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三教偶拈
- 七樂生
- 4982字
- 2015-12-24 14:57:18
卻好撞著沈提點,問:“濟長老那里來?”濟公曰:“特來尋你,撞碗酒吃。”提點曰:“失迎,且上樓去。”
二人同上樓時,王行首正睡覺,見不便處夾這鞋,問曰:“誰上樓來?”奶子曰:“濟公。”
提點曰:“出家人甚么道理?”濟公曰:“沖撞沖撞。不是我無禮,有一段因緣。”
提點曰:“愿聞。”濟公念出《臨江仙》詞云:
蝶戀花枝應已倦,睡來春夢難醒。羅衣卸下不隨身,三魂游閬苑,七魄繞蓬瀛。
故把羅鞋遮洞口,須知覺后生嗔。非因道濟假人情,斷除生死路,絕卻是非門。
提點大笑曰:“佳作。”奶子托三碗點凍酒至,濟公吃了一碗,曰:“不濟事。”
行首曰:“我不吃,你都吃了。”濟公又吃一碗。奶子搬早飯來,二人吃了。濟公曰:“多謝多謝。
萬松嶺王太尉望我今日來,且去見他一面。”提點曰:“回來到我家走一遭。”
濟公徑投清河坊來,行至申陽宮酒庫對門,見個豆腐酒店好買賣,推出涌入。
濟公見雪飄將下來,且去買幾碗吃。濟公坐定,酒保問和尚吃多少。濟公曰:“胡亂吃些。”
酒保將四碟菜,一盤豆腐,一壺酒,一只碗。濟公吃了一壺,覺酒有滋味,再取一壺吃了,再要一壺。
酒保曰:“和尚,我家酒味重,只好吃兩壺。”濟公曰:“干你甚事,只顧篩來。”
又吃了兩壺。濟公身邊無一文錢,一眼只望門前施主。正值雪落,過往人少。
酒保來會錢,濟公曰:“我不曾帶得來,且賒這一次。”酒保曰:“這和尚好沒來由,認得你是何人。”
濟公道:“我是靈隱寺的僧,著人跟去便有。”酒保曰:“那有許多工夫。可脫這直裰來當下。”
濟公曰:“我叫做菜餛鈍,只有這片皮包著,如何脫得。”二人在門首撕扯。對門申陽宮酒樓上人,望見酒保扯的和尚,好象濟公,便令侍者去請濟公上來。酒保同濟公到對門樓上。
濟公看時,乃是沈提點兄弟沈五官,同李提點飲酒。濟公曰:“好好,你在此快活,我被他拖住討酒錢。”
沈五官曰:“便是望見,因此特來相請。”濟公曰:“再遲些,我這片黃皮子,被脫去了。”眾人大笑。
沈五官吩咐酒保回去,“少的錢,我自送還。”
酒保去了。濟公曰:“聒噪,阿哥解了這結。”沈五官曰:“如此大雪,同陪提點一坐。”
三人從頭又吃。濟公已有酒,略吃幾杯,便覺道醉。五官曰:“你方才吃這樣虧,何不作首詩?”濟公便吟四句云:
慣會饕齋覓主人,身邊零鈔沒分文。
誰知撞見真經紀,不遇檀那怎脫身。
五官道:“你吃幾碗?”濟公又念四句云:
平生只愛呷黃湯,數日無錢買得嘗。
今幸見君君莫阻,再求幾碗潤枯腸。
五官大笑,令酒保只顧篩酒。濟公吃了十余碗,又作四句云:
昔日曾聞李謫仙,飲酒一豐詩百篇。
感君慨賜無慳吝,貧衲何嘗出口涎。
李提點大笑。五官又斟酒與濟公吃。濟公大喜,又作四句云:
自來酒量無拘管,惟有窮坑填不滿。
要同畢卓臥缸邊,告君再覓三十碗。
五官見濟公醉了,叫當直的,吩咐三個唱的來。不多時,三個唱的來到。
五官身邊坐一個,李提點身邊坐一個。五官曰:“濟公,我見你清凈,特請娘子相陪。”濟公曰:“好好。”
作詩一首云:
每日貪杯又宿娼,風流和尚豈尋常。
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時聞膩粉香。
五官曰:“這里無人,濟公可同娘子一睡。”只見酒保上來道:“使不得。”
濟公吟詩一絕云:
滿坐群芳斗色鮮,就中一朵最堪憐。
任伊萬種風流態,惟有禪心似鐵堅。
五官喜曰:“真佳作也。”濟公又吟一絕云:
昔我父娘作此態,生我這個臭皮袋。
我心不比父娘心,我心除酒都不愛。
吟罷,又吃幾碗,漸漸天晚,五官曰:“濟公,晚了,回寺不得。”五官令當直扶濟公下樓,與李提點別了。
二人徑到新衙劉行首家。虔婆接見,十分歡喜道:“五官人,今日如何帶這醉瘋和尚來?”五官曰:“他晚了,回寺不得,同來借歇。”虔婆曰:“無礙。”
便叫兩個女兒來相見,令安排酒。五官曰:“我們已醉。”五官令大姐同濟公去睡。五官與二姐睡了。
大姐推濟公入房中,坐在床上,關了房門,與濟公脫衣裳。濟公曰:“啊呀罪過。”
卻被大姐纏得酒醒,起身開房門欲走,又怕巡夜的捉住,只見春臺畔大火箱有些熱,便爬上去,放倒頭睡了。
大姐推喚不醒也自去睡了。
濟公聽得朝天門鐘響,急爬起來,推窗一看,東方已動,遂題一絕云:暫假夫屯一宿眠,禪心淫欲不相連。
睡宵姑順君尊意,多與虔婆五貫錢。
題罷,見臺子上有昨夜剩的酒一壺,乃飲畢,又吟一絕云:
從來諸事不相關,獨有香醪真個貪。
清早若無三碗酒,怎禁門外朔風寒。
濟公寫訖,遂開大門,一徑去了。虔婆聽得門響,急起來看,只見臺子上一幅字紙。大姐孤身睡著。
問時,大姐曰:“夜來如此如此。”虔婆曰:“好個真童男子。”須臾。五官起來問濟公。虔婆曰:“早去了。
桌上遺幅字紙在此。”五官看了,道:“不枉了出家人。”卻說濟公踏凍出清波門,自思如今身又寒,肚又饑,且去萬松嶺尋個施主,討些早飯吃。
徑赴王太尉府前,見門公掃地。濟公曰:“煩與我通報。”門公乃丟箕帚,入報。太尉慌忙出廳。濟公向前問訊。
太尉曰:“如何久不下顧?”濟公曰:“歸家一年回寺,被長老拘束得緊。數日前,得火工三碗酒吃,吊動念頭,連日在城中,只是撞酒吃。
今日特到府中。”太尉大笑道:“取湯來。”濟公曰:“湯不要吃。”太尉曰:“我理會得,你只要酒吃。”
命當值的事治肴饌酒果。濟公吃了十五六碗。太尉曰:“你身上冷否?”濟公曰:“頑皮袋,由他凍。”
太尉曰:“你身上穿一領破直裰,腳下著一雙破僧鞋,赤條條露雙腿。我今送你一匹綾子,一個官絹,做件衣服,銀一兩作裁縫錢。”
濟公曰:“無可報你,你明年冬有場大災。你將紙筆過來,取個香盒,閑人暫退。”濟公遂寫字放在香盒內,如法封固,付與太尉,令安在佛前,明年有災時,可開來看。
其后太尉忽患一發背,大如茶瓶,痛不忍,百般醫治不瘥,猛然思起濟公留下香盒,急取來看,見盒內寫著一方。
太尉如法修合,遂果獲效。此是后話。
且說濟公得了綾子官絹銀兩,遂拜謝太尉出門。才下嶺,見一伙乞兒凍倒在地。濟公曰:“
苦惱,我有些東西與你。”袖中摸出銀子,連綾子官絹盡與眾人。迄邐歸到靈隱寺,首座曰:“你連日在何處?”濟公曰:“我連日在升雁樓飲酒,新街里宿娼。”
首座曰:“好你又吃酒,又宿娼。”濟公曰:“我明里去,不強如你們黑地里去。”首座曰:“長老昨日問我,我說你十六廳朝官處探訪,原來這樣胡行!”急拖入方丈,見長老,言濟公私自出去吃酒宿娼。長老大怒,令侍者打二十。
眾僧即忙拖倒,揭起直裰,濟公卻不穿褲子,轉身露出面前那物事。眾僧大笑。長老曰:“這廝如此無禮。
”首座曰:“先師護短,容他慣了。”長老曰:“瘋顛之人,不必打他,且放起來。”
濟公呵呵大笑,出方丈來,曰:“你們拖我見長老,卻不打我,好漢子和你跌三交。”眾僧曰:“不打你這瘋子。”
濟公曰:“賊牛們,卻又怕我。”自此,愈加瘋顛。眾僧皆來同長老計議,怎樣逐得他出去。
長老曰:“他是先師徒弟,如何逐得。”監寺曰:“某有一計,自然使他安身不得。”
眾僧曰:“卻是怎么?”監寺曰:“比先寺中有個鹽菜化主,每日化來常往公用。
此職事最難,如今可買一樽酒,整頓齊,使他大醉。倘若應允,后來他化不得,自羞回也。”
眾僧曰:“妙計。只恐他不允。”監寺曰:“他只要酒吃。”是日整齋置酒,叫侍者去請濟公來吃。
濟公到方丈坐定,曰:“長老喚我做甚么?”長老曰:“眾僧買酒在此請你。”
濟公曰:“卻又蹊蹺,你且說為何請我?”長老曰:“我初住持,不識前事。先是此寺有個鹽菜化主,如今一向無人。
今欲立個化主,要你開疏頭,因此請你。”濟公曰:“既在寫疏,且只吃酒,若醉了,方有文章。”
長老曰:“你只顧吃。”當時行童將只大碗,放在濟公面前。一上吃了三十余碗,暫住。
侍者遂將文房四寶,放在桌上,濃濃磨墨。濟公指開紙,文不加點。
伏以終朝易過,衣食難求。空門內皆倚檀那,寺院中全憑施主。倘無施主,房子便東倒西歪;若沒檀那,和尚就忍饑受餓。
衣非綾錦,也須得棉布遮身;食匪珍饈,亦必用酸齏過粥。
費用雖不奢華,人多也難掙挫。輒持短疏,遍叩高門,不來求施衣糧,但止化些鹽菜。
灶戶口燒造殷勤,園圃人種栽勞碌,羞將癡臉懇求他,全仗歡欣資助我。莫怪貧僧朝朝饒舌,曾因敝寺日日用他。
一碗糙米粥,無他怎送人饑腸;半碟黃菜齏,有你乃能充餓口。和尚個般苦惱子,達官普發歡喜心。
日化八貫貲財供,人常住增富貴;朝參三寶圣賢,愿祈施主永安寧。謹疏。年月日。
濟公寫罷,濟公并眾僧都喝彩,令行童取酒來。濟公又吃了十余碗,長老曰:“一客不煩二主,再你做個化主。”
濟公曰:“我是瘋子,如何做得。”監寺曰:“濟公結識的十六廳朝官,十八個財主,莫言一日八貫,便是八十貫,他也化得。”長老曰:“原來恁地。”
濟公曰:“相識家只好求他些酒吃,如何又化他錢財。”長老曰:“你胡亂化半年,三個月,我這里別令人代換。”
濟公此時已醉,應道:“吃了你們酒,如何推得過。”長老大喜,便教鋪香花燈燭,請濟公坐了,受長老三拜。
收拾齋襯,遂別長老出方丈。心內暗思:我反被局了,在這里亦不秀氣,不如一發起了度牒,別處去罷。
轉入方丈。長老問何又回。濟公曰:“我思做此化主,未免要各處去化,身邊又無度牒,只道我是野和尚,那個肯舍,故此回取度牒。”長老曰:“說得是。”即令監寺取度牒付與濟公,收了自去。
且說濟公出山門,徑到白樂橋,坐思這伙禿驢合成圈套,明是逐我出來。凈慈寺德輝長老平素與我契合,我往投他,必然見留。遂望凈慈寺來,入見長老問訊。
長老曰:“濟公何來?”濟公曰:“說不得。弟子被眾局我做鹽菜化主,弟子初時不肯,后被他灌醉,一時應承。
今思明是逐我出門,故特來投。希留為愛。”長老曰:“你是靈隱寺有分子孫,如何空身出來。”
濟公曰:“我不要他東西,只因被這伙欺侮過不得,望我師慈悲。”長老曰:“留自留你。
只是昌長老面上不好看。老僧明日寫一柬去,他若回字來,那時收你,兩家都好看。”
濟公曰:“我師見是。”當晚濟公就方丈中暫歇。次早,長老寫了書,差傳使詣靈隱寺。
時昌長老正在方丈中坐,侍者報凈慈寺傳使在此。長老教進來,傳使將書呈上云:南屏山凈慈寺住持比丘德輝稽首師兄昌公法座前,即晨新篁漸長,綠樹成蔭,恭維尊候,安享禪規,倍增清福。
上剎散僧道濟,到敝寺言,蒙差作鹽菜化主,醉時應允,醒卻難行,避于側室,無面回還。
特奉簡板,伏望慈悲,念此僧素多酒癥,倘覷薄面,明日自當送上。
昌長老一見大怒曰:“道濟受某三拜,不曾化得半文錢,便來討饒,我寺決不用他。”
令侍者取筆,就簡板后批八字云:
似此顛僧,無勞送至。
批罷,付與傳使自回。
且說德輝長老,正與濟公話間,忽見傳使至前施禮,將前言細說,呈上簡板。長老大怒曰:“我又不屬你管,如何這等無禮。”
濟公曰:“便是檀板頭不曉事,只為我,教長老受氣。”
長老曰:“濟公,我收你在此。替我爭氣,就升你做本寺書記,一應榜文開疏俱是你。”
濟公謝了長老,自去選佛場,坐禪念經。
不覺已過月余,忽一日,濟公閑步出山門,走至長橋堍下,只見賣兒的王公在門首播豆。
王公曰:“濟公多時不會。”濟公曰:“我被靈隱寺趕出來,如今和你是鄰舍。”
王公曰:“你坐一坐,待我買賣凈些,同你下棋。”就掇條凳子在門前,安下棋盤。
濟公曰:“我贏得,吃一碗。若輸了,你便打我一個栗暴。”王公大笑。二人下了五六盤,濟公卻輸了一盤。
王公曰:“出家人不打你,只與我寫一招牌。”濟公曰:“我無酒卻寫不得。”
王公便與濟公到對門方家店里。濟公一下吃了十五六碗,曰:“你要寫甚么招牌?”王公拿出一幅紙,濟公提起筆便寫下十字云:王家清油細豆大兒。
寫畢,濟公曰:“我吃你酒,無物相謝,我將方才下棋為題,寫一篇文在粉壁上。”
詞云:無為堂上,敵手相逢,移來一座水晶盤,傾下兩行碧玉子。聚三掣五,奪角爭先。
靜悄悄向竹塢松軒,冷清清對茅亭菊檻。排成形勢,黑叢叢萬里干戈,擺定機關;白皎皎一天星象,休言國手,謾說神仙。
遍九州,奪利于蠅頭;布三路,圖名于蝸角。縱橫在我,敲磕由他。
個中訣破看精神,要使英雄滿天下。
咦!除非有個神仙路,沖破從來七九關。
濟公寫罷,相謝出門,徑往萬松嶺,望毛太尉。太尉卻好在那里射箭。濟公向前施禮,曰:“太尉射得好。”
太尉急忙歇箭,曰:“何故久不會?”濟公將前事細說。太尉曰:“今日熱,同你竹園中乘涼吃酒。”
至晚而散,仍于府中歇住五七日。濟公曰:“我還要去望陳太尉。”遂別。
徑到陳太尉府前,門公通報,太尉出迎。茶罷,便令安排品饌飲酒。
至晚,又留在府中歇住二三日。濟公猛省曰:“長老知我為人,連出來十余日,他必嗔怪。”
遂別太尉,徑來凈慈寺。卻說德輝長老,數日不見濟公,心中嗔惱,差火工四下尋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