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詩集傳》云:“申侯與弒幽王,法所必誅。平王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知其立己為有德而不知其弒父為可怨,至使復讎討賊之師反為報施酬恩之舉,則其得罪於天甚矣。”余按:申侯與弒幽王,其事本之《史記》,而《史記》采之《國語》史蘇、史伯之言;然《經傳》固無此事也。《詩》、《書》或多缺略;《左傳》往往及東遷時事而不言此;乃至《周語》專記周事而亦無之。此非常之大變,周轍之所由東,何以經傳皆無一言及之,而但旁見於《晉》、《鄭》之語,史伯逆料之言,史蘇追述之事?烏在其可信為實也!且所載二人之言荒謬者亦多矣。伊尹,圣人也,而以為與妹喜比而亡夏;膠鬲,賢人也,而以為與妲己比而亡殷,誣矣!褒君也而化龍,龍也而化黿,童妾也而生女,而孕至數十年,又妄矣:如謂申侯之事必實,二子之言可信,將伊尹、膠鬲亦果與妹喜、姐己比者乎?以此為平王罪,吾恐古人之受誣也!細玩詩詞,但為傷王室之微弱,初無刺王之意,故以“揚水”喻王室,以“束薪之不流”喻諸侯之不肯敵王所愾。蓋因荊楚日強,漸有蠶食中原,窺伺畿甸之勢,故戍三國以遏其鋒。以為私其母家,固已失之;因《序》此言遂謂之為忘讎報施,則更冤矣。觀其後數十年,楚人卒縣申、呂,通道中原,陳、許、宋、鄭咸被其害,賴有齊桓一匡始得少安,及齊桓亡,許遂改而事楚,由是楚人遂觀兵於周郊而問鼎焉,然則此三國者,正如漢之虎牢,唐之維州,如之何其可不戍!安得不詳考其時勢與其地勢而遽以為平王罪也!說并詳《豐鎬考信錄》中。
《中谷有{艸推}》、《兔爰》、《葛ぱ》皆自鎬遷洛者所作
《中谷有{艸推}序》云:“夫婦日以衰薄,兇年饑歲,室家相棄爾。”《兔爰序》云:“桓王失信,諸侯背叛,構怨連禍,王師傷敗,君子不樂其生焉。”《葛ぱ序》云:“王族刺平王也。周室道衰,棄其九族焉。”朱子《集傳》於《中谷》一篇全用《序》說,於《兔爰篇》雖亦采《序》說而不訓以為桓王伐鄭之事,於《葛ぱ篇》則絕不用《序》說而但以為世衰民散流離失所者所作。余按《兔爰》詩云:“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逢此百罹。”然則其人當生於宣王之末年,王室未騷,是以謂之“無為”;既而幽王昏暴,戎狄侵凌,平王播遷,家家飄蕩,是以謂之“逢此百罹。”故朱子云:“為此詩者蓋猶及見西周之盛。”可謂得其旨矣。若以為在桓王之時,則其人當生於平王之世,仳離遷徙之馀,豈得反謂之為“無為”?而諸侯之不朝亦不始於桓王,惟鄭於桓王世始不朝耳,其於王室初無所大加損,豈得遼謂之為“百罹”、“百兇”也哉?竊謂此三篇者皆自鎬遷洛者所作。蓋遷徒之際,棄舊營新,最易失所,非上大有以安輯之不可。是以盤庚將遷,率吁眾戚,既遷之後,奠厥攸居;太王仁主,則民從之如歸市;而《傳》亦稱齊桓遷邢,邢遷如歸。平王不能撫┰其民,以致父子兄弟夫婦不能相保,是以其詩云然。吾故讀此三詩而知周之不復振也!“仳離”,猶云“流離”。“終遠兄弟”,非遷徒之故何以至是?王族即使衰微,亦必不至於“謂他人父”、“謂他人母”也。細玩其詞,其為東遷之人所作明甚,非但與王族無涉,亦不必定在兇年饑歲時也。至以桓王伐鄭之事附會之,尤失之遠矣。
《王風》非東遷所降
舊說,周室東遷,王室遂卑,與諸侯無異,故詩不為雅而為風;然其王號未替也,故不曰“周”而曰“王”。余按:風與雅者,詩之兩體,非以天子諸侯分也;猶後世之詩有樂府,有古體,有齊、梁體,有唐人近體;詩之外復有詞,有北曲,南曲也。《小雅》中間有類《大雅》者,亦有類《風》者,《豳風》亦有類《雅》者;猶唐人詩之《邊草河漢》類詞,宋人詞之《天凈沙》、《西江月》類曲也。所以《賓筵》、《抑戒》,衛而列《雅》;《宮》,《泮水》,魯而稱《頌》。諸侯之國既有雅頌,寧天子之畿而獨無風乎!東遷以前士大夫多尚雅音,故風之傳者少耳,非以東遷故降而為風也。曰,然則何以不曰“周風”而曰“王風”也?曰:王也者,別於齊、秦、鄭、衛而言之也;若別於《商頌》,則曰“周頌”不曰《王頌》矣。《春秋》於諸侯之大夫書曰“齊人”、“晉人”,其師書曰“齊師”、“晉師”,獨其於周也,人曰“王人”,師曰“王師”,女曰“王姬”,正曰“王正”。何者?普天之下皆周也。猶之乎四量不曰齊量而曰“公量”,二耦不曰魯臣而曰“公臣”也。是故,風也者,詩之體也,非以其遷故而風之也;王也者,名之正也,非以其風故而王之也。說并見前《黍離條》下。
《鄭風》
《緇衣》非國人美鄭武公父子為周司徒
《緇衣》,言好賢也。治國之要惟在得人:雖有英主,非賢莫助;雖有善政,非賢莫行。然世未嘗乏賢但患人主之不好耳。“子之館”,屈身以見賢也,──孟子所謂“欲有謀焉則就之”是也。“授子之粲”,大烹以養資也,──孟子所謂“廩人繼粟,庖人繼肉”是也。故曰:“好賢如《緇衣》;惡惡如《巷伯》。”夫如是,安有不得賢者!鄭開國之規模其在此矣!大抵國家初造,莫不以好賢為務。雖以鄭之不振,而其立國之初猶且如是,況齊、晉之強,魯、衛之久,當必有更甚於此者;但開國於周初,世遠詩軼,無從見耳,惟鄭建國於平王之世,是以此詩尚存;學者所當以三隅反也。《序》乃以為“鄭武公父子為周司徒,善於其職,國人美之而作此詩。”說者因曲為解,謂“諸侯入為卿士,皆授館於王室,故云‘適子之館’”。夫鄭,本以王之支庶而為卿士,非由諸侯而入仕王朝者,其居此宮久矣,何待別投以館?況“館”、“授粲”皆上施於下之詞,而人君爵尊祿厚,亦非民之所當為之改衣授粲者也。朱子《集傳》亦用《序》說,殊不可解。嗟夫,自《衛序》、《鄭箋》出而《毛詩》大行於世,三百篇遂變而為章句之學,與政毫不相涉矣!
《將仲子》非指莊公、祭仲,亦非淫奔
《將仲子序》云:“刺莊公也。弟叔失道而公弗制;祭仲諫而公弗聽。”《鄭箋》云:“‘無逾我里’,喻言無干我親戚也。‘無折我樹杞’,喻言無傷害我兄弟也。”余按:以“仲子”為“祭仲”,則此乃莊公諭祭仲之詞,不得反以為刺莊公。至以“里”為親戚,以“杞”為兄弟,其取喻亦不倫。且下既明言“父母”、“諸兄”矣,此又何為之里與杞乎?共叔,莊公之母弟也。莊公方假仁義以欺人,將使人謂我不負弟而弟負我,今乃自謂不敢愛弟,少自顧惜者不肯出是語,而謂莊公肯言之乎!此為勉強牽合,無待問者。朱子駁之,是已。然以此為淫奔之詩,則猶未得詩人之本意也。果奔女與,其肯拒其所歡而不使來,其肯以“父母”、“諸兄”、“人言”自防閑乎?且既以拒之矣而猶謂之淫奔,彼奔焉者又謂之何?細玩此詩,其言婉而不迫,其志確而不渝,此必有恃勢以相強者,故為此言以拒絕之,既不干彼之怒,亦不失我之正,與唐張籍卻李師古聘而賦《節婦吟》之意相類。所謂“沖可懷”者,猶所謂“感君纏綿意”也。所謂“豈敢愛之,畏我父母諸兄”云者,猶所謂“君知妾有夫”,“遠君明珠雙淚垂”也。此豈果愛其人哉!特不得不如是立言耳。又按《春秋傳》,齊侯鄭伯為衛侯故如晉,晉侯言衛侯之罪,使叔向告二君;子展賦《將仲子兮》,晉侯乃許歸衛侯。其取義正與此詩語意相合,無怪其能感平公而使之許也。然則此詩固善於詞令者。故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反覆讀之,其意自見。若以為淫奔,以為刺莊公,而言語之妙遂泯然不復可識矣。
《叔于田》非指共叔
有友人謂余曰:“朱子大儒,誠有功於圣道,獨於《詩傳》余有憾焉。凡《序》所稱為刺某人,美某人者,概不謂然;必《經》有明文若《叔于田》者,方敢指為共叔,否則必以《序》說為非矣。”余曰:“余於朱子《詩傳》亦有憾焉,顧所憾與君異:非憾朱子之不從《序》,正憾朱子之猶未免於信《序》也。即如《叔于田》二篇,‘叔’者男子之字,周人尚叔,鄭之以叔稱者當不下十之五,使余為《詩傳》,必不敢謂此叔之為共叔也。”(答友人語止此)共叔,國君之介弟也,詩人果稱美之,當舉卿士大夫以為擬;乃僅曰“巷無居人”、“巷無服馬”,彼共叔者豈但與里巷之人較優劣者乎!共叔之在鄭也,如二君矣;收二鄙為己邑,其目中豈復有莊公者,而詩曰:“衤裼暴虎,獻於公所。”彼共叔者豈尚肯獲禽而獻於莊公者乎,子封之伐京也,京叛共叔,祭仲、子封之諫也,莊公若不為意者,蓋莊公已早策共叔之庸愚不能撫┰其眾,而下皆有叛心,而《序》乃云“國人說而歸之”,《朱傳》亦云“鄭人愛之”,段不能結京人之心,而況能得鄭國之人之愛且說乎!且共叔之在京也,撫大都,收二鄙,繕甲兵,具卒乘,愛共叔者何不述其都邑之雄富,車甲之強盛,而惟田獵之是言乎?取二篇之詩逐文而求其義,未見有一言之合於共叔者,然則其非共叔明矣。
名字之附會
大抵《毛詩》專事附會。仲與叔皆男子之字,鄭國之人不啻數萬,其字仲與叔者不知幾何也,乃稱叔即以為共叔,稱仲即以為祭仲,情勢之合與否皆不復問。然則鄭有共叔,他人即不得復字叔,鄭有祭仲,他人即不得復字仲乎?宋陳振孫云:“本朝諸家蓄古器物款式,其考訂詳洽如劉原父、呂與叔、黃長睿,多矣,大抵好附會古人名字,如‘丁’字即以為祖丁,‘舉’字即以為伍舉,‘方鼎’即以為子產‘仲吉’即以為逼吉之類。邃古以來,人之生世夥矣,而僅見於筒冊者幾何?器物之用於人亦夥矣,而僅存於今世者幾何?乃以其姓字名物之偶同而實焉!余嘗竊笑之。惟其附會之過,并與其詳洽者皆不足取信矣。”陳氏之言可謂特識。然豈惟古器物為然哉!古今之如是者蓋不可枚舉矣。故陳恒所殺者闞我也,而司馬氏以為宰予,以予亦字子我故也。餌金石藥者衛退之也,而孔氏以為韓昌黎,以昌黎亦字退之故也。世傳有嚴洞賓者嘗挑女子牡丹,而傳奇家遂以為呂巖事,以巖亦字洞賓故也。彼說《詩》者亦如是而已矣!滏間有李氏者,素封也,其季弟行五者俗呼為李老五。同城別有一李老五,年相若也,偶以事至鄰郡,聞者遂以為素封之李老五也,延之於家厚其供帳飲食,出金帛以態其狹邪游,猶恐其不得當也。其人知其誤而利其奉,亦不自言。去旬月,而後知其非此李老五也,乃嗒焉若喪。聞者莫不笑之。然此二人者;不惟其行同,其姓亦同,其誤猶有說者。若《詩》之《將仲子》、《叔子田》,但舉其字而姓氏皆無之,何所見其當為祭與共者?乃說《詩》者動謂《詩序》近古,其言必有所據、豈知生同斯世者,相距僅百里,其舛誤已如是,況作《序》者(謂衛宏)上距作詩之時已八百馀年乎!嗟夫,嗟夫!此真非言語所能爭也!
《女曰雞鳴》非賢夫婦相警戎
《女曰雞鳴》一篇,《序》以為“陳古義以刺今不說德而好色。”《鄭箋》以為“夫婦相警戒以夙興,言不留色也”。朱子《詩傳》不取陳古刺今之意,而但以為賢夫婦相警戒之詞。余按:夫婦果賢,則當男務耕耘,女勤紡織,如《葛覃》之“刈、”七月之“于耜”、“舉趾”矣;果相警戒,則當如《蟀蟀》之“無已大康”,《小宛》之“無忝所生”矣。今也,雞鳴而起,所為者弋鳧雁耳,飲酒耳,好交游耳;所謂賢者固如是乎?所謂警戒者如是而已乎?孟子曰:“雞鳴而起,孳孳為善者,舜之徒也。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之徒也。”然則雞鳴而起不必賢者而後能也。若但以不留色為賢,則天下之男子豈必皆日日御婦人者哉!蓋鄭俗浮薄,不知勤於職業,男女相悅者不必論矣,即夫婦居室,不為冶蕩,而亦不過弋游醉飽之是好,初無唐、魏勤儉之風,秦人雄勇之俗也。君子是以知其園勢之不振。以此為賢而相警戒,誤矣。以為陳古刺今,則尤大誤。豈古之人亦惟弋獵飲酒之是好哉!
《女曰雞鳴》之可取處
《女曰雞鳴》一詩雖不足以當賢夫婦,然亦尚有可取者在。婦人之性多私所親而執所見。故女叔齊曰:“先君若有知也,毋寧夫人,而焉用老臣!”漢高帝大封諸子,約非劉氏不王,及呂氏稱制,而王諸呂,殺諸劉矣。若近世士大夫之家,更難以屈指數。茍於己有瓜葛者,雖常有怨於夫而常思厚之,夫之貧困因何致,不問也。夫欲薄之,則以積德從厚之說進之。茍於己無瓜葛者,雖嘗有德於夫而常思薄之,夫之富貴自何來,不問也。夫欲厚之,則以節用留馀之說進之。夫夫之富貴,己必與焉,夫之貧困,己亦必與焉,此宜無事不與夫一體,而倒行逆施乃如此,不幾以怨報德而以德報怨乎!至於執所見者尤非書所能盡(若漢竇太后奉黃、老,黜儒術之類),雖丈夫有言?若弁髦然。今詩乃云“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婦人能體其夫之心乃至是乎!是雖不足為賢,然恐後世以賢名者或未逮焉。亦足以愧夫世之私所親而執所見者矣。
《有女同車》非刺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