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人》,《序》以為閔莊姜之詩,謂“莊公惑於嬖妾,使驕上僭,莊姜賢而不答,終以無子;國人閔而憂之。”朱子《集傳》從之,更無異說。余按:此篇凡四章,首章言其貴,次章言其美,三章言其婚成,四章言其媵眾,毫不見有刺莊公之意,不知《序》與《傳》何從而知之?且玩詩詞,乃其初至時作。當其初至,何由預知異日莊公之不見答以至無子而閔之?其三章云:“大夫夙退,無使君勞。”方且代體莊公“晏爾新婚”之情而惟恐其過勞,烏有所謂憂其不答者哉!揆《序》與《傳》之意,皆由誤解《春秋傳》文,遂并以誤解《詩》。《春秋傳》云:“衛莊公娶於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此詩次章正言莊姜之美,則是以此詩證其美,非以此詩證其無子也。若云“美,衛人所為賦《碩人》也,而無子”,則語不成文矣。故待其文既畢,然後證之,非謂因其無子而後賦此詩也。且《春秋傳》所記并無莊公不答之事;有子無子亦不在答與不答也。即嬖人生子,亦當在晚節,非莊姜歸時已然,何故初歸而即不答以致無子乎?二媯之娶後此矣,然厲媯生子孝伯,戴媯生子桓公;莊姜娶於二媯之前,何以獨不見答而無子乎?詳《序》所言,與《傳》了不相合。乃朱子云:“此序據《春秋傳》,得之。”嚴氏粲云:“題以‘閔’莊姜,有《左傳》可證。若不用《序》,以此為‘美’莊姜,可乎?”此大不可解也。且詩果以莊姜賢而不答而閔之,則當極書其賢,微諷其不答。乃但侈稱其族之貴,色之美,車服之盛,媵妾之多,賢何在焉?稱人之賢者固如此乎?至於不答,則絕無一語微露之。朱子但欲曲全《序》說,乃云:“稱其族類之貴,見其為正嫡小君,所宜親厚,而重嘆莊公之昏惑也。”於三章則云:“嘆今之不然也。”《詩》自言彼,《傳》自言此,冤矣!夫詩之體雖婉,要必其言微露此意,乃可從而暢之。若詩絕不言,而吾必謂其有此意,天下尚有不可附會者乎!近世有不喜李白詩者,取杜甫《春日懷李白》詩釋之,謂甫素輕白,云:“白也之詩號為無敵,然不過飄然思不群而已。其清新不過如庚開府,其俊逸不過如鮑參軍,何嘗果無敵乎!何時重與白聚,細論詩律以發其蒙也?”《集傳》之釋此詩,毋乃類是?嗟乎,不欲改先儒之說,無寧聽古人之誣,孰輕孰重,必有能辨之者。說并見前《綠衣》諸詩下。
《河廣》非宋襄公出母詩
《河廣序》云:“宋襄公母歸於衛,思而不止,故作是詩也。”朱子《集傳》因之,云:“衛在河北;宋在河南。宋桓公夫人生襄公而出歸於衛。襄公即位,夫人思之而義不可往,故作此詩。”余按《春秋》閔公二年,狄滅衛,衛人渡河而廬於曹。僖公九年,宋桓公乃卒。則襄公之世衛已在河南,不待杭河而後度也,詩安得作如是言乎!孔氏穎達,嚴氏粲固已覺其不合,顧不肯變易舊說,乃復曲為之解。孔氏以為假有渡者之詞,非喻夫人之向宋渡河也。然則三百篇中何語不可謂之假設,亦何所取義於河而假之乎?嚴氏以為作於衛未遷之前,桓公猶在。然則夫人非義不可往,乃勢不能往,其作此詩,一何無恥也!蓋《序》與《傳》之為此說,不過一時失於檢點,而忘襄公之立在衛渡河以後。學者不肯直抉先儒之誤,已非直道而行之正,況欲委曲回護以誣古人而惑後世乎!是所謂“豈徒順之,又從而為之辭”也。且宋桓,賢君也,其夫人思子而能止乎禮,則亦賢夫人也,以賢夫人而遇賢君,何以得出?夫婦之義重矣,茍非得罪宗廟,不至於出。夫人而賢也,必無可出之罪;無罪而出之,又豈賢君之所為乎!余玩此篇詞意,似宋女嫁於衛;思歸宗國,而以義自閑之詩。學者以是為說亦可矣,何必誣古人而後足以垂世立教哉!朱子最不取《序》,然其本《序》意以說《詩》者一何多也?
《伯兮》非衛人從王伐鄭事
《伯兮》一篇,鄭氏以為即《春秋》桓五年蔡人、衛人,陳人從王伐鄭之事。朱子云:“詩言‘自伯之東’,鄭在衛西,不得為此行矣”(衛未渡河以前,鄭在衛南,“西”字疑誤)。其說是也。乃孔氏《正義》復曲為之解,言“兵至京師乃東行伐鄭”。京師在衛之西數百馀里,豈得置西不言而反言東,天下有如是不通之文理乎!況諸侯之師從王伐鄭,必有約會之地,斷無至周而後東行之理。觀《春秋傳》,諸侯會晉伐鄭從未有至晉而後南行者。其說之誣,亦已明矣。蓋自平王之東四十有九年而後入《春秋》,其時王室尚未甚微,安知其無征伐之事。而外征伐之不書於魯史之策者亦多,豈得見有桓王伐鄭一事,遂紆曲牽合以附會之哉!
膏沐為夫容
抑吾於此詩有感焉。古之婦女,“膏沐”而已。膏沐,以為夫容而已。秦、漢以來,始有脂粉;唐人尤以為重。宋、元之際,加以纏足,而天真幾不復存矣。余幼時見婦女妝束尚近渾樸;近則惟務趨時,妖淫怪妄,愈出愈奇,見之令人作惡,而其人以為非是不足以逢時,至有其夫禁之而不聽者,吾不知其“誰為容”也。故誦此詩有三益焉:一則為人上者知夫婦離別之苦,而兵非不得已而不用;一則為丈夫者念閨中有甘心首疾之人,而路柳墻花不以介意;一則為婦人者知膏沐本為夫容,而不可學時世梳妝以悅觀者之目。則庶乎其為不徒誦此詩也已!正不必取《春秋》中事以附會之也。
說《有狐》、《木瓜》者之鍛煉
天下有詞明意顯,無待於解,而說者患其易知,必欲紆曲牽合,以為別有意在。此釋《經》者之通病也,而於說《詩》尤甚。《有狐》、《木瓜》二詩豈非顯明易解者乎!狐在淇梁,寒將至矣;衣裳未具,何以御冬?其為丈夫行役,婦人憂念之詩顯然。而《箋》云:“婦人喪其妃耦,欲與人為室家。”夫他人無裳,與己何涉,婦人如此之無恥乎?且何所見“之子”之必為他人而非其夫也?木瓜之施輕?瓊琚之報重,猶以為不足報而但以為永好,其為尋常贈答之詩無疑。而《序》云:“美齊桓也。衛處於漕,齊桓救而封之,遺之車馬器服。衛人欲厚報之而作是詩。”夫齊桓存衛,其德厚矣,何以通篇無一語及之而但言木瓜之投?感人之德者固如是乎?且衛於齊有何報而乃自以為瓊琚也?漢周亞夫之子為父治葬具,買甲五百被。廷尉責曰:“君侯欲反邪?”亞夫曰:“臣所買器,乃葬器也,何謂反!”吏曰:“君侯縱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世之說《詩》者何以異此!蓋漢時風氣最尚鍛煉,無論治《經》治獄皆然,故曰“漢庭鍛鏈之獄”。獄之鍛煉,含冤於當日者已不可勝數矣,《經》之鍛煉,後人何為而皆信之?朱子最不信《序》,然於《有狐》亦謂“寡婦見鰥夫而欲嫁之”,是朱子亦不以鍛煉為非矣。古人之冤其遂將終古不白邪?唯於《木瓜》不用《序》說,但疑以為男女贈答之詞,尚未敢必其然。“投桃”、“報李”,《詩》有之矣。“木瓜”、“瓊琚”施於朋友饋遺之事未嘗不可,非若“子嗟”、“子國”、“狡童”、“狂且”之屬,必蕩子與游女而後有此語也。即以尋常贈答視之可也。
《邶》、《衛》二風無渡河以後詩
《邶》、《》、《衛風》三十九篇,玩其詞意,考其時勢,惟《風》自《柏舟》外皆春秋時事,而《邶》、《衛》二國風多似春秋以前所作。《淇澳》、《碩人》不待言矣,其馀諸篇,皆與《春秋經傳》所載衛國之事無所關涉。且《邶風》十九篇,而“毖彼泉水,亦流於淇”在第十四篇中,《衛風》僅十篇而言淇者四,至第九篇猶云“在彼淇梁”,其為渡河以前之詩明甚。考衛渡河之日在魯閔公二年,上距春秋之初僅六十年,然則其詩在春秋以前者多矣。故《序》雖以《春秋》中事附會之,而委曲牽強卒不能合也。惟《風》春秋時詩為多,故《序》說多得之。其風所以分為三者,蓋必有說,但世遠書軼,無從考耳。《春秋傳》,季札請觀周樂,為之歌《邶》、《》、衛,曰,“吾聞衛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風》乎?”則當時固已合之矣。然皆各為次序故不能并為一。讀者但當即詞以求其意,此非大義所關,正不必強為說以曲解之也。又按:舊說以《邶》、《》、《衛》皆殷畿內地名:北曰邶,南曰,東曰衛。今觀《邶》、《衛》二風皆無渡河以後之詩,獨《風》有之,似在東者然,疑舊說之誤也。
卷三
《王風》
《黍離》非追傷詩
《黍離》一篇,《韓詩》以為“尹吉甫信讒而殺伯奇,其弟伯封求而不得,憂懣不識於物,視黍離離,反以為稷之苗。”今玩其詞,乃似感傷時事,殊不見其為遭家庭之變者也。《毛詩序》則以為“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而作是詩”,較《韓》說為近理。然玩“心憂”、“何求”之語,乃憂未來之患,亦不似傷已往之事者也。且二家之訛不過以章首言“黍離”、“稷苗”故耳,然作詩者多就其所見以起興,“蒹葭”、“大杜”,意原不在於物,豈得以章首言“黍稷”遂斷以為詩人之旨在是乎哉!細玩此詩詞意,頗與《魏風園桃》相類。“黍離”、“稷苗”,猶所謂“園桃”、“園棘”也。“行邁靡靡”,猶所謂“聊以行國”也。“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猶所謂“謂我士也罔極”,“心之憂矣,其誰知之”也。然則此詩乃末亂而預憂之,非已亂而追傷之者也。蓋凡常人之情狃於安樂,雖值國家將危之會,賢者知之愚者不之覺也,是以“不知者”謂之“何求”。《黍離》憂周室之將隕,亦猶《園桃》憂魏國之將亡耳。若待故宮已為禾黍而後憂之,不亦無及於事矣乎?且平王之東也,非由西而東也,當其未立之時畿甸已盡沒於戎矣。是以平王以岐、豐地與秦而使自為取之。然秦亦不能有,至其子孫始陸續攻得之。當東遷之初,故國皆戎也,大夫何為而至其地?宋之南渡也?稱臣於金,故其臣有銜命至金者。平王未嘗乞憐於戎也,大夫安能行役於故國哉!蓋緣說《毛詩》者謂《王風》皆周東遷以後之詩,此篇居《王風》之首,當為初遷時所作,有此成見在心,故見章首言“黍稷”遂以為故宮之禾黍耳。其實《王風》不必皆在遷後,讀者當玩其詞以求其意,不得因此遂定以為行役於故國也。曰:然則季札何以謂為“周之東”也?曰:此不過大概言之耳,非為其必無一二篇在東遷之前也。正如稱《大雅》為“文王之德”,而《大雅》豈盡文王之德;稱《鄭風》為“其細已甚”,而有《緇衣》、《羔裘》;稱《唐風》為“思深憂遠”,而有《綢繆》、《葛生》;豈得以是為疑也哉!朱子集傳雖亦用《序》說,然終未有以見其必然也。
《揚之水》非刺平王私舅
《揚之水序》云:“刺平王也。不撫其民而遠屯戍於母家,周人怨思焉。”余按:申與甫、許皆楚北出之沖;而申倚山據險,尤為要地。楚不得申,則不能以憑陵中原,侵擾畿甸。是以城濮還師,楚子入居於申;鄢陵救鄭,子反帥師過申。申之於楚,猶函谷之於秦也。宜王之世,荊楚漸強,故封申伯於申以塞其沖。平王之世,楚益強而申漸弱,不能自固,故發王師以戍之耳;非以申為舅故而私之也。不然,戍申足矣,又戍甫戍許何為者?曰:為申同姓故也。曰:申同姓之國若是親乎?申與齊、許、紀、甫皆姜姓也,然齊滅紀,又滅許以與鄭;而晉亦滅虞、虢、焦、滑、霍、揚、韓、魏。同姓之國且自相滅矣,況於母家之同姓而平王乃有是推烏之愛乎?蓋甫,即呂也,《書呂刑》或作《甫刑》是也。楚子重請取申、呂以為賞田,巫臣曰:“此申、呂所以邑也,是以為賦以御北方。若取之,是無申、呂也,晉、鄭必至於漠。”然則申、呂二國皆楚北沖,惟許地稍近內;然楚師度申、呂而北則必經許。是以齊桓得許,則能伐楚而至召陵;晉文踐土之盟不得許,則於盟後汲汲率諸侯以伐之;晉霸既衰,許折而入於楚,始以爭鄭為事耳。由是言之,平王之戍三國,非私之也。謂平王之戍申為私其舅,則宣王之封申亦為私其舅乎?謂平王之戍甫、許以申同姓故,則宣王之城齊亦以申同姓故乎?惜乎說《經》者不考其時勢而但以己意度之者多也!
申侯無與弒幽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