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

設漁者對智伯（按《史記·世家》及《通鑒》所載，智伯貪而無厭，卒抵于敗。公之設為漁者對，其指切一時事情也至矣。）

智氏既滅范、中行，（智襄子，名瑤，文子躒之孫也。周貞定王十一年，帥韓、趙、魏而伐范、中行氏，滅之，共分其地以為邑。范，謂范昭子吉射。中行，謂中行文子荀寅。瑤，音搖。）志益大，合韓、魏圍趙，水晉陽。（貞定王十六年，智伯約魏桓子、韓康子圍趙襄子于晉陽，決晉水灌之。“水”，一作“于”。）智伯瑤乘舟以臨趙，且又往來觀水之所自，務速取焉。

群漁者有一人坐漁，智伯怪而問焉。曰：“若漁幾何？”（若，汝也。）曰：“臣始漁于河中，今漁于海。（一無“今”字。）今主大茲水，臣是以來。”曰：“若之漁何如？”曰：“臣幼而好漁。始臣之漁于河，有魦、鱮、鳣、鰋者，（《詩》：魚麗于羢。鲿、魦，《釋魚》云：鯊，鮠也。郭璞曰：今吹沙也。《詩》：其魚魴、鱮。鱮似魴而鱗弱，魴、鱮，魚之易制者。鳣，鯉也，江東呼為黃魚。鰋，鲇也。四者皆小魚。鯊，音沙。鱮，音敘。鳣，音氈。鰋，音偃。）不能自食，以好臣之餌，日收者百焉。臣以為小，去而之龍門之下，（龍門山在同、絳二州之間。）伺大鮪焉。（鮪，大魚也。形似鳣而青黑，大者七八尺。《周禮》：春獻王鮪。鮪，于鬼切。）夫鮪之來也，（“夫”下有“大”字。）從魴鯉數萬，（《詩》：其魚魴鰥。箋：魚之易制者。“從”，一作“其”字。魴，音房。）垂涎流沫，后者得食焉。然其饑也，亦返吞其后。愈肆其力，逆流而上，慕為螭龍。（螭，龍之無角者。辛氏《三秦記》曰：龍門水險不通，魚鱉之屬莫能上。江海大魚薄集龍門下數千，不得上，上則為龍。螭，敕之切。）及夫抵大石。（夫下有走字。）亂飛濤，折鰭禿翼。（鰭，魚脊上骨。《禮記》：羞魚濡者，夏右鰭。鰭，音耆。）顛倒頓踣，（蒲墨切。）順流而下，宛委冒懵，（牟孔切，心迷也。）環坻溆而不能出。（坻，水中高地。一曰小渚也。溆，水浦也。坻，音墀。溆，音敘。）向之從魚之大者，幸而啄食之。臣亦徒手得焉，猶以為小。聞古之漁有任公子者，其得益大。（《莊子》：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钅舀沒而下，驚揚而奮鰭，白波若山，海水震動，聲侔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臘之，自渏河以東，蒼梧以北，無不厭若魚者。）于是去而之海上，北浮于碣石。（碣石，山名，在平州盧龍縣。碣然而立在海旁，故名。碣，音竭。）求大鯨焉。（鯨，大海魚也。《說文》：常以五月生子于岸，八月導而還海，鼓浪成雷，噴沫成雨，水族畏之。鯨，巨京切。）臣之具未及施，見大鯨驅群鮫。（鮫，海魚也。音交。）逐肥魚于渤澥之尾。（渤澥，海之別名也。揚子云曰：江湖之崖，渤澥之島。渤，音勃。澥，胡買切。）震動大海，簸掉巨島。（水中有山曰島。簸，補過切。掉，徒了切。島，都皓切。）一啜而食若舟者數十。（《說文》：啜，嘗也。啜，姝說切。）勇而未已，貪而不能止，北蹙于碣石，槁焉。向之以為食者，反相與食之。臣亦徒手得焉，猶以為小。聞古之漁有太公者，其得益大，釣而得文王。（《史記》：太公望呂尚者，以漁釣奸周西伯。西伯出獵，遇太公于渭之陽，與語大悅，載與俱歸，立為師。）于是舍而來。”

智伯曰：“今若遇我也如何？”漁者曰：“向者臣已言其端矣。始晉之侈家，若欒氏、（晉靖侯之孫曰欒賓，傳六世至懷子盈，滅。）祁氏、（祁奚為晉大夫，至孫盈，滅。）羊舌氏（羊舌職事晉，至曾孫食我，滅。）以十數，不能自保，以貪晉國之利，而不見其害。主之家與五卿。（五卿，即范、中行、韓、趙、魏也。）嘗裂而食之矣。（《史記·趙世家》：晉頃公之十二年，六卿以法誅公族祁氏、羊舌氏，分其邑為十縣，各令其族為之大夫。）是無異魦、鱮、鳣、鰋也，腦流骨腐于主之故鼎，可以懲矣，然而猶不肯寤。又有大者焉，若范氏、中行氏，貪人之土田，侵人之勢力，慕為諸侯，而不見其害。主與三卿（韓、趙、魏。）又裂而食之矣。（定公十三年，范、中行反，晉君擊之，范、中行走朝歌。出公十七年，智伯與趙、韓、魏共分范、中行地以為邑。）脫其鱗，鲙其肉，（鲙，古外切，細切肉也。）刳其腸，（刳，音枯。）斷其首而棄之，鯤鮞遺胤，（《國語》：魚禁鯤鮞。鯤，古渾切。鮞，音而，魚子。）莫不備俎豆，是無異夫大鮪也。可以懲矣，然而猶不肯寤。又有大者焉，吞范、中行以益其肥，猶以為不足，力愈大而求食愈無饜。（于鹽切，又于艷切。）驅韓、魏以為群鮫，以逐趙之肥魚，而不見其害。貪肥之勢，將不止于趙，臣見韓、魏懼其將及也，亦幸主之蹙于晉陽。其目動矣，（《左氏》：目動而言肆，懼我也。）而主乃憆然。（憆，魚到切，倨也，一本作傲。）以為咸在機俎之上，方磨其舌。抑臣有恐焉，今輔果舍族而退，不肯同禍，（《國語》：智宣子將以瑤為后。智果曰：“不如霄也。”宣子不聽，果別族于太史為輔氏，后韓、趙、魏滅智氏之族，惟輔果在。輔，一作韓。）段規深怨而造謀，（《國語》：智襄子伐鄭，自衛還，三卿宴于藍臺。智襄子戲韓康子而侮段規。及晉陽之難，段規反首難而殺智伯于師。段規，韓康子相也。）主之不寤，臣恐主為大鯨，首解于邯鄲，（邯鄆，趙所都。邯，音寒。鄲，音單。）魆摧于安邑，（安邑，本晉地，即今絳州夏縣。魆，音獵。）胸披于上黨，（趙地。）尾斷于中山之外，（中山后為趙所并。）而腸流于大陸。（大陸，澤名。在深、趙二州界而濱河。）為薧。（薧二字，出《周禮》。，音鮮。薧，音槁。）以充三家子孫之腹。臣所以大懼。不然，主之勇力強大，于文王何有？”

智伯不悅，然終以不寤。于是韓、魏與趙合滅智氏，其地三分。（據《通鑒·周威烈王紀》：智襄子請地于韓康子，致萬家之邑。又求地于魏桓子，復與萬家邑。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趙襄子，襄子不與，智伯怒，帥韓、魏以攻趙，圍而灌之，城不沒者三版。趙襄子使張孟談潛出見韓、魏曰：“唇亡則齒寒，趙亡則韓、魏為之次矣。”二子乃陰與張孟談約，為之期日而遣之。襄子夜使人殺守堤之吏而決水灌智伯軍，韓、魏翼而擊之，大敗智伯之眾，遂殺智伯而分其地。）

愚溪對（集有《愚溪詩序》云：“灌水之陽有溪，東流入瀟水，名冉溪。余謫瀟水上，改之為‘愚溪’。”《愚溪對》作于永州明矣。晁太史無咎取以附《變騷》。其系曰宗元之所作。亦《對襄王》、《答客難》之義而托之神也。然嘗論宗元固不愚，夫安能使溪愚哉？竭其智以求利而不獲，既困矣，而始曰我愚。

宗元之困，豈愚罪耶？）

柳子名愚溪而居。五日，溪之神夜見夢曰：“子何辱予，使予為愚耶？有其實者，名固從之，今予固若是耶？予聞閩有水，生毒霧厲氣，（厲，惡也。）中之者，（中，音眾。）溫屯漚泄；（屯，聚也。屯，徒渾切。漚，音歐，又于口切。泄，音薛。）藏石走瀨，（瀨，湍也。吳、越謂之瀨，中國謂之磧。瀨，音賴。）連艫糜解。（李裴云：“艫，船前頭刺棹處。”連艫，言多也。艫，音盧。）有魚焉，鋸齒鋒尾而獸蹄，是食人，必斷而躍之。（此蓋鱷魚也。）乃仰噬焉，（噬，音逝。）故其名曰惡溪。（惡溪，在潮州界。）西海有水，散渙而無力，不能負芥，投之則委靡墊沒，（墊，丁念切，陷也。）及底而后止，故其名曰弱水。（出甘州。東坡云，自州西北至肅州。《山海經》：昆侖之丘，其下有弱水環之。注云：其水不勝鴻毛。）秦有水，掎汨泥淖。（掎，偏引也。淖，亦泥也。掎，舉綺切。汨，音骨。淖，汝教切。）撓混沙礫，視之分寸，眙若睨壁，（眙，直視。睨，邪視也。眙，丑吏切。睨，音詣。）淺深險易，（以豉切。）昧昧不覿，乃合涇渭，（涇，一作清。）以自彰穢跡，（《詩》：涇以渭濁。涇小渭大，屬于渭而入于河。涇以有渭，故見其濁。）故其名曰濁涇。（出原州高平縣笄頭山，一名崆峒山，至同州界入渭。《漢書·地理志》云：涇水出安定涇陽縣西岍頭山，東南至馮翊陽陵縣入渭。故上云秦有水也。）雍之西有水，幽險若漆，不知其所出，故其名曰黑水。（《書》：黑水西河惟雍州，酈元《水經》：黑水出張掖雞山，南流至敦煌，過三危山，南流入于南海。《通典》亦云：黑水出甘州張掖縣雞山。）夫惡弱，六極也；濁黑，賤名也。彼得之而不辭，窮萬世而不變者，有其實也。今予甚清與美，為子所喜，而又功可以及圃畦，力可以載方舟，（《詩》曰：方之舟之。注云：方，泭也，《說文》云：編木以渡也。）朝夕者濟焉，子幸擇而居予，而辱以無實之名以為愚，卒不見德而肆其誣，豈終不可革耶？”

柳子對曰：“汝誠無其實，然以吾之愚而獨好汝，汝惡得避是名耶！（東坡詩云：應同柳州柳，聊使愚溪愚。又詩云：不見子柳子，余愚污溪山。本此文也。）且汝不見貪泉乎？有飲而南者，見交趾寶貨之多，光溢于目，思以兩手左右攫而懷之，（一本，無兩字。）豈泉之實耶？過而往貪焉，猶以為名，（廣州二十里，地名石門，有水曰貪泉，飲者懷無厭之欲。晉吳隱之賦詩曰：古人云此水，一歃懷千金。）今汝獨招愚者居焉，久留而不去，雖欲革其名，不可得矣。夫明王之時，智者用，愚者伏。用者宜邇，伏者宜遠。今汝之托也，遠王都三千余里，側僻回隱，蒸郁之與曹，螺蝝之與居。（螺，蚌屬，大者如斗，出日南漲海中。蝝，蜃屬。《說文》：蛤也。螺，盧戈切。蝝，步項切。）唯觸罪擯辱愚陋黜伏者，日侵侵以游汝，闖闖以守汝。（闖，馬出門貌。闖，丑禁切。）汝欲為智乎？胡不呼今之聰明皎厲握天子有司之柄以生育天下者，使一經于汝，而唯我獨處？汝既不能得彼而見獲于我，是則汝之實也。當汝為愚而猶以為誣，寧有說耶？”

曰：“是則然矣。敢問子之愚何如而可以及我？”柳子曰：“汝欲窮我之愚說耶？雖極汝之所往，不足以申吾喙；涸汝之所流，不足以濡吾翰。姑示子其略：吾茫洋乎無知，冰雪之交，（“之”下有“方”字。）眾裘我絺；溽暑之鑠，（式灼切。）眾從之風，而我從之火。（一本作眾從風而我之火。）吾蕩而趨。（蕩，亦放也。）不知太行之異乎九衢，以敗吾車；吾放而游，不知呂梁之異乎安流。（《莊子》曰：孔子觀于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呂梁在西河離石。）以沒吾舟。吾足蹈坎井，頭抵木石，沖冒榛棘。（“冒”，一作“行”。）僵仆虺蜴。（《詩》：哀今之人，胡為虺蜴。蜴，守宮也。蜴，音易。）而不知怵惕。何喪何得，進不為盈，退不為抑，荒涼昏默，卒不自克。此其大凡者也。愿以是污汝可乎？”

于是溪神深思而嘆曰：“嘻！有余矣，是及我也。”因俯而羞，仰而吁，涕泣交流，舉手而辭。一晦一明，覺而莫知所之。遂書其對。

對賀者

柳子以罪貶永州，（永貞元年九月，公自禮部員外貶邵州刺史。十一月，又貶永州司馬。）有自京師來者，既見，曰：“余聞子坐事斥逐，余適將唁子。（吊生曰唁，死曰吊。吊失國亦曰唁。見《谷梁傳》。唁，宜箭切。）今余視子之貌，浩浩然也，能是達矣，余無以唁矣，敢更以為賀。”柳子曰：“子誠以貌乎，則可也。（“乎”，一作“言”。）然吾豈若是而無志者耶？（一無“而”字。）姑以戚戚為無益乎道，故若是而已耳。吾之罪大，會主上方以寬理人，用和天下，故吾得在此。凡吾之貶斥，幸矣，而又戚戚焉何哉？夫為天子尚書郎，謀劃無所陳，而群比以為名。（群比，謂群黨。）蒙恥遇僯，以待不測之誅。茍人爾，有不汗栗危厲偲偲然者哉！（偲，相切責也，偲，音思，又士才切。）吾嘗靜處以思，獨行以求，自以上不得自列于圣朝，下無以奉宗祀，近丘墓，徒欲茍生幸存，庶幾似續之不廢。（《詩》：以似以續，續古之人。）是以償蕩其心，倡佯其形。（倡，音昌。佯，音羊。）茫乎若升高以望，潰乎若乘海而無所往，故其容貌如是。子誠以浩浩而賀我，其孰承之乎？嘻笑之怒，甚乎裂眥。（疾智，才詣二切。目眥也。）長歌之哀，過乎慟哭。庸詎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子休矣。”

杜兼對（兼，字處洪，中書令正倫五世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