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既為《斷刑論》，或者以《釋刑》復(fù)于余，其辭云云。余不得已而為之一言焉。夫圣人之為賞罰者非他，所以懲勸者也。賞務(wù)速而后有勸，罰務(wù)速而后有懲。必曰賞以春夏而刑以秋冬，（二句，《左傳》襄公二十六年蔡大夫聲子之言。）而謂之至理者，偽也。使秋冬為善者，（一無冬字。）必俟春夏而后賞，則為善者必怠；春夏為不善者，（一無夏字。）必俟秋冬而后罰，則為不善者必懈。（《說文》云：懈，怠也。懈，居隘切，已下并同。）為善者怠，為不善者懈，是驅(qū)天下之人而入于罪也。（驅(qū)，音區(qū)，下同。）驅(qū)天下之人入于罪，又緩而慢之，以滋其懈怠，此刑之所以不措也。必使為善者不越月逾時而得其賞，則人勇而有勸焉。為不善者不越月逾時而得其罰，則人懼而有懲焉。為善者日以有勸，為不善者月以有懲，是驅(qū)天下之人而從善遠罪也。驅(qū)天下之人而從善遠罪，是刑之所以措，而化之所以成也。或者務(wù)言天而不言人，是惑于道者也。胡不謀之人心，以熟吾道？（熟，或作孰。取《孟子》“仁亦在夫孰之而已”之意。）吾道之盡，而人化矣。（矣，一本作乎。）是知蒼蒼者焉能與吾事，（與，去聲，一無知字。）而暇知之哉？果以為天時之可得順，大和之可得致，則全吾道而得之矣。全吾道而不得者，非所謂天也，非所謂大和也，是亦必?zé)o而已矣。又何必枉吾之道，曲順其時，以諂是物哉？吾固知順時之得天，不如順人順道之得天也。何也？使犯死者自春而窮其辭，欲死不可得。（一無可字。）貫三木，（三木，項手足皆有械。司馬遷曰：魏其，大將也，衣赭，關(guān)三木。）加連鎖，而致之獄吏。大暑者數(shù)月，（吏，一作更。）癢不得搔，（癢，以兩切。）痹不得搖，（《說文》云：痹，足氣不至病。痹，必至切。）痛不得摩，饑不得時而食，渴不得時而飲，目不得瞑，（莫定切，閉目也。《說文》云：目不明也。）支不得舒，怨號之聲，（怨號，并平聲。）聞于里人，如是而大和之不傷，天時之不逆，是亦必?zé)o而已矣。彼其所宜得者，死而已也，又若是焉何哉？或者乃以為：“雪霜者，天之經(jīng)也；（一無為字。）雷霆者，天之權(quán)也；非常之罪，不時可以殺，人之權(quán)也。當(dāng)刑者必順時而殺，人之經(jīng)也。”是又不然。夫雷霆、雪霜者，特一氣耳，非有心于物者也，圣人有心于物者。春夏之有雷霆也，或發(fā)而震，破巨石，裂大木，木石豈為非常之罪也哉？秋冬之有霜雪也，舉草木而殘之，草木豈有非常之罪也哉？彼豈有懲于物也哉？彼無所懲，則效之者惑也。果以為仁必知經(jīng)，智必知權(quán)，（一本仁下又有一仁字。若以為智四字。）是又未盡于經(jīng)權(quán)之道也。何也？經(jīng)也者，常也。權(quán)也者，達經(jīng)者也；皆仁智之事也。離之，滋惑矣。經(jīng)非權(quán)則泥，（乃計切，不通也。）權(quán)非經(jīng)則悖。是二者，強名也。曰當(dāng)，斯盡之矣。（當(dāng)，丁浪切，下同。）當(dāng)也者，大中之道也。離而為名者，大中之器用也。知經(jīng)而不知權(quán)，不知經(jīng)者也。知權(quán)而不知經(jīng)，不知權(quán)者也。偏知而謂之智，不智者也；偏守而謂之仁，不仁者也。知經(jīng)者，不以異物害吾道；知權(quán)者，不以常人怫吾慮。合之于一而不疑者，信于道而已者也。（一無于字。）且古之所以言天者，蓋以愚蚩蚩者耳。（《說文》云：蚩蚩，敦厚貌。）非為聰明睿智者設(shè)也。或者之未達，不思之甚也。辯侵伐論（德宗貞元十五年三月甲寅，淮西節(jié)度使吳少誠反，遣兵襲唐州，掠百姓千余人而去。九月丙辰，詔削奪少誠官爵，令諸道進兵討之。時公為集賢院正字作也。）《春秋》之說曰：“凡師有鐘鼓曰伐，無曰侵。”（莊二十九年《左氏》之文。）《周禮·大司馬》九伐之法曰：“賊賢害人則伐之，負固不服則侵之。”（負，恃也。固，險固也。）然則所謂伐之者，聲其惡于天下也。聲其惡于天下，必有以厭于天下之心，（厭，入聲。）夫然后得行焉。古之守臣有杒人之財。（杒，縮也。一作沒，一作私，一作傷。杒，音宣。）危人之生而又害賢人者，內(nèi)必棄于其人，外必棄于諸侯，從而后加伐焉，動必克矣。然猶校德而后舉，量力而后會，備三有余而以用其人：一曰義有余，二曰人力有余，三曰貨食有余。是三者大備，則又立其禮，正其名，修其辭。其害物也小，則誥誓征令不過其鄰；雖大，不出所暴。非有逆天地橫四海者，不以動天下之師。故師不逾時而功成焉。斯為人之舉也，故公之；公之，而鐘鼓作焉。夫所謂侵之者，獨以其負固不服而壅王命也。內(nèi)以保其人，外不犯于諸侯，其過惡不足暴于天下，致文告，修文德，而又不變，然后以師問焉。是為致命之舉，非為人之舉也，故私之；私之，故鐘鼓不作。斯圣人之所志也。周道既壞，兵車之軌交于天下，而罕知侵伐之端焉。是故以無道而正無道者有之，以無道而正有道者有之，不增德而以遂威者又有之，故世日亂。一變而至于戰(zhàn)國，而生人耗矣。是以有其力無其財，君子不以動眾；有其力有其財無其義，君子不以帥師。合是三者而明其公私之說，而后可焉。（一本可下有行字。）嗚呼！后之用師者，有能觀乎侵伐之端，則善矣。

六逆論（《左氏》隱三年傳曰：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寵而好兵，公弗禁。石磃諫曰：“愛子教以義方，弗納于邪。驕奢淫佚，所自邪也。且夫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謂六順也。去順效逆，所以速禍也。”弗聽。）《春秋左氏》言衛(wèi)州吁之事，因載六逆之說曰：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六者，亂之本也。余謂“少陵長、小加大、淫破義”，是三者，固誠為亂矣。然其所謂“賤妨貴、遠間親、新間舊”，雖為理之本可也，何必曰亂？夫所謂“賤妨貴”者，蓋斥言擇嗣之道，子以母貴者也。若貴而愚，賤而圣且賢，以是而妨之，其為理本大矣，而可舍之以從斯言乎？此其不可固也。夫所謂“遠間親，新間舊”，蓋言任用之道也。使親而舊者愚，遠而新者圣且賢，以是而間之，其為理本亦大矣，又可舍之以從斯言乎？必從斯言而亂天下，謂之師古訓(xùn)可乎？此又不可者也。嗚呼！是三者，擇君置臣之道，天下理亂之大本也。為書者，執(zhí)斯言，著一定之論，以遺后代，上智之人固不惑于是矣。（一無矣字。）自中人而降，守是為大，據(jù)而以致敗亂者，（敗，一作賊。是下一有以字。）固不乏焉。晉厲死而悼公入，乃理；（晉厲公多外嬖，欲盡去群大夫而立其左右，使胥童夷陽五長魚矯殺卻锜、卻犨、卻至，遂以甲劫欒書、中行偃于朝，既而免之。公游于匠麗氏，欒書、中行偃遂執(zhí)公，使程滑弒之，逆周子于周而立之，是為悼公。既入，逐不臣者七人，修舊功，施德惠，晉以復(fù)霸。）宋襄嗣而子魚退，乃亂；（宋穆公疾，太子茲父請立子魚。子魚辭，茲父即位，是為襄公。以子魚為左師。后襄公欲求諸侯，子魚連諫不聽，襄公于是為楚所執(zhí)，既而釋之。又伐鄭，楚伐宋以救鄭。襄公欲戰(zhàn)，子魚諫，公又弗聽，遂與楚戰(zhàn)，敗，傷于泓而卒。）貴不足尚也。秦用張祿而黜穰侯，乃安；（秦武王薨，昭王立，宣太后自治事，任其弟魏冉政，封為穰侯，威振秦國。范睢得罪于魏，更姓名曰張祿，西入秦。秦拔魏，說秦王曰：“秦安得王，臣在山東時，聞太后擅行不顧，穰侯出使不報，皆謂秦之有太后、穰侯，不聞其有王也。”王聞之大懼，曰：“善。”繇是廢太后，收穰侯之印，黜穰侯，拜范睢以為相，與謀國事，封為應(yīng)侯。事見《史》。）魏相成璜而疏吳起，乃危；（成，魏成也，文侯之弟。璜，翟璜也。文侯二十五年，以成為相。時吳起事魏有功，至武侯立，以田文為相，起不悅，自是去魏之楚，楚以為相，事見《史》。璜，胡光切。）親不足與也。苻氏進王猛而殺樊世，乃興；（《晉史》：苻堅招王猛，一見如舊。堅繼立，遂以猛為中書侍郎，日見親幸，特進姑臧樊世與猛爭論于堅前，世欲擊猛，堅怒，斬之。于是群臣見猛皆屏息，堅日熾矣。）胡亥任趙高而族李斯，乃滅。（胡亥，秦二世也。李斯，自始皇時已用于秦，然胡亥嘗有私于趙高。及即位，高遂誣斯反狀，腰斬咸陽市，夷三族。二世乃以趙高為相，事見《史》。）舊不足恃也。顧所信何如耳！然則斯言殆可以廢矣。噫，古之言理者，罕能盡其說。建一言，立一辭，則舮卼而不安，（舮卼，危也。上音孽，下音兀。）謂之是可也，謂之非亦可也，混然而已。教于后世，莫知其所以去就。明者慨然將定其是非，則拘儒瞽生相與群而咻之，（咻，《說文》云：痛念聲。《孟子》：眾楚人咻之。音休。）以為狂為怪，而欲世之多有知者可乎？夫中人可以及化者，天下為不少矣，然而罕有知圣人之道，則固為書者之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