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于咸豐五年,正值大亂。至十二歲而各省肅清,廿三歲到京時,完全一升乎景象。《傳》云“十年生聚”,其期固不爽也。今日各省民生涂炭,不亞于咸同之時,特不知何日可生聚耳?
《孟子》言:一治一亂。易卦于剝之后,繼之以復。今固亂時也,亂必有治;此固剝時也,剝必有復。古人有見于此,著經世之書,以待將來,不以世亂妄自菲薄,徒憂傷憔悴以終。語云:“天下自亂,吾心自太平。”誠非無所見而云然也。
局外說閑話,天下無難事;事后說閑話,古今無完人。此四語,吾幼時聞之父執楊陶徑學博森藩所言也。其人皓首龐眉,豐采煥發,議論風生。常到我家,所談皆足以動聽,惟此四語余牢記在心,至今不能忘。后生小子動輒開口罵人,亦自成其夭相而已。
孫夏峰云:“勿系戀既往,勿悠忽現在,勿希冀將來。”此三語吾屢屢舉以告人。看似甚淺,然茍能力行此語,則不知心地要何等干凈。吾老矣,從前所做之官,與所用之錢,絕不介介,即所謂勿系戀既往也。目前只守勤儉二字,應做事必做,應讀書必讀,即所謂勿悠忽現在也。至于后來之功名富貴四字,絕不一著夢想,即所謂勿希冀將來也。人以我之頑健,謂為善于養生,其實皆得力于此三語也。
名不可以太盛,盛則易惹是非;權不可以太重,重則易叢恩怨。周孔之圣尚且不免,況其下者乎?今而知巢、許之清高,老、莊之沖逸,亦自有千古也。
孔子之美柳下惠也,只述其三黜不去之言,此外不著一字。所謂欲求其遺議,則亦無形,諸嘆賞,則已贅也。若論孔文子之不恥下問,許之為文,稱其一節也。論臧文仲之居蔡,明其非,知不宥其一眚也。圣人臧否人物,且有權衡。今之論古來人物者,震其功名,便極意揄揚,不留遺議;而于其薄眚微瑕,不憚曲筆而為之諱。夫人非圣賢,誰能無過?如謂建功立業之人,無一非循規蹈矩,是曲避吹毛之嫌,轉失紀事之實,何以昭示后人哉?夫不矜細行,終累大德,律己之嚴,隱惡揚善,執兩用中,察言之知也。而于論世知人之旨,固有間也。
香山詩曰:“胸中無細故。”放翁詩曰:“不思明日事。”此語看似平易,細按之,即主靜之學也。人到老而閑退,則目前之事,何一非細故?即非閑退,而浮生若夢,一生之功名富貴,又何一非細故哉?明日之事,今日豈能預定,思之何益?茍知此意,即此是學也。
王亻禹翁曰:“上山則憊,下山則快,以下山之快,償上山之憊,不如平地之安也;曝日則熱,浴水則涼,以浴水之涼,解曝日之熱,不如就陰之爽也。”此平易之言,亦即以靜鎮躁之意也。
呂新吾曰:“嗟夫,吾輩日多而世益苦,吾輩日貴而民日窮,世何貴而有吾輩哉?”此才算是有責任之言。今人動曰:“天下安危,匹夫有責。”試問比年以來,百姓日苦一日,日窮一日,果誰使之,孰令致之,試問何以自解?
語云:“雖萬不可卻之情,求屢亦厭;雖萬不可抗之勢,逼極亦爭。”又曰:“有情不可討盡,有勢不可用盡。”此等閱歷有得之言,求之近今之人,似未有見得到說得出者,殊不慨也。
朱柏廬曰:“人有禍患,不可生喜幸心。”蓋人有禍患,本是自作之孽,然安知無冤抑之時,若幸災樂禍,豈不有傷忠厚乎?況生當亂世,人之茍全性命者,殊非易事,其身遭不幸者,何可僂指?此孔子所以不尤人而憫人之窮也。
《大學》曰:“為國者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是利須輔義而行也。今人亦云:“有權利,須有義務。”亦未嘗惟利是圖也。然利而曰權,是利所在,即權所在也。史遷曰:“貪夫殉財,夸者死權。”曰殉曰死,同一死路也,是權利直可作權害解也。人之爭權奪利者,抑何知害而不知避也。
呂新吾曰:“且莫論身體力行,只聽隨在聚談,曾幾個說天下國家、身心性命、正經道理?終日嘵嘵剌剌,滿口都是閑談。吾輩試一猛省,士君子在天地間,可否如此度日?”此言誠是也。但今人動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一語為藉口,逞臆而談,禍人家國,卒之黨派紛歧,鬧成內亂不已。噫!人心世道之憂,是豈新吾所及料哉!
西人謂孔子為大政治家。吾自外任后讀《論語》,便與幼時意境大不相同。新吾《呻吟語》,非徒講學也,其論治處尤為真切有味。陳文恭所著《從政遺規》,亦語語著實。呂、陳相距百數十年,其體悉民情,多若合符節,然即證諸《論語》所云,亦何嘗不一一吻合。無他,同是中國人,古今固同此性質也。今日歐風東漸,國體更變,渭將來人心世道,必異于古之所云,則亦一種疑案也。
人之言曰:“天下不患無才。”噫,此言繆矣。《書》曰:“官不必備,惟其人。”此言三公之任事至重大,非用當其才不可,安得不以無才為患。若百僚庶尹府史胥徒,以無關輕重之事,擇無足輕重之人為之,何至有乏才之慮。而不知無足輕重之中,亦必有所謂稍足輕重者,此其人亦非頭腦稍清晰,事理稍明白者,不足以當之。所以臨事用人,每有人待事、事待人之嘆,殆非更事較久者不能知此苦也。
人生世上,閑忙兩字而已。呂新吾云:“耐苦易,耐閑難。”吾今日覺閑中大有佳趣,無須耐矣。可見人只知有忙,不慣有閑也,不知忙字害事殊大。語曰:“無事忙。”曰:“忙中有錯。”又前人詩句:“舉世盡從忙里老。”又:“諸公袞袞登臺省。”袞袞二字,寫熱官之忙尤為深刻,皆極言忙之無益有損也。吾作閑人久矣,每笑世人之忙,然不知不覺,仍有無事而忙者。稍忍須臾,往往事有變化,便覺忙之無用。老來隨事體驗,每有所得。程明道云:“閑來無事不從容。”吾今日亦覺從容之有佳趣也。或曰:“民生在勤。”不忙豈非不勤乎?不知勤與忙大有區別,有當為者不得不忙,忙適以得閑也;若司為可不為之事,無所不用其忙,事后思之,未有不悔其贅者也。
呂新吾言:“古人有五省之法。一曰省作書,免人厭于酬答。”余固以此說為然。而平日則又以“案無留牘,家無長物”八字自課。所謂牘者,非指官文書言也。在官之時,凡親朋之問候,及有求于我者,無論貴賤貧富,皆無所不答。嘗謂:人之問候我者,與我有情也,若不答,豈不絕情乎?人之有求于我者,必其情之迫,冀我有以慰其情也,我不能盡副所求,或安慰之,或婉謝之,均無不可。若不答之,豈不拂人情乎?退居之后,朋箋亦寥寥矣,凡有一紙之書,必量其人之平素、與其來意之誠否,如量應付。如其素心可托,談老態,數往事,亦足以慰寂寞。且窮乏求我者,勉強應之,惠而不費,亦偶有無心插柳柳成陰之妙。若概以老嫩自諉,是適成一炎涼中人矣。
語云:“不妄花一文錢,便不必妄取一文。”意本以戒貪也,其實亦以救貧,且可以敦品也。語云:“饑寒生盜心。”官有廉俸,何至饑寒,若非隨意揮霍,何至非所取而取哉?非所取而取,豈非盜乎?即非為官,凡強占人便宜,及借債不還,皆謂之非所有而取,皆盜也,皆妄用所致也。且“一文”二字,亦正不容忽過,一文可妄用,即千百萬文亦可妄用。且更有一說,凡人今日所用之錢,明日試思之,有必要否,有悔否。若其必要,能勿悔乎?吾平日最惡守財虜,且極韙龔藹人方伯財主財奴之言為漂亮,謂能用財則為主,徒守財直奴而已。今忽為此言,亦以國人太奢,勢將潰決而成大亂,不能無懼也。
呂新吾曰:“余參政東藩,日與年友張督糧臨碧在座。余以朱判封筆濃字大,臨碧曰:“可惜可惜!”余擎筆舉手曰:“年兄此一念,天下受其福矣。判筆一字,所費絲毫朱耳,積口積歲,省費不知幾萬倍。”充用朱之心,萬事皆然,天下各衙門,積日積歲,省費又不知幾萬倍耳。心不侈然自放,足以養德;財不侈然浪費,足以養福。不但天物不宜暴殄,民膏不宜慢棄而已。夫事有重于費者,過費不為奢;省有不廢事者,過省不為吝。余在撫院日,不儉于紙,而戒示吏書,片紙皆使有用。比見富貴家子弟,用貨財如泥沙,長余之惠既不及人,有用之物皆棄于地,胸中無不忍一念,口中無可惜兩字。或勸之,則曰:“所值幾何?”余嘗號之為溝壑之鬼,而彼方侈然自快,以為大手段,不小家勢。痛哉!余作課孫草,平日惜紙之事,取法于林文忠。其實幼讀《呻吟語》,印在腦筋,故終身由之,初不覺其所以然也。
語云:“莠言亂政。”莠言非必邪說,即光明正大之言,不合國情,不應時勢,毫厘之差,千里之謬,皆足以亂政也。泥《周禮》而釀禍變,豈非明鑒哉!
余當官時,每欲提拔一人,臨時輒無機會,不得已,而謝卻之。易一時,恰有機會,而其人又他去,不得已,而以不甚當意之人充之。又嘗極力薦一人,十分注意而總不得當。他日,于不甚著意之人,隨便薦之,而轉如響斯應。屢試不止一事為然。曾文正晚年篤信運氣,吾亦不敢謂人力之可勝天也。俗諺云:“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陰。”其殆天地無心成化之妙歟。
桑維翰言:“為宰相如著新鞋襪,外觀甚好,自家甚不快活。”看似有責任之言。然宰相任大責重,身攖盤錯,兢兢業業,自無快活可言。若太平宰相,憂盛危明,亦不能有侈然自放之一日。若說到外面排場,則淺之又淺也。
漢翟公,文帝時為廷尉,賓客填門。及罷,門可設雀羅。后復用,門庭又如市。公大署其門曰:“一死一牛,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世態炎涼本屬常事,乃積忿于心,而又宣之于口,稍有學問者必不出此。乃史錄其言,幾欲膾炙人口,非譽其美也,只足表暴其褊耳。
放翁《野興》詩曰:“舊俗不還誰復念,古書雖在漸難憑。”此二語自系傷時而發。然舊俗有好者,亦有壞者,譬如中國往時婚嫁之繁耗婦女、應酬之無謂,殊可不必追念。至若古書紀載事實,時代變遷,本屬無憑,譬如《朔方備乘》及《瀛寰志略》等書,當時海禁未開,談經濟學者均奉為至寶,及今觀之,則殊多漏耳。至于說理講學之書,則天不變道亦不變,雖一時難憑,終久必有可憑之一日也。
陳仲舉“大丈夫當廓清天下,一室安事掃除”之言,談氣節者多韙之。不知“廓清天下”,平治之事,“掃除一室”,不得謂之非修齊之事。略修齊而侈平治,宜其不善厥終也。宋儒曾議之。大抵漢儒尚氣節,不免涉于躁;宋儒說義理,漸近于醇也。
人之壽數有定,而人之精神不能盡副其壽數。左文襄、李文忠晚年時,下半日竟異樣糊涂,公事皆任幕僚為之,特藉其威望,支撐門面耳。蓋其盤根錯節,敝精勞神,過于常度,故頹敗至此。而世之享大年,登大位,自詡龍馬精神者,殆亦善于嗇養,否則終日無所用心,故得此福歟。
俗諺“升官發財”四字,誤人不淺。蓋講究做官,必不會發財,即不講究做官,亦何曾會發財?使人人明此理,則天下太平矣。憶少時吾師林勿屯阝山長,由狀元放知府,升至南巡撫。罷官而歸,余囊僅有三千金。其時年事已高,謂年用三百金,分作十年之用,可以就木矣。誰知老而未即死,乃賴正誼書院掌教束修以度日。官至巡撫,不為小矣,其宦囊竟不足以送死。沈文肅自江西巡撫丁憂歸,鬻字為生計,每書一聯,僅取潤資四百文。及起服后升兩江督,始致書友人,謂今日皮衣方稍全備。官至總督,其衣服亦未能綽有余裕也。其實貪官污吏,豐衣美食,ピ赫一時,竟有不待子孫敗落,及身而窮窶者,亦比比皆是也。
子謂衛公子荊善居室,始有曰“茍合矣”,少有曰“茍完矣”,富有曰“茍美矣”。茍者,將就之意;合者,聚也。玩“茍合”二字,可見未始有之時,分應流離轉徙也。今之游食四方,流離轉徙者,不可勝數,欲求茍合而不可得,而偏一一求完求美焉,則真不可解矣。
孔子曰:“周急不繼富。”人到饑餓,不能出門戶,死無以為殮,可謂急矣,則周之宜也。今之人,每以日用不充,揮霍不快,隨意借貸,意以為取之外府也。及于至再至三,手癖慣而供應者亦厭矣。因是而流入窮餓者,不一而足。吾嘗謂孔子不曰“周貧”,而曰“周急”,蓋急固當周,若不急以為急,是周之適以害之也。
閩人多種蘭花,每以蘭花之榮悴卜家運之盛衰。而郭遠堂中丞作言,獨其說,意謂人家將興,其家主勤,理家務細,至花木亦必不忘灌溉,所種蘭花,自然茂盛。若敗落人家,百務懶惰,荒嬉過日,何能顧及蘭花,是蘭花之榮悴,關乎人事,不關家運也。人生在勤,隨事皆要體驗,推此類言之,即修齊之義也。
語云:“役物而不役于物。”役者,奴隸也,役于物,是為物之奴隸也。今之講究衣服,廣購器具,甚至玩古董,買字畫,是為物之所役也。孟子曰:“人役而恥為役。”夫為人之奴隸尚可恥,奈何為物之奴隸,而不知恥耶?近年景德鎮瓷器盛行,大花瓶、大魚缸尤為人所爭購,無理可喻,只告之曰:“汝買許多大瓷器,要想到革命時如何搬運?”亦巽與之言,非惡謔也。吾刻一小印,曰“無長物齋”,不特他物無長,即前后在贛十八年,家中瓷器,何曾彀用,此固不能瞞人者也,此亦吾性之所近,非矯然為之也。
今人有舊家庭、新家庭之說。新者自詡開通,舊者自重禮教,以舊鄙新,以新厭舊,弄出無數是非。氓之蚩蚩,竟有不知適從之意。吾則別有一說以解之。《禮》曰:“七十曰老而傳。”當未傳之先,家事老者主之,子孫不得自專,謂之舊家庭可也。及既傳之后,老者不能自理,傳之子孫,子孫竭其心力,支持門戶,自謀溫飽,謂之新家庭可也。然此非調停之言也。門戶既須支持,則圖新不宜遽舍舊也。其實天道循環,新而旋故,故而復新,猶地球東行,不知不覺而變為西也。新故兩字,本無界說可言也。
近人言:“有飯大家吃。”此亦憤一黨一系壟斷權利,故激而為是言也。其實吃飯二字,要大有分別,有家常之飯,有特別之飯。家常之飯,人人自食其力,且導其妻子,使各養其老,此無待多言也。若特別之飯,則鐘鳴鼎食,非富貴之家不能享有,所謂得之不得為有命,分定故也。今不各安分而爭,欲破格吃飯,是人人皆要玉食萬方也,豈不率天下而路耶?科舉時代,儒官以食苜蓿為生涯,俗語謂之食豆腐白菜;秀才訓蒙學,資館谷以終身,卒未聞大家有鬧飯者。知吃飯之人必須安分,否則未聞有不亂者也。
曾文正當亂平之后,提倡家法,注意“書蔬魚豬”。然當文正之時,歐風尚未盛行,提倡較易。若今日之奢俗靡靡,語人以“書、蔬、魚、豬”四字,未有不斥其迂謬者。然當此歐風衰落之秋,各國失業者動千萬人,雖欲求“書、蔬、魚、豬”而不可得,而猶心醉歐化,強飾門面,將何以善其后哉?
余在江西時,江西人每與余言張勛家產三千萬。余曰:“此事君未目見,自系耳聞,切不可隨聲附和。”我與張勛無一面之交,何必為之剖白?但此言一出,師長、旅長聞之,皆想做督軍;營、排長聞之,皆想做師、旅長,大亂不可收拾,大家共受其禍果也。張勛抄家,余躬親其事,南昌僅得二十二萬(合他處所抄,卻有百萬),果也。軍閥時代,師、旅長皆督軍矣,營、排長亦半為師、旅長矣,其亂視張勛時將如何哉?江西人來滬,謂之曰吾在江西所言,今日驗矣。試問:當時之言張勛者,于己利耶,抑害耶?項城之初登臺也,京官無論大小,每人月俸限六十元。后有人倡重祿之說,一唱百和,哄然而起,于是一部之中,向用十人者,漸充至十倍焉,月俸十金者,漸加至數十倍焉。且有一人而兼十一差焉。肥馬輕裘,般樂怠敖,而猶以為窘于揮霍焉。余嘗代為之憂,謂盛極必衰,后難為繼。果也,張作霖出京,郎曹蕩然,而災官之聲洋洋盈耳矣。子貢曰:“賜不幸多言而中。”今觀此兩事,是使余多言也。
淫祠例所必禁。湯文正時,五通神惑民太甚,毀之,去其太甚耳。后此即無有繼之者,非謂淫祠不應廢也,亦以神道設教,究可以禁嚇冥頑。且迎神賽會,究系以驅疫為名,即許愿求福,亦具懺悔之意。而依此為生者,資以饣胡口;連日迎賽,小販亦得以資挹注。所謂弊未太甚,姑示寬大可也。非不知法令為何物也。推之僧道,及星卜巫祝之類,其不能不聽其自生自養,何一不同此意。今者地廣人眾,國家又無大興作以收養許多閑民,乃忽令九流三教之人,均須各歸正執,別謀生計。生計何在?又無可確示,是徒托空言,立而迫之為匪也。文正亮節清風,死之日僅御一破葛帳,其事之可傳者甚多。若禁毀淫祠,系當官應辦之事,不必震而驚之也。
漢明帝詔曰:“昔曾閔奉親,竭歡致養;仲尼葬子,有棺無槨。喪貴致衰,禮存寧儉。今百姓送終之制,競為奢靡,生者無儋石,而財力盡于墳土;仗臘慳糟糠,而牲牢兼于一奠;糜破積世之業,以供終朝之費;子孫饑寒,終命于此,豈祖考之意哉?”余嘗見北京出大殯,上海大出喪,其虛耗之費,誠有糜破積世之業,如漢詔所言者。漢詔亦古矣,今何以不異古所云耶?
王偶翁曰:“俗人佞佛者曰‘吾無他覬,愿來生不斷人身耳。’此語最可味,全生全歸,此謂不斷人身,豈修齋誦佛所能到耶?惜其習而不察也。蓋隨年盛衰,血氣也衰極而死,則漸盡矣。惟志氣不與年盛衰,志氣則義理之性為之也,年日邁而志氣精堅,義理昭著,其人死為明神,生為賢杰。夫子云:‘夕死之可’,孟云:‘立命’,老云:‘不亡’,皆是也,此不斷人身者也。若恣情作奸者,未死而人身先斷矣,雖佞佛何益?”余近作《燈注油》詩,推論浩然之氣,有句云:“仙家證長生,老彭可竊比。佛傳長明燈,其說亦近似。”與此意不侔而合。
余生平不看小說,十一歲時,疹后避風,不出房門,取《三國演義》讀之,看其說神話處,卻比正史有趣,旋即棄置,不復記憶矣。京中茶館唱大鼓書,多講演義,走卒、販夫無人不知三國。北人好聽戲,尤好武戲,武戲多演三國也。然凡屬軍人,無論南北,則談吐間皆演義也,甚矣演義魔力之大也。但三國人才多矣,而獨注重于關壯繆,或稱關公,或稱關老爺,南人則又稱曰關帝。北人不敢唱關公之戲,謂一唱即攖奇疾。南人則不忌,然唱者亦必十分嚴重,一不慎亦即立遘災害。出臺時,觀者為之一肅。北人崇拜者,視南人為甚,而關外為尤甚。憶出關時,自沈陽行至吉林,八百里間,山嶺多以老爺為名。一日過一老爺嶺,樹木千章,參天蔽日。嶺約里許,車行其中,四面陰森,赫赫然若有英靈之質旁臨上也,心目為之震悚。歸語濤園曰:“我過老爺嶺不止一處,惟此處為最奇,儼若四壁皆關帝也。”濤園素豪放,亦作色曰:“此語摹寫入神,關帝信有靈也。”北人言其顯應處,無奇不有,前門邊有一小廟,香火之盛,無以復加。傳言崇禎時,宮中塑二像,令日者卜之,曰:“一命長,一命短。”帝怒,偏令命短者供之宮中,命長者屏諸前門外。果也,不逾年,明亡宮毀,即像亦與焉。前門外之像,至今香火不絕,官員出差,必往拈香。又有一次,諸名士設一乩壇,忽乩書漢壽亭侯臨壇。有一狂生,乃書“呂蒙”二字于掌,曰:“乩如有靈,當知我掌中何字?”乩書二語曰:“漢家天下今如此,關羽何須畏呂蒙?”眾益驚服。其余似此者,不可殫述。祀典則以前清為盛。有清入關,戰時,每顯靈助戰,以后遇有戰役顯應,則必加封號,祀典漸隆。他處廟像皆坐像,京城官祭之廟則用立像,因其廟皇上或親詣祭也。或疑曰:“壯繆顯靈助戰,如果有其事,然不助明而助清,則又何說?”應之曰:“壯繆助清,亦助明也;明不能制闖賊,借助于清,以拯民水火,謂之助明,亦何不可?”此說亦言之成理。總之,正直之謂神。壯繆一生,殆不失“正直”二字,當其始從昭烈,旋為魏武所羅致,嗣覺魏武不軌于正,以昭烈為彼善于此,復從而為之戮力。伐吳之役,亦以其時大局尚紛,民生涂炭,不得不冀得一當,以致太平。秭歸蹉跌,則關于天數,死有余恨也。而其浩然之氣,下為河岳,上為日星,亙千古而不滅,其顯靈助戰也,亦以千萬人壯氣所鍾,遂偶觸之以為用,而其如在其上,在如其左右,則亦以人心為之耳。爭地以戰,殺人盈野,上干天怒,為人心之所不容,亦即正氣所不容也。所謂陰陽不測之謂神者,亦謂正氣千變萬化,無方體,無定向,固難刻舟求劍,亦非惝恍無憑也。壯繆之事,當以此理斷之,不然,則數百年之馨香,億萬人之意向,豈能毫無依據耶!
同治癸酉科,福建舉行鄉試,時王文勤撫軍(凱泰)充監臨,查場弊甚嚴,適對讀所同考官,查出謄錄生私改墨卷,根究得數人,余友陳藻丞大令與焉。撫軍大怒,令置重典,已傳豎坡矣(凡督撫殺人,必坐大堂,排衙鳴鼓,將弁鵠立如坡,提囚上,綁押往法場行刑,故閩人呼殺人為傳豎坡,亦土語也)。天忽大雷電以風,全城晝晦,撫署棋桿折焉。撫軍警于天變,遂寬此獄,而陳藻丞數人免矣。藻丞是科因丁憂不能應試,冒充謄錄生入場,為人改墨卷。定例,墨卷添注涂改,有例定字數,若犯例,不能送謄錄。今所改竟過三百字,明明謄錄舞弊,故為對讀所舉發。藻丞此役,固為貧所迫,未始非技癢之故,遂忘其所以也。后自應試,聯捷成進士,而終于一邑,人謂其后運未終,故天示變以拯之也。余殊以為不然。王撫軍執法以懲場弊,是也;警天變而緩獄,亦是也。科場條例太苛,寒士貧乏可憫,法重情輕,故特示變以拯之,天亦未嘗不是也。謂因一縣令前程,預示保全,天之降鑒,無乃太勞乎?然吾獨不能無疑者,世之暴戾恣睢,殺人如麻者,所殺何一非冤?抑且兩軍相戰,近日炮火之烈,一發動輒數百命,而視天固夢夢也。獨于此次不夢夢者何哉?豈天亦忽明忽昧耶?有曲為之解者,科場嚴例,除殺一柏后,大概立法皆嚴,行法要必以恕,所以各省學政,考試拿獲槍手,只以枷號示懲,向不褫笞臀,且不窮究真名姓,革其功名,所以恤寒士也。此次王撫軍發怒,一轉念未嘗不悔,故藉一雷雨以解之歟。或又謂王撫軍賢者,天以其可與言而與之言耳。若彼暴戾恣睢者,示變而彼不悟,天亦無可如何也。此二說雖亦言之成理,而罅漏尚多,但當日之事,身所目睹,間不容發,鄭重如金滕故事,儼然明威在上也。
民俗之奢儉,由于地土之腴瘠,而亦有不盡然者。今就吾足跡所至者言之。山海關外,三省土脈久未發泄,農林之利極富,牧畜之產亦足。然過沈陽,則百數十里無人煙者甚多,中途偶有一二草屋,下而憩息,湫隘不堪,而屋中必有兩大缸酸白菜。北地獨多白菜,冬間腌之,一年即此侑雜糧以為食。每隔二三百里,必有一市鎮,商販亦粗笨之干貨而已。近時火車通行,情形自異,然土太曠,人終不能不稀也。軺車所至,不能停留,然大致總在目,此北之偏于東者也。入關而西,風土只是蕭瑟,絕非膏腴。種蔬麥以供食,而種稻粱者絕少。西度易水,與榆關內地同。及至京都,則空空九城門而已。然萬流仰鏡,百貨填溢,可謂無美不備矣。居民無土著,所居只旗員旗民,與各省官商而已。日食之需,除朝貴及紈子弟暨南省京官盤餐兼味,食用稍豐外,其余上自閑散王公,及疏遠之皇親國戚、八旗官兵,以及北五省京官,一日之中,上者食面食,下者食雜糧。侑食之饌,羊肉雞卵,一二品已為異味,下者生嚼蔥蒜,若調醬則已豐矣。猶憶昔年于役東陵,到店只有面食,乃選豕肉雞卵為饌。旋親王至,隔店而住,以親王之貴,旅行并不帶廚傳,乃呼豆腐干以侑酒。后查之,親貴不當權,所食不過如此,特五王爺尤窮耳。甚矣北人口福之薄,遠不及南人也。及到江西,贛稱魚米之鄉,魚并不佳,而米獨足,夏布瓷器之產亦獨優。然居家則一月之中只兩日食肉,病則以肉為藥。有一富家,熊慕蘧之封翁,余問其家食如何,則曰:“我年將七十,每日可食肉四兩。”尋常人家,皆以辣椒、豆豉佐飯,魚亦不能常具也。街上小戶,每人捧一大碗飯,上加兩箸蔬菜而已。一日出行,縣大路上排芥菜大梗數具,問何物也,曰:“芥菜梗也。”問芥菜梗何以如此之大,曰:“本地種芥菜,不肯整根賣,先賣旁梗,梗隨大隨賣。到明春,則菜心大如蘿卜,可多賣錢也。”問何以排列于地,曰:“曬于地上,干而腌之,切絲以侑飯也。”余聞之悚然曰:“官廚食火腿芥菜腦,取其心食之,惟嫌不嫩。今民食菜梗,尚須切絲,則吾輩直暴殄天物矣。”其儉如此,其富可知。及到蘇州,江南膏腴之地,無與倫比,米谷之種尤美,蠶利與浙共之,為他省冠,粵東后起弗及也。且密邇上海,商業發達,富戶有逾千萬者,其一二百萬者,竟不足齒數。與浙比鄰,富力與浙相競。織貨取之宮中,婦女皆穿綢緞,然冬衣只以灰鼠條緣邊,非人人盡有皮襖。富不必竟遜于粵,而儉則殊勝于粵也。吾閩山多田少,物產極微。下游漳廈一帶,風氣近于粵東,通洋亦早,但僑多而商少,僑偶有富者,多不敢回國,遜粵殊甚。上游雖有竹木之利,多為江西人所占,蓋上游七成江西人,三成土著人,土著人最有出息者,只開飯店而已。省城一隅,自無出產,士人毫無發展,徒事占嗶而不講求實業。科舉時代,省士科名獨盛,然科舉而得仕,能彀消納幾何?則滿城只裝滿窮秀才而已。且濱海海味極美,而秀才食性又饞,家食茹葷之外,暇則往酒館醵飲,故中國說老饞者,閩粵并稱。富不如人,而饞與粵人競,豈不敗哉?吾到贛、蘇兩省,見寒士必有數畝之田,怪而問其由。贛人曰:“我寒士就館,館谷所人,書院膏伙所人,今之學堂薪水所入,如有盈余,積銖累寸,今年買半畝,明年買半畝;且婦女搓麻織夏布,可資津貼。”蘇人則曰:“婦女養蠶之外,持四條木棍,在門外張架刺繡,亦可以資津貼也。”噫,吾今乃知吾閩寒士不能一人有田之故矣。平日飯菜不能斷葷,閑暇必上酒館,雖有館谷膏伙薪水之入,非隨手輒盡不可,而婦女又不能養蠶織麻刺繡,又何從津貼以買田哉?閩之瘠,而奢甚于長江諸省,則因下游接近粵東,沾染華僑惡習而然,其由來亦非一朝一夕矣。統觀全國,究竟儉多奢少,國奢示儉,中國其較易于外國歟。
余自中年以后,每于睡將醒時,能倒影自見眼鼻或半面,然必是夜夢境清平時,始有此象,月不過三次耳。放翁自謂晚年目光夜能燭物,其殆眼藏有力歟,究亦莫名其妙。近數年來,更有一奇事:當將睡或將醒,目光蒙瞳時,每見仙佛神像,衣冠甚偉,參列榻前,或仙女、神卒,二三人不等;諦視久之,遂變成帳幔花紋,或為窗檻花格。此自目眩所致,然目眩何必見仙佛?其殆以夜寐不成時,想游仙界佛界以引睡,積想因而成象歟?然積想不入于夢,而必接之于目,則又何哉?其實人世間,何事非幻境?制之以理,斷之以心,見怪不怪可也。
余少時即慣遲眠,然就枕即睡,尤失眠之苦。七十時作《匏庵壽》詩,中有“鰥魚無睡”一語,當時亦特戲言耳。詩寄去之后,竟夜夜不睡,自疑誑語為神鬼所弄。乃年甚一年,后竟非天明不能酣枕。百計引睡無效,常服補陰之藥無效,乃細檢陸詩,見其七十所作之詩,皆言不睡,乃八十所作者,則多言美睡。可知人到七十,夜必無睡,若到八十,則夜睡而晝亦睡。然名雖為睡,恐亦只昏睡而已,其能得美睡亦甚難事。是睡與不睡乃年齡關系,只可任其自然,不必引以為病。醫書失眠之癥,特為少年有病者言之,與老年人固無與也。
余少時聞人言,郭遠堂中丞半夜即起鈔書,點一枝蠟燭,見跋及旦,日以為常。沈文肅之封翁丹林先生,每晚九點而寢,三點而起,默坐背誦注疏,到八十三時,習以為常,蓋其未明而起,起后即不復睡。余則夜間看書,既明而睡,睡后仍得有六點鐘酣寢。今年已屆八十,秋后卻可未明而睡,起時亦較平常為早,雖未至如放翁所云。夜睡而晝亦睡境界,而衰象已寢尋矣。人言老年人更事多,誰知尋常一睡,亦煞須閱歷也。
鄭稚莘言:”齒與胃相表里,齒之咀嚼力有若干度,胃之消化量亦有若干度;若齒之力強,而胃之量弱,未有不受病者。今之補牙,是助齒之力,而不能助胃之量,害事孰甚。況補牙種種不便,流弊尤不可勝言乎。”此說煞為近理。余六十歲時,與華再云太史(輝)談,渠年差長,見其須發雪白,問其牙齒無恙否,乃曰:“十年前,謝味余太史(佩賢)予我擦藥一方,保全至今,得以無恙。”味余謂齒病。只有風、火、蟲三種,而風尤甚。醫家重治火、蟲,而略于風。此方用薄荷八錢治風,為獨得之秘。后味余亦來,詳問其方何藥,則生熟石膏四兩,青鹽二兩,骨碎補六錢,薄荷八錢,四味而已。余擦之,至今二十年,前后僅落六齒,近復落一齒,余皆無動搖者,未始非此藥之力也。凡落齒時,雖不甚痛苦,終覺累贅,有人屢勸補牙,余終深信稚莘之說為不可破也。
黃陶庵《心醫》一卷,言:“人之有病,皆心為之;心以為無病,便無病矣。”此即所謂安心是藥方也,吾生平頗信其說。今者西醫盛行,中醫每與之相左:中醫病要忌風,而西醫偏要透空氣;中醫病每忌葷,而西醫則必要食雞露。其實同一病也,各治之,亦各愈;其有不治之癥,各治之,亦各不愈,所謂藥醫不死病,死病不能醫也。其有奇離之病,起死回生,中西醫亦各有所能。惟解剖之術,西醫似有特長,不知當日華陀亦優為之,惟其操術奇妙,取快一時,于人之壽源有礙,故當時禁之,其法不傳耳。但中西醫無優劣之別,而中西人體氣實不同,中藥偏于氣化,而西藥則偏于礦質,且藥價亦有貴賤耳。
陸賈《新語》曰:“君子之為治也,混然無事,寂然無聲,官府若無人,亭落若無吏,郵無夜行之卒,鄉無夜召之兵,犬不夜吠,雞不夜鳴,耆老甘味于堂,丁壯耕耘于野。如是,雖不言而信誠,不怒而威行,豈待堅甲利兵,深刑刻令,朝夕切切而后治哉!”所言升平景象,直追氵勿穆之風矣。然同光之際,亦略得大意焉。余作《憶昔》詩有云:“盛極同光際,升平二十年。投戈重講藝,耕硯漸成田。荊棘途無阻,豚魚稅盡蠲。當時人不省,憶昔淚潸然。”語系據事直書,自無所用其粉飾。外任后,時事雖稍艱,而守建昌五年,屬縣只出一盜案。署南安時,雖遇拳亂影響,不三月即敉平。移攝撫虔兩三年,仍晏然無事。所謂荊棘途無阻,豚魚稅盡蠲者,思之猶神往也。我之想望太平,不過如此,蓋所求于造化者本甚廉,亦即孔子不怨天之意也。
大禹德冠百王,而克儉于家,不過菲飲食,惡衣服,卑宮室而已。此三事尋常日用所易行,吾生平兢兢加勉焉。今且以菲飲食言之,余八齡失怙,幼而食貧,三餐雖不至斷葷,而夏用冬瓜湯、冬用芥菜湯,日侑飯以為常。而平時所酷嗜者,隔宿芹菜、蒜一味,吾母每晨取前日殘羹煨之,以侑早餐,蓋芹菜與蒜,愈煨之而愈得味,吾至老食之尚未厭也。逾冠官京師,京曹清苦,家食不改儒素。旋膺外任,前后廿余年,官廚雖不甚儉,而常食終不斷蔬。每到一處,必于官廨后鋤地自種,蓋蔬非種不適口也。退居海上十余年,無園可鋤,市購價昂而味又劣,惟晚菘一種極佳,一年必食到二度,間或購芥于閩以充之。七十非肉不飽,吾蓋非蔬不飽也,非不食肉,腸胃與蔬筍之氣相宜,若食肥鮮侑飯,轉無飯香也。此非有意為之,亦習慣成自然耳。此一事也。若衣服,亦非有意求惡也,弱冠當秀才時,夏衣長衫則用夏布,秋天則用漂白布,冬季衣絮而尚之以藍布衫。有一日赴考書院,前襟為肩輿所裂,歸仍取而紉之,未能即改造也。迨至釋褐登朝,非復布衣之舊矣,然仕不去貧,官服艱于求備,夏天只用半折紗羅,終未御全透紗衣也;常服悉系自制。猶憶一履之費只京蚨六千,折銅錢六百耳。暑雨驟寒,早值進內,以三金購羽毛褂以遮寒。于役兩陵,載道風霜,每假裘而行。出關時,制斜紋布缺襟袍以御塵沙,此物尚在笥未朽也。及膺外任,狐裘羔裘,仍襲京曹所陸續舊置;黑貂之裘,為薛外舅所贈送,皆逾三十年之物,此尚足以傲晏子也。退居后,嫁一女、一女孫,半舉以充奩物。嚴冬御寒之大裘,尚煞費集腋之勞,顛倒紫鳳天吳,而吾則服之無{無志},絕不作金盡裘敝之嘆。此又一事也。吾家有老屋,本不卑也,道光廿九年吾祖所置,于今八十余年矣。子姓漸繁,不能同居,吾即作宦,將來必須另自購屋。癸卯旋里,鄰右有屋三椽,價值一千五百千,乃以無貲不能成議,卒賃廡以居。意擬積有余貲,于烏山之麓,購一有園之小屋,以庇風雨。旋集山貲四千以待用,乃以地價日高。嗣又以債務半遭虧損,則他日歸山,只有仍賃廡矣。既無宮室,何論高卑?此又一事也。孔子曰:“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吾之儉。吾故不恥為頑固也,但吾年已八十,當五十歲以前,所交皆舊人,所用皆舊物,守儉尚易。近三十年來,海邦機器益發達,衣食住之舶來貨,一一盡美,且日本貨比國貨為廉,吾不免為習俗所移。然吾亻亻自守者,戒吸香煙,以其為鴉片變相也;忌用洋襪,以其穿著費事也。汽車盛行,下澤,車又不適用,吾必不得已出門,則借車乘之,借之不得,便不出也。其余飲食起居,隨其所遇,惟適之安,仍以妄用一文錢為戒而已。余到上海時,人以余之儉為裝貧,然余不輕言貧,自耐貧耳。初因亻予疾而遲留,繼因連年家書烽火而阻,其實皆以歸未有宅,遂致因循至今也。國奢示儉,當此歐風狂醉之秋,豈不徒費唇舌?然海邦經濟恐慌,外人迫于大勢,不得不力求節縮。吾國沾染奢俗三十年,不得謂由奢而儉之果不易也。今且將香煙、洋襪之類,凡家常之可有可無者,悉屏而去之,以求免饑餓不能出門戶之一日,當亦人所樂從也。若大吃著華美,富貴人應享之福,各有因緣莫羨人,吾亦不必置喙矣。總之,三十年為一世,三十年中,世變極矣,物窮則變,變則通。《周易》一書,秦火未經燒滅,當時殆有天意也。余作此說畢,客有難者曰:“君此作現身說法,竟以神禹自居,不已泰乎?”余曰:“不然。禹一生事業,從自身克勤克儉做起;余不獲有其事業,而但求克儉于家。人皆可以為堯舜,堯舜可為,禹豈不可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