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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新唐書辨上

  • 滹南遺老集引
  • 王鶚
  • 4234字
  • 2015-12-21 12:38:10

作史與他文不同,寕失之質,不可至于蕪靡而無實;寕失之繁,不可至于疎畧而不盡。宋子京不識文章正理而惟異之求,肆意雕鐫,無所顧忌,以至字語詭僻,殆不可讀。其事實則往往不明,或乖本意,自古史書之弊,未有如是之甚者。嗚呼,筆力如韓退之而順宗實録不愜眾論,或勸東坡重修三國志,而坡自謂非當行家,不敢當也。以祁輩竒偏之識,而付之斯事,非其宜矣。

劉器之嘗曰:新唐書好簡略其辭,故其事多欎而不明。遷、固載相如、文君事,幾五百字而讀之不覺其繁;使子京記之,必曰少嘗竊卓氏以逃而已。文章豈有繁簡,要當如風行水上出于自然,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簡,則失之矣。唐書進表曰:其事則增于前,其文則省于舊。新唐所以不及兩漢文章者,正在此兩句,而反以為工,何哉?可謂切中其病。

歐公與宋子京分修唐史,其文體不同,猶氷炭也。初書成,將進,吏白舊例止署局中官髙者一人姓名,云某等撰。而歐公官髙當書,公曰:宋公傳列傳用功深而為日久,豈可掩其名,于是紀志書公而列傳書子京,子京聞之,喜曰:自古文人多相凌掩而不讓,此事前所未有也。以予觀之,歐公正不肯承當耳。

唐子西云,晩學遽讀新唐書,輒能壊人文格。吾不知此論并紀志而言之耶,抑其獨指列傳也。歐公之作,縱不盡善,無壊人之理,若子京者,其自壊也已甚,豈直它人哉。溫公作通鑒,未嘗用子京一語,蓋知所決擇矣。

子京譏舊史猥釀不綱,而以傳逺自許,今之學者類皆歆艶以為新奇,舊史幾廢。劉器之嘗言,二書各有短長,未易優劣。以愚觀之,舊史雖陋,猶為本分,且不失當時之實,寕無新書可也。

呂夏卿預修新書,其言云,韓愈使王庭湊之莭,舊史不書,今乃書之,所以明臣子之義也;太宗拒魏征諫、殺田舍翁之語,舊史則書,今不書之,所以掩人君之過也。予謂子京書退之事,則當其削太宗事,非也;此而削之,則長孫后之賢復沒而不彰矣。所貴乎史臣者,善惡必存,以示勸戒,故謂之直筆,豈以掩人君之過為賢乎?且帝雖有過,因后言而遽改焉,是亦從諫之羙也,何庸諱哉?呂氏之說甚謬。

魏征諫長樂公主資送事,舊史載于長孫后傳,是矣。今移于公主傳,甚未當也。

蕭銑被圍,謂羣下曰:天不祚梁數,歸于滅,若待力屈,必害黎元,豈以我一人致傷百姓,及城未抜,冝先出降,諸人失我,何患無君。乃以太牢告廟,率官屬詣軍門降,曰:當死者唯銑,百姓非有罪也,請無殺掠。銑雖草竊一時,而顛沛之際,其言可愛如此,可以為萬世法,豈得不載新史,乃皆畧之,而其贊但云,以好言自釋于下,然則所謂好言者,后世何從見之哉。銑對髙祖逐鹿之語,與所謂田橫南面非負漢朝者,皆中理之論,而子京亦削之。髙祖卒誅銑,直以其不屈而慚怒耳,非能折其口也。子京云偽辨易竆,且極稱髙帝之圣,蓋不獨去取失當,而其褒貶亦殊未安也。

通鑒云,李承嘉附武三思,詆尹思貞于朝,思貞曰:公附會奸臣,將圗不軌,先除忠臣耶。或謂思貞曰:公平日訥于語言,今廷折承嘉,何敏耶?思貞曰:物不能鳴者,激之則鳴,承嘉恃威權相凌仆,義不受屈,亦不知言從何而至也。舊史思貞傳不見此事,新史則云:或問思貞公敏行,何與承嘉辨荅,曰:石非能言者而或有言。子京以孔子有云,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遂以敏行代言訥,豈有行敏,遂不當辨曲直者,且左傳載石言于晉,蓋物憑而為怪耳,亦豈激之而鳴之意哉。子京疎謬甚多,此最可笑者也。又云承嘉恃權而侮吾,義不辱此,一侮字屬上句,則下句不成語,屬下句則上句尤不成語矣。

疾雷不及掩耳,此兵家成言,初非偶語,古今文士未有改之者。宋子京于李靖傳乃易疾雷為震霆,易掩為塞,不惟失真,且其理亦不安矣。雷以其疾,故不及掩耳,而何取于震,掩且不及復,何暇塞哉。此所謂欲益反弊者也。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成言也,陳叔逹嘗引以諫髙祖,而子京則曰,失而不斷,反蒙其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成言也,髙宗嘗舉以告劉祎之,而子京則曰,蓬在麻,不扶而挺。栁楚賢聞髙祖兵興,說太守尭君素曰: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轉禍為福,今其時也。子京復畧其辭,曰:君子見幾而作,俟終日耶。其膏盲之病,類如此。

古人稱炙手可熱者,蓋甚之之辭,而非實事也。故但可施之詩句諺語耳,而新史稱楊國忠權勢可炙,韋渠年勢熖可炙,田令孜權寵可炙,既已非矣,而復謂李義府門如沸湯,王伾等門若沸羮者,豈不益乖耶?

史稱杜如晦云,當時浩然歸里。王徽云,公議浩然歸重。鄭余慶云,公論浩然歸重。許孟容云,四方浩然,想見其風,古人用浩然字多矣,曷嘗以為歸重想見之意哉。

張公藝九世同居,髙宗問之,書忍字百余以對,蓋言忍之甚也。新書去百余字,意不完矣。

蕭俛、叚文昌勸穆宗銷兵,請宻詔天下有兵處,毎歲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不補此,本分語也。新史則云,詔天下鎮兵十之遂,限一為逃死,此卻似總分天下兵為十也,且其法本千百人中去八人,而子京之數乃及十人,豈不失當時之實乎?

杜正倫、虞世南等嘗論事稱旨,太宗謂之曰:我聞神龍可擾而馴,然喉下有逆鱗,觸之則殺人,人主有逆鱗,卿等遂不避犯觸,各進封事,常能如此,朕豈慮危亡哉。人主稱鱗亦取類云耳,子京輒云遂犯吾鱗,不幾指斥乎,又改豈慮字為其慮,亦便道不過。

通鑒云,索元禮與萬國俊兢為訊囚酷法,或以椽闗手足而轉之,謂之鳯凰曬翅;或以物絆其腰,引枷向前,謂之驢駒拔撅;又有仙人獻果,玉女登梯之狀。新唐?元禮傳但載其一,云號曬翅,不知曬何翅也。

舊史李揆試進士,設經史于庭,而引貢士謂之,曰:大國選士,但務得才,經籍在此,請恣尋檢。而新書改云,可盡所欲言。盡言何闗尋檢事?

封倫言于髙祖曰:秦王恃有大功,不服居太子之下。新書改云頡禎(頏)太子,此豈當時真語。且頡頏上下飛也,如何便作得不服居下意。又說建成作亂,曰:為四海者,不顧其親。漢祖乞羹此之謂也。新書但云,乞羹者謂何。若無舊史,安知其為髙祖事哉!

劉徳威對太宗云,律文失入者減三等,失出者減五等,法之為等不一。而新史削去等字,是總以十分為率而論也。

舊史云,玄宗聞顏真卿抗賊事,喜謂左右曰,朕不識顏真卿形狀何如,所為得如此。通鑒改為作何狀,此亦無傷。至新書乃云,何如人,則是總言其性行也。

太宗聞李君羨小字五娘,云何物女子,如此勇猛。通鑒云乃爾勇健。語雖異而意則同。新史云乃此健耶,一此字便不完。韋夏卿責從弟軌誼受金曰:顧當是哉。崔湜、岑羲聞韋湊直諫,曰:公敢是耶?其病一也。君羨,武安人,封武逹郡公,為左武衛將軍,在玄武門。帝以其皆有武字,遂因告者誅之,而新史直云皆武也,不亦乖乎。

劉蕡下第,李邰謂人曰:蕡逐我,留吾顏其厚耶。下第何可言逐也。

趙宗儒遷吏部侍郎,徳宗召見,勞曰:曩與先臣并命,尚念之耶。古者人臣稱其亡父于君,則有先臣之辭,君稱于臣,未見其例。

子京好改舊語,而往往反不如之。李邕對或人曰:不顛不狂,其名不彰。而新史云,不如是名,亦不傳。王求禮折蘇味道曰:三月雪為瑞雪,臘月雷亦為瑞雷耶。新史云,果以為瑞,則冬月雷,渠為瑞雷耶。李邰曰:劉蕡不第,我軰登科,實厚顏。新史曰:蕡逐我,留吾顏其厚耶。李右折仇士良曰:京師之亂,始自訓注,訓注之起,始自何人。新史云,亂京師者,訓注也。然其進,孰為之先。此等逺不及舊語也。

李綘傳云,帝嘗稱太宗、玄宗之盛,云:朕不佞欲庻幾,二祖之道徳風烈,無媿謚號,不為宗廟羞,何行而至此乎?絳曰:陛下誠能正身勵已,尊道徳,逺邪佞,進忠直,與大臣言敬而信,無使小人參焉;與賢者游,親而禮,無使不肖與焉。去官之無益于治者,則才能出,斥宮女之希御者,則怨曠消;將帥擇士卒勇矣,官師公吏治輯矣,法令行而下不違,教化篤而俗必遷,如是可與祖宗合徳,號稱中興,夫何逺之有,言之不行,無益也,行之不至,無益也。帝曰,羙哉斯言,朕將書諸紳。子京之文類從僻澀,至此一叚獨華靡偶儷,幾似進士策一時對荅之間,豈得如是,舊史絳傳無之,未知其何所本也。

舊史方伎傳云,崔善為累擢尚書左丞,諸曺史惡其聰察,以其短而傴嘲之,曰:崔子曲如鉤,隨例得封侯,髆上全無項,胷前別有頭。而新史但云曲如鉤,例封侯,何耶?后漢劉寛不喜盥浴,京師以為諺,史不載其語者,必以俚甚故耳。子京果嫌其俚則削之可也,改之可乎。

焬帝見李密瞻視異常,謂字(宇)文述曰:勿令宿衛。而新史但云無入衛,乃是面戒宻也。楊素問宻曰:何虞書生耽學若此。新史減虞字,便別卻本意。素謂諸子曰:吾觀李密識度,汝等不及。新史云,非若等軰,意亦不明。

姚崇汰僧偽濫者,舊史但云還俗,而子京云髪而農,此何等語。且萬二千人豈無歸異業者,而悉為農乎,此可以一笑也。

王叔文既敗,毎誦杜甫詩云云,而子京但曰誦杜甫、諸葛祠詩以自況,若無舊史證之,不知其誦何語也。況杜集、諸葛廟詩非止一篇乎。

新史載閻立本為主爵郎中時,太宗與侍臣泛舟春苑池,見異鳥容與波上,召立本侔狀,合外傳呼畫師閻立本。據本傳,初不言其善畫,其兄立徳傳但云,父毗本以工藝進,故立徳與立本皆機巧有思,而立徳事業不過制衣服、營宮室之類,然則安知立本之善畫哉。傅奕傳初不言善數學,其病亦猶是也,故不若舊史為明。又謂閻則先當玄宗在藩時,以善割蒙寵,吾不知何所割也。

張柬之謂李多祚曰:將軍居北門幾何。曰:三十年矣。張巡問李懐忠曰:君事胡幾何?曰:二朞。夫幾何云者,但多少之名耳,豈足包時字之義。

宋廣平教張說救魏元忠云,若獲罪流竄,其榮多矣。此本分語也。舊史以榮為芬芳,新書作芬香,皆甚紕繆。

舊史云,李義琰改葬父母,使舅氏移其舊塋。子京云使舅家移瑩,而兆其所。兆其所三字想煞用心來,然既使移舊塋,則便知就其地矣,何必如此費力。兼三字自非典實語。

武后遣醫人卻內安金蔵,五蔵以桑白皮為線縫合。語固近俗,然子京云褫桑杜紩之大小,恠様也。

漢書稱兒寛以儒術飾吏事,而新唐謂員半千不顓任吏,常以文雅粉澤。漢武稱何武所居無赫赫之名,去后常見思,而新唐謂薛戎居官時,無灼灼可驚者,已罷則懐之。子京于文字其實處不及古人,而專以易置字語為新,徒勞甚矣。

舜稱耄期倦于勤,蓋老而倦于勤也。新史哥舒翰等贊云,主徳耄勤。

王徽傳云,僖宗西狩,徽追帝不及,墮崖樾間。楊行密傳云,小校王稔依樾歩戰。裴敬彝傳云,曾祖子通居母喪,有白烏巢冡樾。樾,樹陰耳,直以為林木可乎。

蘇世長指披香殿曰,此煬帝作邪,何雕麗底。此底字訓致,而作至字用,誤矣。

通鑒戴至徳為右仆射,劉仁軌為左仆射,更日受牒訴,仁軌常以美言許之,至徳必據理難詰,由是時譽皆歸仁軌。有老嫗欲詣仁軌陳牒,誤詣至徳,至徳覧之未終,嫗曰:本謂是觧事仆射,乃不解事仆射邪,歸我牒,據此,是老嫗明知至徳也,而新史但云今乃非是,則意不完矣。

王燾傳云,母有疾,彌年不廢帶。古今但言不解帶耳,廢字何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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