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世經(jīng)學(xué)

古人習(xí)一業(yè)，則累世相傳，數(shù)十百年不墜。蓋良治之子必學(xué)為裘，良弓之子必學(xué)為箕，所謂世業(yè)也。工藝且然，況于學(xué)士大夫之術(shù)業(yè)乎！今案周、秦以來，世以儒術(shù)著者，自以孔圣之后為第一。伯魚、子思后，子上生求，求生箕，箕生穿、穿生順，為魏相。順生鮒，為陳涉博士。鮒弟子襄，漢惠帝時為博士，歷長沙太傅。襄生忠，忠生武及安國，武生延年，安國、延年皆以治《尚書》武帝時為博士，安國至臨淮太守。延年生霸，亦治《尚書》，昭帝時為博士，宣帝時為大中大夫，授皇太子經(jīng)，元帝即位，賜爵關(guān)內(nèi)侯，號褒成君。霸生光，尤明經(jīng)學(xué)，歷成、哀、平三帝，官御史大夫、丞相、太傅、太師、博山侯，猶會門下生講問疑難。（《孔光傳》）霸曾孫奮，少從劉歆受《春秋左氏》，歆稱之曰：“吾已從君魚（奮字。）受道矣。”（《奮傳》）安國后世傳《古文尚書》、《毛詩》，有名子健者，不仕王莽。元和中，子建曾孫僖，受爵褒成侯。其子長彥好章句學(xué)，季彥亦守家學(xué)。（《僖傳》）霸七世孫昱，少習(xí)家學(xué)，征拜議郎。自霸至昱，卿相牧守五十三人，列侯七人。（《孔昱傳》）計自孔圣后，歷戰(zhàn)國、秦及兩漢，無代不以經(jīng)義為業(yè)，見于前、后《漢書》，此儒學(xué)之最久者也。其次則伏氏，自伏勝以《尚書》教授，其后有名理者，為當(dāng)世名儒。其子湛，少傳家學(xué)，教授常數(shù)百人。湛弟黯，明《齊詩》，改定章句。湛兄子恭，傳黯學(xué)，減省黯章句為二十萬言。湛子翕，翕子光，光子晨，晨子無忌，亦皆傳家學(xué)。順帝時，無忌奉詔與議郎黃景校定中書五經(jīng)諸子百家。桓帝時，又與崔等共撰《漢記》。又自采集古今刪著事要，號曰《伏侯注》。伏氏自伏生以后，世傳經(jīng)學(xué)，清靜無競，東州號為“伏不斗”云。此一家歷兩漢四百年，亦儒學(xué)之最久者也。（《伏湛傳》）又次則桓榮，以宿學(xué)授明帝經(jīng)，封關(guān)內(nèi)侯。帝即位，親行養(yǎng)老禮，以榮為五更，備極尊崇。其子郁，當(dāng)章帝為太子時，又入授經(jīng)。及和帝即位，以年少宜習(xí)經(jīng)學(xué)，郁又侍講禁中，凡教授二帝。先是榮受朱普章句四十萬言，榮減為二十三萬言，郁又刪省成十二萬言，由是有桓君大、小太常章句。郁中子焉，又以明經(jīng)篤行，授安帝經(jīng)。順帝為太子時，又為少傅授經(jīng)，亦教授二帝。焉兄孫彬，亦以文學(xué)與蔡邕齊名。（各本傳。）計桓氏經(jīng)學(xué)著于東漢一朝，視孔、伏二家稍遜其久，然一家三代皆以明經(jīng)為帝王師，且至于五帝，則又孔、伏二氏所不及也。

四世三公

西漢韋、平再世宰相，已屬僅事，（韋賢，宣帝時為丞相，其子元成，元帝時亦為丞相，鄒、魯諺曰：“黃金滿ぷ，不如教子一經(jīng)。”又平當(dāng)為丞相，其子晏為大司徒，時已改丞相為大司徒，大司徒即相也。《平當(dāng)傳》謂漢興，惟韋平父子至宰相。）東漢則有歷世皆為公者。楊震官太尉，其子秉代劉矩為太尉，秉子賜代劉為司徒，又代張溫為司空，賜子彪代董卓為司空，又代黃琬為司徒，代于嘉為司空，代朱俊為太尉錄尚書事。自震至彪凡四世，皆為三公。袁安官司空，又官司徒，其子敞及京皆為司空，京子湯亦為司空，歷太尉，封安國亭侯，湯子逢亦官司空，逢弟隗先逢為三公，官至太傅。故臧洪謂袁氏四世五公，比楊氏更多一公。古來世族之盛，未有如二家者。范蔚宗謂西京韋、平，方之蔑如，真可謂僅事矣。而二家代以名德，為國世臣，非徒以名位門第相高，則尤難得也。

于定國為丞相，其子永為御史大夫。（系兩代三公。西漢丞相、大司馬、御史大夫稱三公也。）

東漢尚名節(jié)

自戰(zhàn)國豫讓、聶政、荊軻、侯嬴之徒，以意氣相尚，一意孤行，能為人所不敢為，世競慕之。其后貫高、田叔、朱家、郭解輩，徇人刻己，然諾不欺，以立名節(jié)。馴至東漢，其風(fēng)益盛。蓋當(dāng)時薦舉征辟，必采名譽，故凡可以得名者，必全力赴之，好為茍難，遂成風(fēng)俗。（《漢書 游俠傳序》，自信陵、平原、孟嘗、春申之徒競為游俠，取重于諸侯，顯名天下。漢興，禁網(wǎng)疏闊，布衣游俠，權(quán)行州域，力折公卿，眾庶榮其名，覬而慕之，雖陷于刑辟不悔也。）其大概有數(shù)端，是時郡吏之于太守，本有君臣名分，為掾吏者，往往周旋于死生患難之間。如李固被戮，弟子郭亮負斧上書，請收固尸。杜喬被戮，故掾楊匡守護其尸不去，由是皆顯名。（《固》、《喬》二傳》）第五種為衛(wèi)相，善門下掾?qū)O斌，種以劾宦官單超兄子匡，坐徙朔方，朔方太守董援乃超外孫也，斌知種往必被害，乃追及種于途，格殺送吏，與種俱逃，以脫其禍。（《種傳》）太原守劉質(zhì)，以考殺小黃門趙津下獄死，王允為郡吏，送質(zhì)喪還平原，終三年乃歸。（《允傳》）公孫瓚為郡吏，太守劉君坐事徙日南，瓚身送之，自祭父墓曰：“昔為人子，今為人臣，送守日南，恐不得歸，便當(dāng)長辭。”乃再拜而去。（《瓚傳》）此盡力于所事，以著其忠義者也。傅奕聞舉將沒，即棄官行服。（《奕傳》）李恂為太守李鴻功曹，而州辟恂為從事，會鴻卒，恂不應(yīng)州命，而送鴻喪歸葬，持喪三年。（《恂傳》）樂恢為郡吏，太守坐法誅，恢獨行喪服。（《恢傳》）桓典以國相王吉誅，獨棄官收葬，服喪三年，負土成墳。（《典傳》）袁逢舉荀爽有道，爽不應(yīng)，及逢卒，爽制服三年。（《爽傳》）此感知遇之恩，而制服從厚者也。然父母喪不過三年，而郡將舉主之喪與父母無別，亦太過矣。又有以讓爵為高者。西漢時，韋賢卒，子玄成應(yīng)襲爵，讓于庶兄弘，宣帝高其節(jié)許之。（《玄成傳》）至東漢鄧彪亦讓封爵于異母弟，明帝亦許之。（《彪傳》）劉愷讓封于弟憲，逃去十余年，有司請絕其封，帝不許，賈逵奏當(dāng)成其讓國之美，乃詔憲嗣。（《愷傳》）此以讓而得請者也。桓榮卒，子郁請讓爵于兄子泛，明帝不許，乃受封。（《郁傳》）丁卒，子鴻請讓爵于弟盛，不報，鴻乃逃去，以采藥為名，后友人鮑駿遇之于東海，責(zé)以兄弟私恩絕其父不滅之基，鴻感悟，乃歸受爵。（《鴻傳》）郭躬子賀當(dāng)襲，讓與小弟而逃去，詔下州郡追之，不得已乃出就封。（《躬傳》）徐防卒，子衡當(dāng)襲，讓于弟崇，數(shù)歲不歸，不得已乃就封。（《防傳》）此讓而不得請者也。夫以應(yīng)襲之爵，而讓以鳴高，即使遂其所讓，而己收克讓之名，使受之者蒙濫冒之誚，有以處己，既無以處人，況讓而不許則先得高名，仍享厚實，此心尤不可問也。又有輕生報仇者，崔瑗兄為人所害，手刃報仇，亡去。魏朗兄亦為人所害，朗白日操刀殺其人于縣中。蘇謙為司隸校尉李案罪死獄中，謙子不韋與賓客掘地道至寢室，值如廁，乃殺其妾與子，又疾馳至父墓，掘得其父頭以祭父。（見各本傳。）夫父兄被害，自當(dāng)訴于官，官不理而后私報可也。今不理之于官，而輒自行仇殺，已屬亂民。然此猶曰出于義憤也，又有代人報仇者。何有友虞緯高，父仇未報而病將死，泣訴于，即為復(fù)仇，以頭祭其父墓。郅惲有友董子張，父為人所殺，子張病且死，對惲欷不能言，惲曰：“子以父仇未報也。”乃將賓客殺其人，以頭示子張，子張見而氣絕。（亦見各本傳。）此則徒徇友朋私情，而轉(zhuǎn)捐父母遺體，亦繆戾之極矣。蓋其時輕生尚氣已成習(xí)俗，故志節(jié)之士好為茍難，務(wù)欲絕出流輩，以成卓特之行，而不自知其非也。然舉世以此相尚，故國家緩急之際，尚有可恃，以扌耆拄傾危。昔人以氣節(jié)之盛，為世運之衰，而不知并氣節(jié)而無之，其衰乃更甚也。

曹娥叔先雄

《范書 列女傳》，會稽女子曹娥，其父為巫覡，五月五日槊江濤迎神溺死，娥年十四，泣江干求十七日不獲尸，遂投江死。縣令度尚葬娥于道旁，使魏朗為碑文，未出，又使邯鄲為之。朗見文，遂毀己作，而文刻于碑，蔡邕所題“黃絹幼婦，外孫禳妒”者也。又有蜀中女子叔先雄，父泥和為縣功曹，奉檄之郡，溺死失尸。雄尋至溺處，投水死。其弟夢雄告以六日后當(dāng)與父同出，至期，果二尸同浮于江。郡縣表之，并圖其形像焉。二女事正同，又同在《列女傳》，且曹娥未獲父尸，叔先雄則偕父尸同出，更為炅異。乃曹娥至今膾炙人口，而叔先雄莫有知其姓名者，豈非一碑文之力耶，則傳不傳豈不有命耶！

召用不論資格

漢制，察舉孝廉、茂才等歸尚書，及光祿勛選用者，多循資格，其有德隆望重由朝廷召用者，則布衣便可踐臺輔之位。如陳官僅太邱長，家居后，朝廷每三公缺，議者多歸之。太尉楊賜、司徒陳耽，每以未登大位而身先之，常以自愧。（《傳》）鄭康成績學(xué)著名，公車征為大司農(nóng)，給安車一乘，所過長吏送迎。（《康成傳》）荀爽有盛名，董卓秉政，征之，初拜平原相，途次又拜光祿勛，視事三日，策拜司空，自布衣至三公凡九十五日。（張《漢紀》）

擅去官者無禁

賈琮為冀州刺史，有司有贓過者，望風(fēng)解印綬去。（《琮傳》）朱穆為冀州刺史，令長解印綬去者四十余人。及穆到任，劾奏至有自殺者。（《穆傳》）李膺為青州刺史，有威政，屬城聞風(fēng)，皆自引去。（《膺傳》）范滂為清詔使，案察貪吏，守令自知贓污，皆望風(fēng)解印綬。（《滂傳》）陳為太邱長，以沛相賦斂無法，乃解印綬去。（《傳》）宗慈為修武令，太守貪賄，慈遂棄官去。（《慈傳》）案令、長、丞、尉各有官守，何以欲去即去？據(jù)左雄疏云：“今之墨綬，拜爵王廷，而齊于匹庶，動輒避負，非所以崇憲明理也。請自今守相長吏，非父母喪不得去官。其不遵法禁者，錮之終身。若被劾奏，逃亡不就法者，家屬徙邊，以懲其后。”（《雄傳》）黃巾賊起，詔諸府掾?qū)俨坏猛腥ゾ汀＃ā斗度絺鳌罚┛梢娖綍r朝廷無禁人擅去官之令，聽其自來自去而不追問也，法網(wǎng)亦太疏矣。

籍沒財產(chǎn)代民租

權(quán)臣強藩，積貲無藝，或親行掊克，或廣收苞苴，無一非出自民財。漢桓帝誅梁冀，收其財貨，縣官斥賣三十余萬，以充官府用，減天下稅租之半。（《冀傳》）唐李反，兵敗伏誅，朝廷將輦其所沒家財送京，李絳奏言，家財皆刻剝六州之人所得，不如賜本道，代貧下戶今年租稅，憲宗從之。（《李絳傳》）以橫取于民者仍還之民，此法最善。憲宗英主，其說易從，不謂桓帝先已行之也。后世有似此者，籍沒貪吏之財以償民欠，籍沒權(quán)要之財以補官虧，亦裒益之一術(shù)也。（明臣王宗茂劾嚴嵩，請籍其家，以充邊軍之費。）

倩代文字

陽球奏罷鴻都文學(xué)畫像疏曰：“鴻都文學(xué)樂松、江覽等三十二人，皆出于微賤，附托權(quán)豪，或獻賦一篇，或鳥篆盈簡，而位升郎中，形圖丹青，亦有筆不點牘，辭不辨心，假手請字，妖偽百品，是以有識掩口。臣聞圖像之設(shè)，以昭勸戒，未有豎子小人，詐作文頌而妄竊天官垂像圖素者也。”可見曳白之徒倩買文字，僥幸仕進，漢時已然，毋怪后世士風(fēng)之愈趨愈下也。

黨禁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