事行者出門外,把庵門關上。予思言語惱了他,怎得他超凡脫殼?不免一化,徑入經堂,用拂塵一揮,香煙氣繞,天花亂墜。知事急報與尼姑:“那道人已關出門外,卻又在經堂中把麈一拂,香飛花墜。”尼驚異,出見云:“仙兄莫使神通以亂弟子,弟子有死無二,更無別念。望仙兄他處駐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