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呼,之為禮,書於《經(jīng)》,詳於《傳》,而難見於《戴記》,眾矣;其文歷歷具在,人人所共見也。以為不王不者,獨《小記》、《大傳》耳。以為五年一者,乃《說文》、《禮緯》文耳。以為祭始祖所自出之人者,至王肅、趙匡始有此說耳。《書》曰:“三人占,則從二人之言。”歐陽子曰:“君子之說如彼,圣人之說如此,則舍君子而從圣人。”然則學(xué)者於,從《經(jīng)》、《傳》而置後儒之說焉,可也。即不然,從其多而置其少焉,可也。乃於《經(jīng)》則曰“本不如是,書之以其失禮也”,於《傳》則曰“《傳》誣,不足據(jù)也”,於《記》則曰“此夏、殷之禮也”。古之圣賢千言而猶不信,後之陋儒一言而遽從之,抑何其顛倒也!無亦貴耳賤目,驟聞其說之新奇可喜而遂不自求之經(jīng)傳乎?朱子一代儒宗,不及察其誤,余竊惜之。是非余之好求異於前人,乃前人之自異於經(jīng)傳,故余不得不一言也。
卷三三代經(jīng)界通考
本考作意
三代經(jīng)界之制,具於《孟子》而雜見於《論語》、《詩》、《書》、《春秋經(jīng)傳》之文。漢、晉以來,儒者相承而發(fā)明之,不可謂無功矣。然自周之衰,王制缺微,舊典散失,學(xué)士之所稱述或不免有傳聞附會之言。及至後世,去古益遠、益不悉其時勢之詳;或以近代郡縣之規(guī)裁中古封建之世,或以春秋既變之法為先王初立之章。至於先儒之說與經(jīng)傳相齟齬者,咸莫敢議其失;往往反取經(jīng)傳之文曲為之解,以斡旋而兩全之。是以其說愈巧,其真愈失,遂致三王體國經(jīng)野之政淆而不明,學(xué)者疑焉而莫能通也。余幼讀《孟子》時,即好其說,數(shù)十年來,積漸究考,參之經(jīng)傳所稱,乃覺稍稍得其梗概。不敢匿其鄙陋,妄為附和,因條其說如左,以待好學(xué)深思者正之。
辨商、周變易井疆之說
孟子曰:“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說者云:“湯有天下,改夏之貢為助,增五十畝為七十畝。武王有天下,改商之助為徹,增七十畝為百畝。”夫取十夫有溝,百夫有洫之地而畫之為九夫之井,取方里而井之地而易之以十夫之溝,百夫之洫,勢必盡壞以前之封疆涂畛而別造之,民之擾不可勝言矣。又取他夫之田以益此夫,而復(fù)別取他夫之鄰田以益他夫,遞移遞益,舉天下之眾皆囂然而不得寧,尚得為王政乎!則又為之解曰:“先王將以新天下之耳目也。”夫王者興利除弊,制禮作樂,進賢而退不肖,繼絕世,舉廢國,謹權(quán)量,審法度,豈尚不足新天下之耳目,而必取民之井疆變易之,使之不安其居,乃可謂之新乎!且圣人之治天下,以安民也。不恤民之安與否而姑欲新天下之耳目,中主猶不肯為,況圣人邪!或又為之解曰:“三代之畝,大小不同。夏之一畝,當周之二畝;二畝,當商之三畝強。商之七十畝,實即夏之五十畝。周之百畝,實即商之七十畝。其名雖改,其實則同。”若然,則商、周之授田與夏無異,仍其名焉,可矣;何必改之使若多者?是欺天下之人而教之以偽也。圣人創(chuàng)一代之法?因革損益,僅如是之兒戲乎!
徹與助不能相兼
《詩》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孟子曰:“惟助為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集注》云:“周時一夫授田百畝,鄉(xiāng)遂用貢法,十夫有溝;都鄙用助法,八家同井,耕則通力而作,收則計畝而分,故謂之徹。”又云:“公田百畝中,以二十畝為廬舍;一夫所耕公田實計十畝,通私田百畝,為十一分而取其一。”按:徹也者,民共耕此溝間之田,待粟既熟而後以一奉君而分其九者也。是故,無公田,無私田。助也者,民各自耕所受之田而食其粟,而別為上耕其田以代稅者也。是故,有公田,有私田。徹自徹,助自助,判然不能相兼;助則不能為徹,徹亦不能復(fù)為助也。果用徹而通力作之、計畝分之與?則八家共耕此九百畝之田而君與民共分其粟;十外一也,安能指某田為公而某田為私?果用助而中為公田,外為私田與?則八家各自耕其百畝而代耕上之十畝,十畝之粟以奉上,百畝之粟以自食,判然不相通也,又安得謂之通力而作,計畝而分乎?稅其田之謂貢;不稅其田而藉其力以耕之謂助;通其田而耕之,通其粟而析之之謂徹;此貢助徹之法也。十夫有溝,八家同井,其經(jīng)畫之形勢然耳。使溝間之田不稅而藉之以耕,亦不得謂之貢。使井中之田有稅而不藉之以耕,亦不得謂之助。貢助徹之名分於法,不分於形勢。既謂之徹矣,安得復(fù)有所謂行貢法,行助法者哉!近世講章又云:“雖周亦助”,猶言“雖徹亦助”。周之徹法即是殷之助法,但改名為徹耳。按孟子云:“徹者,徹也;助者,藉也。”則是助徹之法迥然不同。若徹果即助,則孟子當云“徹,猶助也”,不當分而異其說也。孟子云:“惟助為有公田”,則是徹?zé)o公田甚明。若徹果即助,則孟子當云“雖徹亦有公田”,不當以公田專屬之助也。此說最為無理,而世亦多信之。甚矣,講章之為《六經(jīng)》之蠹也!
宜公稅畝與有若“盍徹”之對。
《春秋》宣公十五年:“初稅畝。”注云:“公田之法,十取其一。今又履其馀畝,復(fù)十收其一。”《論語》,哀公問於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乎?”注云:“周制一夫受田百畝,而與同溝共井之人通力合作,計畝均分,大率民得其九,公取其一,故謂之徹。魯自宣公稅畝,又逐畝十取其一,則為十而取二矣。故有若但請專行徹法,欲公節(jié)用以厚民也。”按:公田私田之名惟助有之,徹未嘗有也。如以為本助而今稅畝,則有若不當對以“盍徹”,孟子不當云“周人百畝而徹”也。如以為本徹而今稅畝,安得復(fù)有所謂“公田”,所謂“馀畝”者乎?朱子以為魯本用徹,是矣。然同溝之田,十夫共耕之,民固未嘗自私其百畝也。所謂以一奉君而以其九分於民者,粟之數(shù)耳,非畝也。若於九中復(fù)取其一,乃倍賦其粟耳,非稅畝也。猶是粟也,猶是君民共有之田之粟也,此一斛粟謂之徹法所取,彼一斛粟謂之逐畝而取,粟何別焉?名何異焉?至於“共井”云者,亦沿“杜注”之誤。此自助法,非徹法也。井田之制,八家皆私百畝,各耕其田,各取其粟,不得亦謂之通力合作,計畝均分也、且玩有若之對,似徹法已廢而欲復(fù)之者。若魯?shù)吨鷱刂舛嗳∑湟唬瑒t是助徹未當廢也;請罷稅畝可矣,何以云“盍徹”乎?增一以為二,君之所取誠倍矣;益八以為九,民之所加無幾也。豐歉之殊有相倍蓰相什佰者,勤惰之異有自九人至五人者;八分益一,渺乎小矣。遂謂之“百姓足”,恐足民不若是之易也。哀公之問,患用不足也。為不足計者,當損乎?當益乎?有若果欲哀公節(jié)用,何不竟以“盍節(jié)用”對而但以“盍徹”對?不勸其儉於出,惟勸以儉於入,一何問答之相悖邪!晉士鞅之來聘也,公臣之能射者不備三耦,取於家臣以足之,公室不可謂不貧矣;猶以為奢而欲節(jié)之,然則必使一耦不備乃可以為國乎!
一井、一國之助與天下之助
曰:“然則三代何以異制?周何以亦助?魯之稅畝果何如法也?”曰:此不難知,顧人下細考耳。古者非分田有助法也,即制祿亦莫不以九一為程:一以奉上,所以訓(xùn)恭儉;八以逮下,所以示慈惠。是故有一井之助,有一國之助,有天下之助。中之一為公田,外之八為私田;公田以養(yǎng)君子,私田以食野人,──此助之行于井者也。中之一為鄉(xiāng)遂,外之八為都鄙;鄉(xiāng)遂以奉君(《齊語》所謂“參其國”,《孟子》所謂“君十卿祿”者是也),都鄙以為卿大夫之采邑(《齊語》所謂“伍其鄙”,《孟子》所謂“卿祿四大夫,大夫倍上士”者是也。其在天手之畿,則《書》所謂“大都小伯”,《傳》所謂“王官之邑”,《孟子》所謂“天子之卿受地視侯,大夫視伯”者是也)──此助之行于國者也。九州之地約方三千馀里,為方千里者九,而要荒之服不與焉,中之一為王幾,外之八為侯國。土畿以奉天子(《書》所謂“五百里甸服”,《孟子》所謂“天子之制地方千里”者是也),侯國以封親賢神明之裔(《書》所謂“五百里侯服,五百里綏服”,《孟子》所謂“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者是也)──此助之行于天下者也。是故齊、晉、宋、魯,外諸侯也;秦、溫、鄭、虢,內(nèi)諸侯也。自平王東遷郟、辱阝而秦、鄭乃漸列於會盟,其初實畿內(nèi)也。魯公室之卑以鄉(xiāng)遂分於三桓,而都鄙如故也。晉公室之弱以都鄙并於四卿,而鄉(xiāng)遂如故也。自桓公東遷屯留而韓趙乃盡分其鄉(xiāng)遂,其初實公邑也。邦畿之外亦有王田:《書》之“三亳阪尹”是也。都鄙之中亦有公邑:魯季孫之取下,取公邑為私邑者也;楚子重之請申、呂,請公邑為私邑者也。此其分田之制,由王畿而侯國,而采邑,自先王之世已不必悉同,而逮春秋以降,天下務(wù)於富強,變法改制者所在有之,尤不得執(zhí)一格以相繩也。
貢、助、徹法為三代圻內(nèi)之制
是故,夏之“五十而貢”,夏之圻內(nèi),夫授田五十畝,而行貢法也;諸侯之國不必皆五十而貢也。殷之“七十而助”,殷之圻內(nèi),夫授田七十畝,而行助法也;諸侯之國不必皆七十而助也。周之“百畝而徹”,周之圻內(nèi),夫授田百畝,而行徹法也;諸侯之國不必皆百畝而徹也。故《詩》云:“徹田為糧,豳居允荒。”公劉當夏、商之際,乃不行貢助而行徹,是夏、殷之貢助不必盡行於天下之明驗也。周之先世既用徹法,是以大王遷岐,文王居豐,武王居鎬,皆因之而不改;非殷時天下諾侯皆用助,至武王而盡變易天下之井疆以為徹也。然則殷之先世亦必本行助法,故湯因之;非夏時天下諸侯皆用貢,至湯而盡變易天下之溝涂以為助也。故《詩》云,“王命召伯,徹申伯土田。”然則申伯未封以前,謝固未嘗用徹,封申以後乃行徹耳。故《詩》云:“江、漢之滸,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徹我疆土。”然則江、漢之間,諸侯固多不用徹也。蓋徹之行於諸侯者,皆已滅之國,新造之邦,乃以徹整齊之;至於慕義來歸之國,則悉仍其故制,不拘拘也。然亦必所滅之國法度廢弛,疆界紊亂,勢不可不更定,然後以徹行之;若法度未盡廢,疆界未盡紊,亦必不夷其故址而更造之。故《春秋傳》稱“魯、衛(wèi)疆以周索,晉疆以戎索。”然則初封之國亦有行徹不行徹者,非概天下而必束之以一涂也。其授田有多寡之殊者,蓋夏居安邑,地陋人眾;設(shè)在大河南北,稍平廣;周起西陲,近戎狄,多曠土;此因乎地者也。古者風(fēng)氣初開,制作未備,力不能以多及,故授田少;後世器日利,人日巧,故授田亦漸多;此因乎時者也。然則圣人於此皆因勢以制宜,期於便民革弊,非茍然徒以新天下之耳目已也。
周之鄉(xiāng)遂用徹,都鄙用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