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豐鎬考信錄(4)
- 考信錄
- 崔述
- 4931字
- 2015-12-24 16:30:54
按:此文與《論語舜有臣章》意同。所謂“叛國”,即三分有二之國也。然則此在三分有二之後明矣。故次之於此。
辯囚里及賜弓矢之說
《史記殷本紀》云:“紂以西伯昌、九侯、鄂侯為三公。九侯有女,入之紂;不淫,紂怒殺之,而醢九侯。鄂侯爭之強,辨之疾,并脯鄂侯。西伯聞之竊嘆;崇侯虎知之以告紂,紂囚西伯里。西伯臣閎夭之徒求美女,奇物,善馬以獻紂,紂乃赦西伯。西伯獻洛西之地以請除炮烙之刑,紂許之。賜弓矢斧鉞,使得征伐,為西伯。”《周本紀》云:“崇侯虎譖西伯於殷紂曰:‘西伯積善累德,諸侯皆向之,將不利於帝!’紂乃囚西伯於里。閎夭之徒患之,乃求有莘氏美女,驪戎之文馬,有熊九駟,他奇怪物,因殷嬖臣費仲而獻之紂。紂大悅,乃赦西伯,賜之弓矢斧鉞,使得征伐。西伯乃獻洛西之地以請紂去炮烙之刑,紂許之。”由是後之儒者皆謂文王親立於紂之朝,北面為臣。余獨以為不然。君臣之義,千古之大防也,文王既立紂之朝矣,諸侯叛紂而歸文王,文王當拒其歸而討其叛,安得儼然而受之!文王生死懸於紂手,紂親見其三分有二,其勢將移商祚,而漠然不復問,此在庸弱之主猶或不能,況紂之猜忌暴虐者哉!古者天子之地一圻,列國一同。文王果受紂命而為西伯,伐密伐崇,滅之可也,人臣之義不得自私其地,皆當歸諸天子,安得據之而遷都焉!晉四卿滅范中行氏而分其地,當是時,晉之公室已卑,出公猶欲討之;紂果能制文王之死命,安有聽其坐大而不問者乎!《書》曰:“予違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後言。”紂脯醢其大臣,文王身為殷相,則當諫;若知紂不可諫,則當去;不言不去而竊嘆之,可乎!楚欲戮叔孫豹,樂王鮒求貨於叔孫而為之請,弗與。晉之執叔孫也,申豐以貨如晉,叔孫曰“見我”,見而不使出。叔孫父子,賢大夫耳,猶不欲以貨免,豈文王而反以貨免,且以貨得高位乎!文王之事,《詩》、《書》言之詳矣,與國若虞、芮,仇國若崇、密,下至昆夷亦得附見焉;紂果文王之君,不應《詩》、《書》反無一言及之。況里之囚乃文王之大厄,斧鉞之賜乃周王業之所自始,較之虞、芮之質,崇、密之伐,其事尤鉅,尤當鄭重言之,何以反不之及,若文王與紂初不相涉者,而文王之至德又無所容於諱,豈非文王原未嘗立於紂之朝哉!紂囚文王之事,始見於《春秋傳》。《傳》云:“紂囚文王七年,諸侯皆從之囚;紂於是乎懼而歸之。”(在襄三十一年)固已失於誕矣;然初未言文王立於紂之朝也。其後《戰國策》衍之,始以文王為紂三公而有竊嘆九鄂脯醢之事;然尚未有美女善馬之獻也。《尚書大傳》再衍之,始謂散宜生、閎夭等取美馬怪獸美女大貝以賂紂而後得歸;然亦尚未有弓矢斧鉞之賜也。逮至《史記》,遂合《國策》、《大傳》之文而兼載之,復益之以“為西伯,專征伐”之語。豈非去圣益遠則其誣亦益多,其說愈傳則其真亦愈失乎!學者奈何不取信於《詩》、《書》、《孟子》而獨世俗傳聞之是信哉!且《春秋傳》以為囚之七年,《戰國策》以為拘之百日,其久暫固已懸殊矣。《尚書大傳》以為在西伯<令戈>耆之後,《史記》以為在虞、芮質成之前,其先後亦復抵捂矣。《春秋傳》以為諸侯從之而紂歸之,《尚書大傳》以為散宜生賂之而紂釋之,其所以得出之故又不一說矣。學者將何所取信乎?尤可異者,《殷本紀》以為竊嘆九侯而被囚,《周本紀》則以為積善累德而見譖;《殷本紀》以為獻洛西而後賜斧鉞,《周本紀》則以為賜斧鉞而後獻洛西;此一人之書也,而先後矛盾亦如是,其尚可信以為實耶!曰:紂,天子也,文王,其諸侯也,安得不立其朝而生死懸於其手乎?曰:此後世郡縣之法然耳。古者天子有德則諸侯皆歸之,無則諸侯去之。故孟子曰:“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然則武丁以前,諸侯固多不朝,天下固不皆商有也。故《商頌》曰:“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然則成湯以後中衰之世固多有不來享來王者也。周介戎、狄之間,去商尤遠,是以大王侵於獯鬻,商之方伯州牧不聞有救之者也;事以皮幣珠玉,不聞有責之者也;去而遷於歧山,亦不聞有安集之者也。蓋當是時,商之號令已不行於河、關以西;周自立國於岐,與商固無涉也。自憑辛至紂六世,商日以衰而紂又暴,故諸侯叛者益多!特近畿諸侯或服屬之耳。是以文王滅密則取之,滅崇則取之,商不問,文王亦不讓也;三分有二之國相率歸周,商不以為罪,文王亦不以為嫌也。何者?諸侯久已非商之諸侯也。文王自以其德服之,其力取之,於商何與焉!由是言之,文王蓋未嘗立商之朝,紂焉得囚之里而錫之斧鉞也哉!曰:然則《論語》之“以服事殷”,《傳》之“帥叛國以事紂”,其皆不足信與?曰:孟子曰:“湯事葛,大王事獯鬻。”湯與大王豈嘗臣於葛、獯鬻者哉!所謂“服事殷”者,不過玉帛皮馬卑詞厚幣以奉之耳,非必委質而立於其朝也。《春秋傳》韓厥之言,以喻晉、楚也;晉、楚,敵國也,而以為喻,則亦非謂文王為紂臣也。其後晉司馬侯之諫平公,亦以文王喻晉而紂喻楚。假令文王果嘗委質於紂,則二子之取義為不倫矣。蓋自滅崇以後,周日以大,而亦漸近於商,不能不為紂之所忌;而文王委曲退讓,不肯與抗;其實紂無如文王何也。故今不載里之事,及賜斧鉞征伐等語。說并見前《成湯》、《王季》及《後武王篇》中。
辨里演《易》之說
曰:文王未嘗囚於里,則《易》何為演也?曰:此亦《史記》言耳。《易傳》但言其作於文王時,不言文王所自作也;但言其有憂患,不言憂患為何事也。《史記》因《傳》此文,遂以文王里之事當之,非果有所據也。且其《自序》文云:“西伯拘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邱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所引者凡七事。然以今考之,孔子作《春秋》在歸魯以後,非厄陳、蔡之時。《呂覽》之成,懸諸國門,是時不韋方為秦相,亦未遷蜀。《屈原傳》,作《離騷》在懷王之世,至頃襄王乃遷之江南,非放逐而賦《離騷》也。《韓非傳》,作《弧憤》、《說難》皆在居韓時,秦王見其書而好之,韓乃遣非使秦,亦非囚秦而作《說難》、《孤憤》也。此三傳及《孔子世家》皆遷之所自著,而皆自反之,烏在其可信乎!至《國語》與《左傳》事多抵捂,文亦不類,必非一人所作,失明之說恐亦以其名明而致誤耳。《孫武傳》既以十三篇為武書矣,而於臏又云“世傳其兵法”,然《贊》但稱“孫武、吳起兵法”,又似臏無書者。七事之中,其謬之顯然易見者四焉,渺茫恍惚不可究者二焉。孔子曰:“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況已舉三隅而猶不能以一隅反乎!由是言之,《易》即文王所作,亦斷不在里時矣。說并詳後《文武周公通考易之興也條》下。
辨《拘幽操》
曰:《琴錄》何以載有文王《拘幽操》也?曰:《琴錄》之文,詞意淺近,不惟非圣人之言,亦不類三代時語,乃後人聞相傳有此事而擬作者耳。唐韓子亦嘗有《擬拘幽操》,近世琴譜亦有稱為文王所自作者。但此幸而有韓詩存,少知讀書者猶得辨其非實;若傳之日久,不幸而韓詩亡,則雖大儒亦必以為實矣。彼《琴錄》所載,亦如是而已矣!竊謂周、秦以前,事難詳考,不宜輕為擬作;倘失其實,貽誤後人不淺。然宋人且有以韓子此詩為能得文王之心者。茫茫天下,吾將與誰言之!悠悠後世,當必有人知之!
【存疑】“內文明而外柔順,以蒙大難,文王以之。”(《易彖下傳》)
【存參】“紂不說諸侯之聽於周,昌則嫌於死,乃退伐崇、許、魏,以客事天子。”(《大戴記》)
《易傳》“大難”語可疑
按:孔子之在厄,《論語》言之,《孟子》言之。文王之在厄,《詩》不言,《書》不言,《論語》、《孟子》亦無有言之者;至《易》、《春秋傳》始言之;《戰國策》、《尚書大傳》、《史記》以降,言之者更多。何邪?謂實無是事邪,何以傳記言之者累累。謂果有是事邪,《六經》、《孟子》不當皆諱之而不言。且只此一事耳,何以傳記言之者紛紛而各異乎?蓋嘗思之,孔子之在厄也,於《論語》不過云“絕糧”,於孟子不過云“無交”;而傳記增而衍之,遂有陳、蔡大夫合謀以兵圍之之說,與夫顏淵埃墨之墮,子貢乞師之行。由是言之,傳記之好因端附會,乃其常事。竊疑文王固嘗見忌於紂,紂欲伐之而甘心焉,而文王不肯舉兵相抗,委曲退讓以承順之,如太王之事獯鬻,勾踐之事吳然者;而後之人遞加附會,各以其意而為之說,是以紛紛不一。孔子之去戰國僅二百馀年,猶如彼,況文王之下迄戰國至八百年乎!余寧從《經》而缺之,不敢從《傳》而妄言也。《易傳》本非孔子所作,乃戰國時所撰,是以汲冢《周易》有《陰陽篇》而無《十翼》,其明驗也。而所云“大難”者,亦未言為何難。《大戴》“嫌於死”句亦殊難解;然上云“不說諸侯之聽於周”,下云“伐崇、許、魏”,則文王之征伐非紂之所賜矣;不云“臣事天子”而云“客事天子”,則文王亦未嘗立紂之朝而為之三公矣。《大戴記》乃秦、漢間人所撰,此語不知何本,疑戰國以前道商、周之事,其說有如此者,是以晉韓厥、司馬侯皆以之喻晉、楚也。不知《易傳》所謂“大難”,亦如《大戴記》之所云云邪?抑作《傳》者即因見他傳記有里之事而為是言邪?既無明文,未便懸揣而臆斷之,姑列之於存疑;而《大戴記》雖不足征信,然亦可以資考證,故并列之存參。《易傳》非孔子作,說見《洙泗錄歸魯篇》中。
“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國五十年。”(《書無逸》)
【附錄】“ゾ有二陵焉:其北陵,文王之所避風雨也。”(《左傳》僖公三十二年)
【附論】“吳公子札來聘,見舞《象》Ω,《南》者,曰:‘美戰!猶有憾。’”(《左傳》襄公二十九年)
“文王生於岐周,卒於畢、郢。”(《孟子》)
【附論】“孟子曰:‘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馀歲: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若孔子,則聞而知之。’”(《孟子》)
“西伯崩,太子發立,是為武王。”(《史記周本紀》)
文王未嘗稱王
《史記周本紀》於西伯崩武王立之後又云:“西伯蓋即位五十年。其囚里,蓋益《易》之八卦為六十四卦。詩人道西伯,蓋受命之年稱王而斷虞、芮之訟。後十年而崩,謚為文王。”後世說者遂有謂文王嘗稱王者。歐陽永叔云:“《書》稱南始咎周以乘黎。其伐黎而勝也,商人已疑其難制而惡之。使西伯赫然見其不臣之狀,與商并立而稱王,如此十年,商人反宴然不以為怪,其父師老臣如祖伊、微子之徒亦默然相與熟視而無一言,此豈近於人情邪!由是言之,謂西伯受命稱王十年者,妄說也。”又云:“孔子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商。’使西伯不稱臣而稱王,安能服事於商乎!且謂西伯稱王者,起於何說;而孔子之言,萬世之信也。由是言之,謂西伯受命稱王十年者,妄說也。”余按:《史記》此文系於“西伯崩”後,且連用數“蓋”字,則是本非《本紀》正文,蓋司馬氏別紀異聞而傳寫者誤合之也。果演《易》於里,何不敘於被囚之時;果稱王於斷訟之年,何不記於斷訟之文之下而乃別見於崩後乎?蓋當時相傳有如此說者,子長不敢必其果然,故於崩後補載其說而云“蓋”焉。蓋也者,疑之也,非遂決以為如是也。《酈生陸賈列傳》,先載沛公召酈生,及生說沛公事,至國除而止;及陸賈、朱建二傳既畢,忽又云:“初沛公引兵過陳留(云云),酈生上謁,沛公謝不見。”其事與前文大相反,故說者謂此乃別記異聞,原下一字,而後人誤合之。然則《周本紀》之文亦當類是。且《史記》諸世家往往敘至元、成間,則《史記》一書固不盡司馬氏本文矣,學者不得以是為疑也。歐陽子之論著矣。文王未嘗系《易》,說見後《通考》中《易之興也條》下。
武王上
“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纘女維莘,長子維行,篤生武王。”(《詩大雅》)
“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同上)
“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戴記檀弓》)
伯邑考非妄撰
按:《檀弓》語多失實,而伯邑考不見於經傳;然諸家書多言伯邑考者,當非妄撰。且管叔乃周公之兄,不稱“仲”而稱“叔”,亦似武王有伯兄者。惟謂伯邑考為紂所烹,則恐未然。說已見前《商紂篇》中。
《檀弓》脫文
又按:《檀弓》此章乃辨立孫立子之異,以下文“舍其孫盾”例之,則文當云“舍伯邑考之子而立武王。”或記偶脫“之子”二字,亦未可知。姑識其說於此。
“武王之母弟八人:周公為太宰,康叔為司寇,聃季為司空,五叔無官。”(《左傳》定公四年)
【備覽】“文王有疾,武王不說冠帶而養。文王一飯,亦一飯;文王再飯,亦再飯。旬有二日乃閑。”(《文王世子》)
武王不冒文王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