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外列傳
洪儲無可(肅峰)無凡咒林醉和尚錢道人桑山人陳仙(悳宗、石屋僧、九頑民附)
儲公為國難以前之僧,而獨能收拾殘山剩水之局,賢矣夫!諸祖傳燈,未聞出身科目;天若以愚者開此一端。如無凡,則所謂十指間猶有血腥者;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咒林以賢公子而能割棄兒女情,于曲彔床上自摩其兩趺以報君父之余痛;是非載來者,安得敏決若斯!之數人者,其為忠也、義也、釋也、道也,則合而為一者也?,F此宰官身,升諸獅子座;天又于文人、俠客、孝子、公孫、高士、真僧之外,而別創一格以位置之。至若九頑民者,乃九道人也;于國事略無關系。而皆骯臟自毀,以成于道;故合作一傳附之。嗟乎!即此方外數輩、譽之則仙也、佛也;毀之則妄也、怪也。然皆奇男子也,而要不盡可悲夫!
昔東海生言:伽藍顯卜,皇覺緣以肇基;度牒秘遺,西山藉是返骨。道衍稱佐命善世,雪庵為護法沙門;三主兩朝,龍驤鳥逸:皆具殺活大手。豈非近世以來一絕奇公案哉!則謂之以是始者,而亦以是終也可。
列傳十六
洪儲
南岳和尚退翁者,名洪儲,字繼起;揚之興化人,姓李氏。早歲出家,師事三峰,為高弟。后十坐道場,而蘇之靈巖最久。
退翁父嘉兆,志士也。甲申之變,貽書其子曰:「吾始祖咎繇為理官,子孫因氏理;其后以音同,亦氏李。今先皇帝死社稷,而賊乃李氏;吾忍與賊同姓乎!吾子孫尚復姓理氏」。先是,中州李鬯和(寒石)恥與賊同姓,上書請改理氏。嘉兆未知而適與合,天下傳為二理。洪儲雖出家,然感其父之大節,時時思所繼。
丙戌以后,東南之士濡首焦原,相尋無已。而吳中為最沖,皆相結納,從者如市。其才厚重不泄,為人排大難最多,世不盡知也。辛卯,竟被連染;諸義士爭救之。久而得脫,好事如故。或以前事戒之;則曰:「吾茍自反無愧,即有意外風波,久當自定」。又曰:「道人家得力,正于不如意中求之」。又曰:「使憂患得其宜,湯火亦樂國」。吳中高士徐枋嘆曰:「是真以忠孝作佛事者也」!枋所居澗上草堂,正當靈巖之麓;生平少所可,寧耐寒餓,不肯納入一絲、一粟之饋。顧獨于洪儲有深契,自稱「白衣弟子」。洪儲時其急而周之,無不受。嘗曰:「退翁是西竺國中所謂大人者也」。
故儀部周之玙,三吳之良也;臨終脫然談笑逝。洪儲蹙然沉吟曰:「是恐非故國遺臣所宜」!聞者瞿然。嘉禾吳鉏有大志;一見,輒嘆曰:「軍持中有此老,吾輩寧不媿死」!一日,登堂說法,忽發問曰:「今日山河大地又是一度否」?眾莫敢對。
居吳既久,明發之慕至老弗衰。乃筑報慈堂于堯峰祀其父,同人私謚曰「孝敏」。晚以南岳之請,主講福嚴寺;吳人惟恐失之,復迎之歸。壬子,卒于靈巖;年六十又九。
「摭遺」曰:退翁著有「靈巖樹泉集」、「孝經箋說」。其在沙門凡四十年,閎暢宗風,篤好人物,大類三峰;海內皆能道之。俟齋先生曰:「是非退翁心之精微,但觀其每年三月十九日素服焚香、北面揮涕,二十八年如一日,是何為者」!全氏云:「易姓之交,諸遺民多隱于浮屠。其人不肯以浮屠自待,宜也」。退翁本國難以前之浮屠,而耿耿別有至性;遂為浮屠中之遺民,以收拾殘山剩水之局,不亦奇乎!
退翁嗣法弟子滿天下。其最,曰嘉魚熊開元,故大學士也。初依之說法,為執爨事。退翁一見,輒嘆為非常人。后居華山,名正志。其次,曰宣城沉麐生,故監司壽岳子也。壽岳死國,麐生深抱王裒之痛;遂師事之。后居姚江,名大瓠。再次,曰歸安董說,故諸生也;經學極博,高隱潯溪。辛卯之難,道場星散;說獨負書杖策入山開講,為時下所重。后居堯峰,名南潛。
無可(嘯峰)
無可,桐城人,姓方氏,自署其號曰浮山愚者。自披緇后,故無常名:初在天界,為無可;既入匡廬,為五老一;居壽昌,為藥地、或為墨歷。人訛呼之,又名之曰木立。其最后,稱為「愚者」也。父孔照,領袖清流,世稱貞述先生。
無可少嘗避地南都,與吳中楊廷樞、陳子龍、夏允彝輩相友善。時事方亟,而在廷多恬嬉無與圖難;乃憤甚,日偕陳、夏諸子畫灰聚米籌當世計。崇禎庚辰,成進士。會父以楚撫被逮,上書跪闕下,泣請代囚;帝為動容。尋擢翰林簡討。闖賊陷京師,父子俱見縶,幽勒搒楚瀕于死。福王立,馬士英當國,與阮大鋮以門戶舊隙掊擊無虛日。無可嘆曰:「是尚可為耶!不亟去,人將濁流投我矣」!遂褫衣散發,賣藥五嶺間自給。
唐王召之,未赴。后永明王連以大學士召用;未幾事敗,復嘆曰:「南荒盡矣,舍西竺安歸」?及大兵入,知其為粵臣,物色得之;令曰:「易服則生,否則死。袍帽在左、白刃在右,惟自擇」!乃辭左而受右。帥起為之解縛謝之,聽為僧;遂披緇去。人皆欽其志,加禮之。
旋詣天界事俍公,足跡遍諸山。已訪所知于荷葉嶺;所知者遠出,就其草庵以居。積三月,寒鐺破灶子,親水火。嘗題一箑,為居士鴻莊者見之;詫曰:「此桐城方密之也」。捉臂大笑。自是囗〈車從〉跡綻露。
密之名以智;自以相粵無成,竟落染。歷主壽昌、青原諸講席,而遂以僧終。
「摭遺」曰:密之,于崇禎朝供事內廷。一日,帝御經筵回,天顏不怡,忽嘆息至再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近臣跪請其說;帝曰:「今早經筵上展書官陳某,其父以巡撫河南失機系獄,處決在即矣;而其子衣錦熏香展書朕前,略無戚容。不孝如此,其能忠乎」?近臣對曰:「展書官,舊例皆然。跪進上前,防有不潔氣;故必衣飾鮮華,熏香盈補。要令展書時,芳馨襲御座耳」。帝曰:「知此例,便當辭官;不然,辭差可也。今新進士有方以智,其父方孔照亦以巡撫湖廣與陳某父同罪下獄;朕聞以智懷有血疏,日于朝門外候百官過,叩頭呼號,求上達,代父死。此亦人子也」。言已,又嘆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未幾,孔照釋而陳辟(此甲午秋九月事)。甲申三月之變,方氏父子皆陷于賊。當時凡被刑辱一夾、二夾不等者五十又五人,好丑不齊;而密之亦在辱中。賊去,南歸。后南都立,馬、阮誣孔照曾洿偽命,入之六等罪中;舉朝大嘩,乃已。右傳不列粵臣而列于方外者,以密之雖事三朝,略無政跡;迨其后就白刃、披緇衣,嗣法俍公,世竟以善知識稱,尚其晚節也。故于南中熊魚山下,特設一座。魚山,則以官以經濟重,見諸前史;故不得入「方外」。
無可同時,有嘯峰者,亦皖人;嘗歷官都給事中。與之并師俍公,時稱為皖江兩大師。
無凡
無凡,姓汝氏,名應元,字善長;華亭人。釋名行誠,世稱其字曰無凡;故太傅張肯堂麾下總兵官都督同知也。少讀書,通文筆。頎大魁碩,有勇干,善料事。以貧故,且與肯堂為同里,遂服役;時年尚未二十。肯堂一見,異之曰:「此非隸役中人」!及巡撫福建,應元在幕府最荷委任;往來海上,指麾諸將。以捕盜,積功至都司僉書;然尚侍軍未上也。
乙酉四月,以公孫茂滋同歸松江,而南都亡??脊ο脑室统x時,吳淞總兵吳志葵故出夏門下,以麾下應之;薦紳則尚書沈猶龍、給事陳子龍、中書李待問,皆松之望也。應元遽以便宜盡發張氏家丁,出家財為支軍一隊與志葵合。或駭之曰:「此大事,子何匆匆為」?笑曰:「我公志也」。于是夏、陳諸公相納,以袍笏列拜之于營前。且曰:「斯四十年領袖東林之錢尚書所不肯為」!而應元名遂大震。
未幾師敗,仍護公孫以浮海入閩。唐王知之,大喜;即授御旗牌總兵官,都督同知福州。時軍政歸鄭氏,肯堂雖位大宰,不得有所展布。王議親征,以肯堂任水師,率麾下,從禡牙;將發,而鄭氏以其私人郭必昌代之。已芝龍降,唐王出走,肯堂浮海至舟山依黃斌卿;適監國魯王方失浙東,即關求援,斌卿不納。肯堂力爭,不應。應元曰:「斌卿意叵測,請使死士刺之,奪其軍以迎監國居之」。肯堂曰:「危道也,汝姑止」!張名振之應松江也,都督亦踴躍欲赴??咸迷唬骸甘挛纯芍峤癫豢梢蝗针x」。汝嘗撫茂滋,謂之曰「我大臣宜死國;下官一線之寄,其在君乎!他日幸無忘」!曰:「謹受命」。忽一日大風雨,呼之則已空閣,不知所往;肯堂大驚,如失手足。次日,有補陀僧入城曰:「昨有一偉男子來,腰間佩劍猶帶血痕。忽膜拜不可止,亟求剃度。麾之不去,不知何許人」!其儕輩聞之,亟歸告肯堂曰:「此必吾家應元也」。已而以書來謝曰:「公完發所以報國,應元削發所以報公。息壤之約,弗敢忘也」!自是遂為僧于補陀,號無凡。居茶山,筑寶稱庵。
辛卯舟山破,肯堂以二十七人死之;獨命茂滋出亡。無凡遽入城,則已失茂滋所在。乃詣轅門求葬故主,諸帥欲斬之;提督金礪故好佛,憐其僧,以好語解之曰:「汝亦義士,然此骨非汝所得葬;不畏死耶」!無凡曰:「僧固帶頭來,愿葬故主而死;雖死不恨」!金曰:「吾今許汝;葬之畢來此」。曰:「諾」。乃歸殮太傅并諸骨為一大冢,瘞之。徑詣轅門請囚,諸帥咸驚異,乃命安置太白山中。無凡既不得自由,密遣人四出诇茂滋。聞其羈鄞獄中,乃令同院僧之出入帥府者為金礪言:「無凡精曉禪理,可語也」。金喜,延與語,相得甚驩;則乘間為言「茂滋忠臣裔,可矜。且孺子無足慮,丐往一視」!許之。無凡乃請之當事,求出之,不得;以合山行眾請之,又不得;請以身代,亦不得。會鄞義士陸宇燝等以合門四十余口保之,茂滋乃得出;無凡又為之力請,竟得放歸華亭。
后數年,茂滋以病卒。無凡遂終其身守張太傅墓下,老死于補陀云。
「摭遺」曰:讀應元之言曰:「公以完發報國,吾以薙發報公」;直使百世而下,令人起敬不已。即領袖東林之錢侍郎,得無媿見九原邪?本傳初宜從其俗姓入「舟山殉節」下,然其苦節正在入補陀后也;故列諸「方外」,以彰其報主之誠。
咒林
咒林明大師,故右僉都御史巡撫蘇松、謚忠敏山陰祁彪佳子也,世所稱祁六公子者是。不以祁氏子傳,而以大師傳而竟入諸「方外」者,憫其志、且以悲其為忠臣后也。本名班孫,字奕喜,小字季郎。其兄曰理孫,字奕慶;以大功兄弟次其行,故呼之曰祁氏五、六兩公子。班孫受生時,母氏商嘗夢一老衲入其室。生有美姿,白如瓠。而雙足重趼,日堪行數百里無倦;又時時喜結跏趺坐。
彪佳盡節未二旬,東江兵起,其群從之。長曰鴻孫者,嘗與彪佳同學蕺山門下;遂將兵江上,冀有以申從父志。于是理孫、班孫二子罄家餉之,與黃氏世忠營勒。及事去,鴻孫走死,二子乃別求為計。班孫娶朱氏,為故少師總制滇黔、謚忠定爕元女孫。其婦翁兆宣,官都督后府都事;戒之曰:「勿更從事焦原矣」!弗聽。
祁氏自夷度先生下,以淡生堂藏書甲于江、浙間。其諸子尤豪,喜結客,講求食經;四方簪履望以為膏粱之極選,不脛而集。洎二子兄弟自任以故國之喬木,雖屠沽、販豎有一技長,亦兼收并蓄。家居山陰之梅墅,其園亭在寓山,柳車踵至。登其堂,則復壁大隧莫能詰。時有慈溪布衣魏耕者,狂走四方,思得一當;二子與之誓天,稱莫逆。耕之談兵有奇癖,非酒不甘、非妓不飲,禮法之士莫之許;而二子獨以忠義故,曲奉之。每至,則盛陳越酒,呼若耶溪娃以薦之;又發故藏壬遁、劍術之編以示之,又遍約同里諸遺民如朱士稚、張宗道輩以疏附之。
壬寅,或有告變于浙之幕府,刊章四道捕魏耕。首者曰:「苕上耕婦家、梅墅耕死友,多所嘯聚」。官兵亟發,果得耕;遂并縛二子兄弟去。兄弟爭承其獄,祁氏之客謀曰:「二子并命,事不更慘」?乃納賂而宥其兄,以班孫遣戍遼左。其后理孫竟以痛弟郁郁死;祁氏之衰破,自茲始。君子曰:「是固忠敏之子也」!當是時,禁網尚疏,寧古塔將軍得賂,則弛約束。丁巳,班孫脫身歸。已而里社中漸物色之,乃祝發于吳之堯峰;尋主毗陵馬鞍山寺,遂以咒林明大師稱。時薦紳大夫皆相傳曰:「是何浮屠氏!但喜議論古今,不談佛法。每及先朝,則掩面哭」。然終莫有知之者;而咒林之名日益著。
嘗于曲彔座上摩其足,喟然發嘆曰:「使我困此間者,汝耳」!癸丑冬子月旬又一日,忽沐浴,竟曳杖繞堂走;曰:「我將西歸也」!入暮,跏趺坐,垂眉久之;既復張目周視,又久而后逝。發其篋,有所著「東行風俗記」、「紫芝軒集」;且得遺教欲歸祔。人始知為山陰祁氏子之自關外來者;遂如其教以歸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