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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 南疆繹史
  • 溫睿臨
  • 4988字
  • 2015-12-21 12:21:51

「摭遺」曰:咒林以貴介公子,竟脫焉為僧;時其母伯商夫人猶在堂、室人朱氏正盛年也,門無次丁。論者頗以其于骨肉間失之太忍,終欠一著。吁!咒林當日自豈不知所謂忍也哉?顧實謂之不得已也。惟其生性好奇,當東歸時留一妾于寧古塔;及披緇,亦累作東游。東人或與之談禪,受其法,稱弟子。嘗語人曰:「寧古塔麻菇,足稱天下第一;以吾妾所居籬下出者,又為寧古塔第一,令人思之不置」!其風流余韻如此。謝山全氏曰:「自公子兄弟死,淡生堂書云崩星散矣。是豈特梅墅一門之衰,抑亦江東文獻之大厄運邪」!

醉和尚

醉和尚,無名;以其逃名醉鄉,遂以「醉」名。其未為僧時,姓周氏,名元懋,字柱礎,一字德林;寧波文穆公應賓從子也。以應賓蔭,累官南京右軍都事、屯部郎中,榷稅楊關;奉使蜀中歸,知貴州。調思南,丁內艱,未赴而國難作。生而跌宕自喜,本思以文辭置身館閣;及受門資之寵,非其好也。

東江建國,服未闋,錢肅樂屢招之,辭不出;而破家輸餉弗少吝。丙戌六月,家人自江上告失守;乃慟哭自沉于水。救之蘇,即削發入灌頂山中。性故善飲,至是日益飲無度;又不喜獨酌,初呼山僧不問能否強斟之,夜以達旦。山僧為所苦,遂避匿;則呼樵者強斟之。樵者以日暮長跪乞去,無與共,則斟其侍者。侍者醉而仆,乃呼月;月落,乃呼云。灌頂去所居且百里,酒不時至;又以深山覓酒伴不易,始返其城西枝隱軒。

每晨起,即呼子弟飲;子弟去,則更覓他人。他人或出,則攜酒極之于其所往;不遇,則執涂之人而飲。于是浮石十里中,望見顏色皆不敢近。無已,始獨酌。已而,積飲成病。凡勸止者,輒叱之去;或以無子請少間,則張目不答。有長者規之曰:「郎君不思養身待時耶」?乃瞿然不飲。出三日,則縱飲如初。然雖以酒困,凡江湖俠客之有事投止者,雖甚醉,蹶然起接,無失詞;傾其所有以輸之。因是,家盡喪。

旋得嘔血疾不止,卒,年四十。妻氏俞亦自毀,繼之死。

「摭遺」曰:全氏引梨洲之言云:「是不甘為異姓之臣,乃甘為異姓之子者也」!全氏曰:「吾鄉浮石周氏,披緇者三:通城以佯狂死,所謂顛和尚者也;思南以沉湎死,所謂醉和尚者也;順德以苦身持力不入城市死,所謂野和尚者也。是三公者,真所謂有托以逃者邪!其在和尚中,當為唐子然,而不媿孤臣矣!其志節之奇,尤莫若醉和尚」!

錢道人

錢道人者,不知何許人。貌清而癯,舉止矯異;語無倫次,人因以「瘋子」呼之。自言「明進士,不能死;又相之文為其所作」。好事者考之,疑即嘉禾錢氏之名槚者也。

康熙初,渡江而西。渡船至中流,索渡錢;道人張空拳、瞪兩目曰:「咄咄」!舟子窘辱之,突起躍入江。時雨雪祈寒,篙師駭救;而江流迅急,已無及。及抵岸,則道人故在江澨,破衲間懸冰鐸如纓絡作琳瑯聲;向舟子拍手大笑,曳冰而走。至西陵,趺坐道旁。或憐之,且謂其凍將斃也,環視之;道人少閉目有頃,破衲中熱氣如蒸,衲倏干。蹣跚入蕭山城西,趺坐鳳堰橋上,坐處雪不沾。近市中競傳渡江事,咸疑為神。選事者謂試之,必更有異;乃閉諸空舍中,戒勿與食,并絕水飲。至十許日,瞷之,固無恙。因餉熱粥一甌;甫受,粥已汩汩入喉。守者曰:「粥滿釜方沸;能啜,我不吝」!道人即以兩手捧釜,須臾啜之盡,唇舌略無恙;人更異之。復與囗〈飠不〉饦數百枚,又立盡。再益之以湯餅至無算,食兼十人而未覺其飽。一老儒泛云:「此人自詡曾登甲科,當招之講「四子」書」。道人聞之,踵門而告曰:「翁欲吾講「養氣」章邪!子輿氏尚云難言也,吾何敢置喙」!老儒大驚,遽下拜。蓋擬以此書窮其底蘊,實未出諸口而忽為道破也。時有人以母抱沉痾,求判吉兇;曰:「君貧而孝,當令無恙;且小有所贈」。腰間出葫蘆一,傾藥如米黍曰:「半可服;半可投以鉛镕之,給終歲糧」。其人如法,母果愈。投鉛,果得白金。于是人盡神之,呼為仙。或攜其邀游馬鞍山;適僧出,眾欲炙餅無所乞火。道人乃坦腹臥地,以餅數十百層累腹上;逾時,熱氣蒸出,餅已熟且馥,作蘭蕙香。

與之游者日叢至;有叩必答,多中隱。已而厭之,辭去。瀕行,謂門下曰:「蕭山百年后,當產地仙。諸君雖雅慕,輕舉無益也」。又誡之曰:「煉汞采補,蠱人入髓。無知者墮此惡道,惜哉」!選事者棄家尾之。中涂回顧曰:「咄,子母妻子女倚閭望,胡恝然行」?行至數百里,絕無他詞。從者心動,返;而道人竟飄然長往不知所之。

桑山人

桑山人,姓許氏,名澄;汴人也。少舉茂才。崇禎中,嘗獻剿賊三策于督師楊嗣昌;不用,郁郁歸。甲申后至淮上,會劉澤清延攬東南游士,入其幕。既而與澤清語不合,拂衣去。

鄉之人有怨者,發其隱事于我帥之鎮汴者;乃走匿桑下,因自姓桑,號桑山人,日與嵩陽曹道士游。夜坐忽耳鳴,絲竹徐發;若有物拔其頂,聳身丈余,骨節皆通。自是竟得道。嘗賣藥嵩山廟市,以水酌喑者能言、洗盲者能睹。許州童子或為狐所苦;邀過其家,呼狐出。狐遯,追斬之;空中啾啾有聲,毛落盈把。人遂以為神。

已復還汴。怨家見之曰:「此許某也。雖服道士服而能逃我縛乎」?率十數人掩捕之。山人乃大笑,獨身指揮,盡縛諸捕者。揖怨家者謝曰:「天壤甚寬,人心自窄。爾必吾殺,吾必爾報。怨之不解,傷吾道矣!吾姑去」。遂身游衡陽,不復返。

陳仙

陳仙者,本名王賓,字天倪;定海諸生。少負異稟,詩文、書畫無不入妙。性高伉,不肯一毫挫于人。

甲申之變,號咷于野。當是時,大江以南頑民未化,而海氛錯出,以故定海多群不逞;風波所震,猿鶴皆驚。遂遯跡,中怏怏不自得。忽一道士過之曰:「吾子誠高士,然喪亂之辰,負此剛腸,恐為意外之變所折也!吾授子藥,急則用」。初不以為意,庋其藥閣中。未幾時,果當厄;因念道土言,姑試之,神效。乃稍稍習之,已泠泠然輕舉矣。又念當此身世,良不如長往,但罔之何所向。注念須臾,驀睹洞天瑤草,非復人間世。道士緩步出,握手笑曰:「此羅浮也,當與君居此」。顧其家中忽失王賓所在,則相與求之山巔水澨,而消息屏絕;僉謂其已死。一日,降于其里人之庭,呼其友來前。空中作書曰:「吾不欲以出世之面目,來歸里巷;但蹤跡不可不白」。遂告以道士顛末。于是,其家始大驚。時計其年,猶未逾三十也。

當在家日,所作詩畫或有藏之者,動見靈異。因共呼為仙,謂之陳仙人墨跡云。

「摭遺」曰:當時尊艾耆宿身豫廟祀,以所圖不遂,因而振衣千仞,固其宜也。若陳仙者,則一祭酒弟子耳,且年最少;于故國、故君有何所涉?乃必欲保此發以遯于黃冠!全氏云:「是為柴桑之變局,則又一奇也」。

先時,維陽僧德宗者,譚禍福奇中;興平伯高杰折節皈依。方金聲桓團練兩淮時,德宗說其「好為之,二十年后為江右主」;一若有先知焉。史督輔一日與杰及監軍陸遜之四人同坐,杰詢曰:「弟子他日得免于禍否」!僧曰:「居士起家擾攘,今歸朝為大將、為通侯,皆不足為居士重。惟從史居士一志并力,生世盡誠,沒世留名,可謂得所歸矣;儒家為之圣人、我法為之菩薩。徒問老僧無為也」!杰乃斂客俯首,督輔亦稱善。

大兵下江南,邳州有石屋僧者,見里中國子生王臺輔大集親朋哭祭先帝,而后就縊。僧適過之,手持一麻鞭指之曰:「此亦常事也,惡用是矜張為」!后數月,有人渡河來者,曰:「石屋寺一僧以雉經死,有麻鞭在其側」。僧名不可知,以其死石屋,而遂名之曰石屋僧。

國變后,有變服道士服,縱其嬉笑怒罵以舒其沉郁之氣而自全者得九人。惟于國事無系,故世或以道人呼,而「摭遺」合名之以「頑民」也。當獻賊亂蜀時,成都市上之最著者,曰狗皮道人、銅袍道者,又曰鐵道士、鐵娘子、活死人者;又先后之散見者,曰占月、心月兩道人,曰鬼道士、朱衣道人者:是皆囗〈車從〉跡詭異,而隱以殷民自痛者也。乃作九頑民傳。

狗皮道人者,黃冠朱履,身被狗皮、口作狗吠,乞食成都。成都之狗同聲相應,群然來從,幾成狗國。市人懼,急與之粟、與之鈔,乃畫然作虎嘯,狗類皆辟易而道人亦勿見。俄而,獻賊至,狗皆突出馬前作狗聲。賊怒,逐之弗及;呼其下加鞭逐之,亦弗及。賊益怒,躍馬獨出射之;矢及其腦激而還,貫賊騎,騎蹶。賊駭以為神。比賊僭號,元旦受朝賀,忽狗皮者列班行中,作狗吠如故。賊怒且恨,命縛之;頃刻庭陛間狗聲數千,合城俱應,喧震天地。賊大呼「殺!殺」!眾若不聞;蓋為吠聲亂也。賊乃驚退。退而狗倏絕聲,道人亦杳。

銅袍道者,張閑善也;聯銅片周其身,行則丁當有聲。于狗皮后見于川,川之人遂以「銅袍」名,而或又呼為「張丁當」。嘗與滇中鐵道士飲市中,即醉,則歌呼烏烏,大慟去。鐵道士,殘明諸生,初不詳其姓氏。以避亂出游。及永明入緬,并棄其家學道。已而辟谷不火食;性惟熹酒、更熹鐵,見必膜拜,首覆一折腳鐺為冠。人與之酒,少即張口下,多則脫鐺受;且行且咽,歌且哭。若婦人與之,則睜目曰:「男女也,可授受乎」!麾之弗顧。所至間向人丐鐵一片,自肩臂胸背至腰以下悉懸之。小大如鱗。故與銅袍遇,輒擊掌狂笑;于是,鏦鏦錚錚金鐵皆鳴,而哄然入市。

方成都市上之乞食者,又一女子,自稱鐵娘子。腰纏鐵索,麤如牛,重不可知。自西之東疾走,大呼曰:「鐵娘子失去鐵牛一頭;報信者,予錢十萬貫」!呼數日,賊以為妖,帥千騎射之;矢若飛蝗,卒無一中。賊乃大怖,歸而病。未幾,天兵下,即中創死。鐵娘子者,后從狗皮道人竟仙去。

活死人者,本蜀中素封子;姓江氏,名本實。國亡后,亟散家財、棄妻孥,入終南山;得煉形術,因自號活死人焉。尋結廬妙高峰頂,十年丹成。弟子甚眾;獨陳留王者,得其旨,能于水面立、峭壁行,駕云往來。一日,縛虎為騎;活死人怒責之曰:「所貴乎道者,靜無為也;有為則駭世,豈妙道哉」!陳留王乃面壁三年;曰:「斯可矣」!遂授以道。既而曰:「道有傳人,吾將蛻已」。趣掘土穴僅容身,入居之;命封土,毋許通隙。既埋,群弟子朝夕拜,呼之輒應。三年后,始寂;乃立石表之曰「活死人之墓」。

酉、戌后,有上官常明者,南昌人;嘗為武弁,居天津衛天妃宮為道士。年六十余,有道行。閩中敗,忽命其徒購一缸舁之庭。遽入試之,南面坐;曰:「正好,不須擇日眩世,去了罷」!即瞑目逝。缸貯于室三年。其徒素無賴,好飲博,謀出其尸,以缸易酒。夜啟之,枵然也,大驚;已遍體生瘡不能動。有客自吳門還,與道人有舊,遇之淮陰市,問何日離天津?云三月三。客乃留之飯。臨別,授一方,乞付其徒治其瘡。客歸詣之,始知道人先三年亡;啟缸之夕,正上已也。

上官同里周德風,字思永。博學工詩,曾列仕版。南都亡,棄官入道,自號占月。游廣陵,搢紳間多師事之。豫告死期以坐化,年七十又六。后有所知從武當來,遇諸涂,云將入終南去;且附書于徒。

同時有心月道人譚守誠,酃縣人;兒時見一紺發道者入其舍曰:「此子骨氣非凡也,他日可肩吾道也」。家人怪之;道者遽勿見。明亡,譚竟以黃冠棄家,遍游名山。一日,遇王真人昆揚,偕往武當。修真三十年,授龍門心印。且曰:「爾得吾道,以度人為第一義」!以故游行天下,專事援人;雖盜魁,亦能誘之革心歸善。止江寧城西虎踞山之隱仙庵;既而語弟子曰:「某日吾將歸」。乃端坐說偈而逝。

宿州鬼道士,姓章,失其名;以其能役鬼,故以鬼為號。若曰:「國變時,鬼或有勝人處」。鬼名柳青,隨道士所至,常住徐州。大雪中,麻衣躑躅,汗津津如六月狀。明春,徐之人挈榼登山;道士乞飲,或曰:「一壺酒,群飲且不足,安得余瀝」!道士拊掌拾一石子如豆,呵之成白金,付主人奴代沽;盡醉數十客,而壺未竭。于是有御史者奇之,與之游,多奇跡。一日,忽請貸金十笏,御史者有難色;鬼道士曰:「戲耳,吾自有吾金」。呼柳青來,遙指榻上,則黃白粲粲列;細審之,皆御史囊中物,大疑。道士復呼柳青去,則物已空。明日,御史者竟暴卒。南中亡,道士禱于鬼,沉于桃源之淵。后數年,徐之人往山左,過泰山酒樓,聞有歌「大江東」者;視之,則依然一鬼道士。

朱衣道人,不知何許人;自言為明諸生。國亡,棄家入道,能作九州外夷語。冠玉冠、服朱服,嘗自三吳走蘇門,七日往返;寄人家書,有驗。嘗戲作紙鳶數十丈,坐二童子于鳶背,且給以金鼓鼓之,乘風吹去,高入云霄。人聞其聲,疑是天樂。或有知之者曰:「此朱衣者,為明室支孫」。蓋隱其所姓,而告人曰明諸生。

「摭遺」補曰:狗皮、銅、鐵、活死人,行囗〈車從〉詭異。仙也?怪也?吾無以名。上官而下三人,去來自若也;故不設怪,而道即在是。彼以鬼為役者,明示一不為人役之志。若朱衣者,豈果改玉藏形而深抱所隱者邪!是固十亂也,而吾乃以九頑稱,亦曰有婦人焉爾。

案昔泉唐老狂馮山公書九道人事,與陳定九傳差有異。然事于國亡后見,則征且信也。今吾于「九頑民傳」,則又與老狂之所云云,未同而合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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