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六如居士畫譜
- 唐寅
- 8445字
- 2015-12-21 11:38:49
敘畫源流
(唐)張彥遠
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四時并運,發于天然,非由述作。
古先圣王,受命應籙,則有龜字效靈,龍圖呈寶。自巢燧以來,皆有此瑞。庖羲氏發于榮河中,典籍圖畫萌矣。軒轅氏得于溫洛中,史皇蒼頡狀焉。是時也,書畫同體而未分,象制肇創而猶略。無以傳其意,故有書;無以見其形,故有畫。
按字學之體,六曰鳥書。在幡信上書端象鳥頭者,則畫之流。(漢末,大司空甄豐校字體有六,其六曰鳥書,即幡信上信蟲鳥形也。)顏光祿曰:圖載之意有三:一曰圖理,卦象是也;二曰圖讖,字學是也;三曰圖形,繪畫是也。又周官教國子以六書,其三曰象形,則畫之意也。故曰書畫異名而同體也。(《周禮》,保章氏掌六書,其六曰象形,亦蒼頡之遺意也。)
洎乎有虞作繪,繪畫明矣。既就彰施,仍深比象,于是禮樂大闡,教化由興,故能揖讓而天下治。《廣雅》云:“畫,類也。”《爾雅》云:“畫,形也。”《說文》云:“畫,畛也。象田畛畔所以畫也。”《釋名》曰:“畫,掛也。以彩色掛物象也。”故鐘鼎刻則識魑魅而知神奸,旂章名則昭軌度而備國制。清廟肅而尊彝陳,廣輪度而疆理辨。以忠以孝,盡在于云臺;有烈有勛,皆登于麟閣。見善足以戒惡,見惡足以思賢。留乎形容,式昭盛德之事;具其成敗,以傳既往之蹤。紀傳所以敘其事,不能載其容;賦頌有以詠其美,不能備其象,圖畫之制,利以兼之也。故陸士衡云:“丹青之興,比雅頌之述作,美大業之馨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畫。”此之謂也。是以漢明宮殿,贊茲粉繪之功;蜀郡學堂,義存勸戒之道。馬后女子,尚愿戴君子唐堯;石勒羯胡,猶觀自古之忠孝。豈同博弈用心?自是名教樂事。
制作楷模
(宋)郭若虛
大率圖畫,風力氣韻,固在當人,其如種種之要,不可不察。
畫人物必分貴賤、氣貌、衣冠:釋像有善功方便之顏,道流具度世修真之范,帝王崇龍鳳天日之表,外夷有慕華欽順之情,儒賢見忠賢禮義之風,武士多勇悍英烈之氣,隱逸識高世肥遁之跡,貴戚尚浮華侈靡之容,天帝明威福嚴重之儀,鬼神作丑馳趡之狀,士女宜秀色婑媠之姿,田家有醇甿樸野之真。
畫衣紋林石,用筆全類于書。衣紋有重大而調暢者,有縝細而勁直者,勾綽縱掣,理無妄下,以狀高深卷折飄舉之勢。林木有樛枝、挺干、屈節、皺皮,紐裂多端,分敷萬狀,作怒龍驚虺之形,聳凌霄千日之態。山石多作礬頭,亦為棱面,要見幽遠而氣雄,崢嶸而秀潤。
畜獸須筋力精神,毛骨隱起,仍分牝牡飲龁動止之性。禽鳥須喙尾羽翰,文彩分明,仍別名類翔棲鳴食之形。龍悟蜿蜒升降,魚知跳躍游泳。或云:龍須祈出三停(自首至膊,膊至腰,腰至尾),分成九似(角似鹿,頭似駝,眼似鬼,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
山宜崒崒,水用湯湯。屋木折算無虧,取筆墨之勻壯;深遠不失繩墨,要顯晦之精神。花木有四時景候,陰陽向背,在苞萼之后先;筍條出數竿老嫩,雨雪風晴,具枝葉之垂綽。逮諸園蔬野草,咸有生榮條達之性,融會貫通,缺一不可。
凡畫,氣韻本乎游心,神彩生于用筆,意在筆先,筆盡意足,雖不能盡夫賞閱之精,而工拙亦略可見。或有高人韻士,寄興寓情,當求諸筆墨之外,方為得趣。
圖畫名意
(宋)郭若虛
古者秘畫珍圖,名隨事立。典范則有《春秋》、《毛詩》、《論語》、《孝經》、《爾雅》等圖。(上古之畫,多遺其姓)其次,后漢蔡邕有《講學圖》,梁張僧繇有《孔子問禮圖》,隋鄭法士有《明堂朝會圖》,唐閻立德有《封禪圖》,尹繼昭有《雪宮圖》。觀德則有《帝舜娥皇女英圖》(無名氏),隋展子虔有《大禹治水圖》,晉戴逵有《列女神智圖》,宋陸探微有《勛賢圖》。忠鯁則隋楊契丹有《辛毗引裾圖》,唐閻立本有《陳元達鏁諫圖》,吳道子有《朱云折檻圖》。高節則晉顧愷之有《祖二疏圖》,王廙有《木雁圖》,宋史藝有《屈原漁父圖》,南齊蘧伯珍有《巢由洗耳圖》。壯氣則魏曹髦有《卞莊刺虎圖》,宋宗炳有《獅子擊象圖》,張僧繇有《漢武謝蛟圖》。寫景則明帝有《輕舟迅邁圖》,衛協有《穆天子宴瑤池圖》,史道碩有《金谷園圖》,顧愷之有《雪霽望五老峰圖》。靡麗則戴逵有《南朝貴戚圖》,宋袁倩有《丁貴人彈曲項琵琶圖》,唐周昉有《楊妃架雪衣女亂雙陸局圖》。風俗則南齊毛惠遠有《剡中溪谷村墟圖》,陶景真有《永嘉居邑圖》,楊契丹有《長安車馬人物圖》,唐韓滉有《堯民擊壤圖》。此雖不能盡述,但略載其為可鑒戒者,當與六籍并傳云。
畫訓
(宋)郭熙
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觀也;塵囂韁鎖,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圣,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者也。直以太平盛日,君親之心兩隆,茍潔一身出處,節義未著,斯豈仁人高蹈遠引,故為離世絕俗之行,必與箕潁埒素,黃、綺同芳哉?《白駒》之詩,《紫芝》之詠,皆不得已而長往者也。然則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音,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奪目。此豈不快人意?蕪雜神觀,混濁清風者云哉!
凡畫山水有體:鋪舒為宏圖而無余,消縮為小景而不少。看山水亦有體:以林泉之心臨之則價高,以驕侈之目臨之則價低。
山水大物也,鑒者須遠觀,方見一障山川之形勢氣象。若士女人物小景,即掌中幾上,一覽便盡。此看畫之法也。
世之篤論,謂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可居者。畫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游可居之為得。觀今山川,地占數百里,可游可居之處十無三四,而必取可游可居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謂佳處故也。故畫者當以此意造,鑒者又以此意品,此之謂不失其本意。
畫亦有相法。李成子孫昌盛,其山腳地面,渾厚闊大,上秀而下豐,人之有后之相也。非必論相,兼理當如此故也。
人之學畫,無異草書。今取鐘、王、虞、柳朝夕臨摹,久必入其仿佛;至于大人達士,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覽,廣議博考,自成一家,然后為得。今齊魯之士難摹營丘,關陜之士難摹范寬,一己之學,猶為蹈襲,況齊魯關陜幅員數千里,豈能州州縣縣人人作之哉?專門之學,自古為病,正謂出于一律。人之耳目,厭嘗喜新,大人達士,故不局于一家者此也。
柳子厚善論為文,余以為不止于文,萬事有訣,盡當如是,況于畫乎?何以言之?凡一景之畫,不以大小多少,必須注精神以一之,不精則神不專;必神與俱成,不俱成則精不明;必嚴重以肅之,不嚴則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勤則景不完。蓋積惰氣而強之者,其跡軟懦而不決,此不注精之病也。積昏氣而汩之者,其狀黯猥而不爽,此神不與俱成之弊也。以輕心挑之者,其形脫略而不圓,此不嚴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體疏率而不齊,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決則失分解法,不爽則失瀟灑法,不圓則失體裁法,不齊則失緊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也。然此可與明者道,難與俗人言。
郭熙嘗作一二圖,有一時委下不顧,動經一二十日,不向再三體之,是意不欲;意不欲,豈非所謂惰氣者乎?又每乘興得意,作則萬事俱忘,及事忘,志撓外物有一,則亦委而不顧;委而不顧者,豈非所謂昏氣者乎?凡落筆之際,必明窗凈幾,焚香左右,精妙筆墨,盥手滌硯,如見大賓;心神閑意定,然后為之,豈非所謂不敢以輕心挑之者乎?已營之,又徹之;已增之,又潤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復之。每一圖必重重復復,終終始始,如交嚴敵,然后畢,此豈非所謂不敢以慢心忽之乎!所謂天下之事,不論大小,例須如此,然后有成。
學畫花者,以一株置深坑中,臨其上而瞰之,則花之四面得矣。學畫竹者,取一枝,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則竹之真形出矣。學畫山水,何以異此?蓋如神游物象,身即煙霞,則意度自見。
真山水之川谷,遠望之以取其深,近游之以取其淺。真山水之巖石,遠望之以取其勢,近看之以取其質。真山水之云氣,四時不同:春融怡,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畫見大象,不為斬刻之形,則云氣之態度活矣。真山水之煙嵐,四時不同:春山澹泊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畫見大意,而不為刻畫之跡,則煙嵐之氣象正矣。真山水之陰晴,遠望可盡,而近者拘狹,則不能得明晦隱見之跡。
山之人物,以標道路;山之樓觀,以標勝概;山之林木映蔽,以分遠近;山之溪谷斷續,以分深淺。水之津渡橋梁,以足人事;水之漁艇釣竿,以足人意。大山堂堂,為眾山之王,所以分布以次岡阜林壑,為遠近大小而宗主之。其象若大君,赫然當陽,而百辟奔走朝會,無偃仰背卻之勢。長松亭亭,為眾木之表,所以分布以次藤蘿草木,為振挈依附而師帥之。其勢若君子,軒然得時,而眾小人為之役使,無憑陵愁挫之態。
山,近看如此,遠看如此,百數十里看又如此,每遠每異,所謂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背面如此,側面又如此,每看每異,所謂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百數十山之形狀,可得不悉乎?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如此,所謂四時之景不同也。山,朝暮看如此,陰晴看如此,所謂朝暮陰晴之變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百數十山之意態,可得不究乎?
春山煙云聯綿,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凈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畫,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畫之景外意也。見青煙白道而思行,見平川落照而思望,見幽人山閣而思居,見巖扃泉石而思游。看此畫,令人生此心,如將真即其處,此畫之意外妙也。
東南之山多秀異,天地非為東南私也。東南之地極下,水潦之所歸,以漱濯開露之所出,故其地薄而水淺;山多奇峰峭壁,斗出霄漢之外,瀑布千丈,飛落云霞之表。非不如華山垂溜之千丈也,如華山者鮮爾。縱有渾厚者,亦多出地上,而非地中也。
西北之山多渾厚,天地非為西北偏也。西北之地極高,水源之所出,以岡隴擁腫之所埋,故其地厚而水深;山多堆阜,盤礴連延,不斷于千里之外,介丘有頂,迄邐拔萃于四達之野。非不如嵩山、少室之峭拔也,如嵩、少者鮮爾。縱有峭拔者,亦多出地中,而非出地上也。
嵩山多好溪,華山多好峰,衡山多好別岫,常山多好列岫,泰山特好主峰,天臺、武夷、廬、霍、雁蕩、岷、峨、巫峽、天壇、王屋、林慮、武當,皆天下名山巨鎮,天地寶藏所出,仙圣窟宅所隱,奇崛神秀,莫可窮極。
而欲奪其造化,則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飽游飽看。歷歷羅列于胸中,而目不見絹素,手不知筆墨,磊磊磕磕,杳杳漠漠,莫非吾畫。此懷素夜聞嘉陵江水聲而草圣益嘉,張顛見公孫大娘舞劍器而筆勢益俊者也。
今之執筆者。所養之不擴大,所覽之不淳熟,所經之不眾多,所取之不精粹,而得紙拂壁,水墨遽下,不知何以能掇景于煙霞之表,發興于溪山之顛哉?后生罔語,其病可數。
何謂所養之不擴大?近者畫手,有《仁者樂山圖》,作一叟支頤于峰畔;《智者樂水圖》作一叟側耳于巖前。此不擴大之病也。蓋仁者樂山,宜如白樂天《草堂圖》,山居之意裕足也。智者樂水,宜如王摩詰《輞川圖》,水中之樂饒洽也。仁智所樂,豈一夫之形狀可見之哉?
何謂所覽之不淳熟?近世畫手,畫峰則不過三峰五峰,水則不過三波五波,此不淳熟之病也。蓋畫山:高者下者,大者小者,脊脈向背,顛頂朝揖,其體渾然相應,則山之美意足矣。畫水:齊者,汩者,卷而飛激者,引而舒長者,其狀宛然自足,則水之態富贍矣。
何謂所經之不眾多?近世畫手,生吳、越者,寫東南之聳瘦,居咸秦者,貌關隴之壯浪,學范寬者,乏營丘之秀媚,師王維者,缺關仝之風骨。凡此之類,咎在所經之不眾多也。
何謂所取之不精粹?千里之山,不能盡奇;百里之水,豈能盡秀?太行枕華夏,而面目者林慮;泰山占齊魯,而勝絕者龍巖。一概畫之,版圖何異?凡此之類,咎在所取之不精粹也。
故專于坡陀失之粗,專于幽閑失之碎,專于人物失之俗,專于樓觀失之冗,專于石則骨露,專于土則肉多。筆跡不渾成,謂之疏,疏則無真意;墨色不滋潤,謂之枯,枯則無生意。水不潺湲,謂之死水;云不自在,謂之凍云;山無明晦,謂之無日影;山無隱見,謂之無煙靄。今山日到處明,不到處晦,山因日影之常形也。明晦不分焉,故曰無日影。今山煙靄處隱,不到處見,山因煙靄之常態也。隱見不分焉,故曰無煙靄。
山,大物也。其形欲聳拔,欲偃蹇,欲軒豁,欲箕踞,欲盤礴,欲渾厚,欲雄豪,欲精神,欲嚴重,欲顧盼,欲朝揖,欲上有蓋,欲下有乘,欲前有據,欲后有倚,欲下瞰而若臨觀,欲上游而若指麾,此山之大體也。
水,活物也。其形欲靜深,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環,欲肥膩,欲噴礴,欲激射,欲多泉,欲遠流,欲瀑布插天,欲濺補入地,欲漁釣怡怡,欲草木欣欣,挾煙云而秀媚,聯溪谷而光輝。此水之活體也。
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以煙云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云而秀媚。水以山為面,以亭榭為眉目,以漁釣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漁釣而擴落。此山水之布置也。
山無煙云,如春無花草。無云則不秀,無水則不媚,無道路則不活,無林木則不生。
山有高有下。高者血脈在下,其肩股張開,基腳壯厚,巖岫岡巒,勢相培擁,勾連映帶不絕。此高山也。故如是高山,謂之不孤,謂之不仆。下者血脈在上,其巔半落,項領相樊,根基龐大,堆阜臃腫,直下深插,莫測其端。此淺山也。故如是淺山,謂之不薄,謂之不泄。高山而孤,體干有仆之理;淺山而薄,神氣有泄之理。此山水之體裁也。
石者,天地之骨也,貴堅深而不淺露。水者,天地之血也,貴周流而不凝滯。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無深遠則淺,無平遠則近,無高遠則下。高遠之色清明,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有明有晦;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迭,平遠之意沖融而縹緲。其人物之在三遠也:高遠者明瞭,深遠者細碎,平遠者沖澹。明瞭者不短,細碎者不長,沖澹者不大。此三遠也。
山有三大:山大于木,木大于人。山不百數十如木之大,則山不大;木不百數十如人之大,則木不大。木之所以比夫人者,先自其葉;而人之所以比夫木者,先自其頭。木葉若干,可以敵人之頭;人身若干,可以方比于木;則人之大小,木之大小,山之大小,自此而皆中程度。此三大也。
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派,則遠矣。山因藏其腰則高。山不藏腰,不唯不高,且無秀拔,兼何異碓嘴之形?水因斷其派則遠。水不斷派,不唯不遠,且無盤折,兼何異蚯蚓之似?
正面溪山,盤折委曲,鋪設而景不厭其詳,所以足人目之近尋。傍邊平遠,嶠嶺重疊勾連,縹緲而去,不厭其遠,所以極人目之曠望。
遠山無皴,遠水無波,遠人無目。非無也,如無爾。
畫意
(宋)郭熙
世人止知落筆作畫,卻不知畫非易事。《莊子》謂畫史解衣盤礴,此真得畫家之法。須養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適,如所謂易、直、子、諒油然之心生,則人之笑啼情狀,物之尖斜偃蹇,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覺見之于筆下。晉顧愷之必構層樓以為畫所,此真古之達士。不然,則志氣郁澀,局在一曲,如何得寫貌物情發人思哉?如工人斫琴,得嶧陽孤桐,巧手妙意,洞然于中,則樸材在地,枝葉未披,而雷氏成琴,已脫然在目。其意煩體悖,拙魯悶默之見,铦鑿利刀,不知措手之處,焉得焦尾、玉磬,揚音于清風流水哉?
更如古人言: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哲士多談吾人詩中畫,今佳什有道盡人腹中之事,裝出人目前之景。不因靜居燕坐,明窗凈幾,一炷爐香,萬慮消沉,則幽情真趣,豈易品藻?及乎境界已熟,心手已應,方始縱橫中度,左右逢源。世人將率意觸情,豈草草便得?
因記古人清篇秀句,有發于佳思者,則雖一聯半語,錄之亦可備觀,則古今名筆,情思過半矣。如:“女幾山頭春雪消,路傍山杏發柔條。心期欲去知何日,惆悵回車下野橋。”“獨訪山家歇還涉,茅屋斜連隔松葉。主人聞語未開門,繞籬野菜飛黃蝶。”“南游兄弟幾時還,知在三湘五嶺間?獨立衡門秋水闊,寒鴉飛盡日沉山。”“釣罷孤舟系葦梢,酒開新甕鲊開包。自從江浙為漁父,二十余年手不抄。”“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歐日日來。”“渡水蹇驢雙耳直,避風羸仆一肩高。”“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六月杖藜來石路,午陰多處聽潺湲。”“數聲離岸櫓,幾點別洲山。”“遠水兼天凈,孤城隱霧深。”“犬眠花影地,牛牧雨聲坡。”“密竹滴殘雨,高峰留夕陽。”“天遙來雁小,江闊去帆孤。”“雪意未成云著地,秋聲不斷雁連天。”“相看臨遠水,獨自坐孤舟。”“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沙岸江村近,松門山寺深。”“疏簾看雪卷。”“野寺山邊斜有徑,漁家竹里半開門。”“古樹老連石,急泉清露沙。”“雪埋寒樹短,云壓夜城低。”“泉聲到池盡,山色上樓多。”“亂山藏古寺。”“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
畫之為用大矣!盈天地間,萬物纖悉,含毫運思,能曲盡其態者,止一法耳。一者何?曰“傳神”而已矣。世徒知人之有神,而不知物之有神。此郭若虛深鄙眾工,雖曰畫而非畫者,蓋只能傳其形,而不能傳其神也。故書法氣韻生動為第一,良有以哉!
畫題
(宋)郭熙
《世說》所載戴安道就范宣之讀書,安道學畫,宣以為無用而不喜。安道乃取《南都賦》,為宣畫賦內前代衣冠,宮室人物鳥獸草木山川莫不畢具,而一一有所證據征考,宣始躍然曰:“畫之為有益如是。”然后重畫。然則自古帝王、名公、巨儒,相襲而畫,皆有所為而作也。如成都周公禮殿,有晉州刺史張牧畫三皇五帝。三代至漢以來,君臣賢圣人物,粲然滿殿,令人識萬古禮樂。故王右軍恨不克見,而逮今為寶。則世之俗工下隸,矜眩細巧,又豈知古人于畫事別有意旨哉?郭熙為試官,嘗出《堯民擊壤》題,其間人物,卻作今人巾幘。此不學之弊,不知古人作畫之大意也。
作畫先命題為上品,胸次寬闊,自然合古人意趣。無題便不成畫。更要記春夏秋各有初終曉暮,品意物色,便當分解,況其間各有趣哉?其他不消拘四時,而經史諸子中故事,又各從時所宜者為可。
如春有早春曉景,早春晚景,早春雪景,早春雨景,早春殘景,早春雨霽,早春雪霽,早春煙雨,早春寒云,早春煙靄,春云欲雨,春風春雨,斜風細雨,春山明麗,滿溪春溜,春云出谷,春云白鶴(非謂如白鶴形也,謂如飛鶴之翻折耳),皆春題也。
夏有夏山晴霽,夏山風雨,夏早山行,夏山早行,夏山林館,夏山林木怪石,夏山平遠,夏山松石平遠,夏山雨過平遠,夏雨山行,濃云欲雨,驟風急雨,夏山雨罷云歸,夏山溪谷濺瀑,夏山煙曉,夏山煙晚,夏日山居,夏云多奇峰,皆夏題也。
秋有初秋雨過,平遠秋霽,秋山雨霽,秋風雨霽,秋云下隴,秋煙出谷,秋風欲雨(又曰西風欲雨),秋風細雨,西風驟雨,秋晚煙嵐,秋山晚意,秋山晚照,秋晚平遠,遠水澄秋,疏林秋晚,秋景林石,秋景松石,皆秋題也。
冬有寒云欲雪,冬陰密雪,冬陰霰雪,翔風飄雪,山澗小雪,回溪遠雪,雪后山家,雪中漁舍,艤舟沽酒,踏雪遠沽,雪溪平遠,絕澗雪松,松軒醉雪,水榭吟人,皆冬題也。
曉有春曉,秋曉,晴曉,雨曉,雪曉,煙嵐,春靄,朝陽,皆曉題也。
晚有春山晚照,雨過殘雪,晚山殘照,疏林晚照,平川返照,遠水晚晴,暮山煙靄,僧歸溪寺,客到酒家,皆晚題也。
松有雙松,三松,五松,六松,喬松,一望松(皆祝壽用)。
郭熙嘗作《連山一望松》,為文潞公壽,以二尺余小絹作一老人,倚杖巖前一大松下,自此后作無數松,大小相亞,轉嶺下澗,幾千百松,一望不斷。平昔未嘗如此布置。取公子孫連綿、公相之義。此外有所謂青松,春松,長松,皆隨題賦景,非可以執一論也。
木有怪木,古木,老木,垂岸怪木,垂崖古木。
石有怪石,松石(怪石兼云松者也),林石(林木兼之),秋江怪石(怪石之在江岸者,蓼花蒹葭之屬,亦可作一二遠近映帶),松石平遠(此小景也。作平遠于松石旁,松石要大,平遠要小),松石濺瀑(作濺瀑于松石邊,松石要凝重,濺瀑要飛動,亦小景也,當以大素分別淺深高下)。
云有云橫谷口,云出巖間,白云出岫,輕云下嶺。
煙有煙橫谷口,煙生亂石,暮靄平林,輕煙引素,春山煙嵐,秋山煙靄。
水有回溪濺挑,云嶺飛泉,雨中瀑布,云中瀑布,煙溪瀑布,遠水鳴榔,雪溪釣艇。
雜有水林漁舍,憑高觀耨,平沙落雁,溪橋酒家,橋彴樵蘇,皆雜題也。
畫格拾遺
(宋)郭熙
早春曉煙。驕陽初蒸,晨光欲動,晴山如翠,曉煙交碧,乍合乍離,或聚或散,變態不定,飄飖繚繞于叢林溪谷之間,曾莫知其涯際也。
風雨水石。猛風聚發,大雨斜傾,瀑布飛空,奔湍射石,噴珠濺玉,交相濺亂,不知其源流之來近遠也。
古木平遠。層巒群立,怪木斜欹,影浸寒流,根蟠崖岸,輪囷萬狀,不可得而名也。
煙生亂山平遠。亂山如幾百里,煙嵐聯綿,亂山嶻嶭,矮林小寺,閉見掩映,看之令人意興無窮,亦人之所難。人家佛廟,津渡橋彴,縷分脈剖,佳思麗景,不可殫述。唯略于濃嵐積翠之間,以朱色而淺深之。自大山腰橫抹以旁達于向后,平遠林莽煙云縹緲一帶之土,朱綠相異色而輕重隱沒相得,畫出山中一番曉意,可謂奇作。
西山走馬。其山作秋意。于深山中,數人驟馬出谷口,內一人墜馬,人馬不大,而人氣如生,喻躁進者如此。自此而下,乃一長板橋,有皂幘數人,乘款段而來,喻恬退者如此。又于峭壁之隈,青林之蔭,半出一野艇,艇中蓬庵,庵中酒榼書帙;庵前一人,露頂坦腹啜茗,仰看白云,俯聽流水,冥搜遐想之象,舟側一夫理楫,斯則又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