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情類
陳大巡斷奸殺命
徽州府歙縣富民張時，家貲巨萬。生子學(xué)禮，性耽風(fēng)月。最好馳騁，豐姿俊雅，才思過人。春初，父命學(xué)禮請師設(shè)館于莊，去家二十余里，師徒辭就館。路經(jīng)一地柳塘，有居民鄧魁，常借銀出外經(jīng)商。偶遇學(xué)禮師徒過門，魁欣然延入其家。入門時，學(xué)禮見魁室門半掩，于門隙間見魁妻喻氏花容月貌，賽過當(dāng)年西子，堪比往昔潘妃。手纖纖若蘭芽新發(fā)，眉彎似柳葉初垂。學(xué)禮見之，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心猿意馬，莫能把持?？Ь纯畲?，坐分賓主，席列高低。嘉肴美酒，師徒盡醉而別。學(xué)禮就館，經(jīng)史無心，思一見無由，日夜惟魁妻是念。
日往月移，倏爾清明。魁與其母往醮父墳，獨喻氏一人在家。適有東源后生章八，久思喻氏，因其姑在家未便。偶途中遇魁母子往祭，意其家別無他人，乃徑往其家，欲奸其掃。喻氏貞潔不從，大罵：“無恥光棍，安敢如此！我夫回來，必不輕放過你！”奔出廚房，章八追至廚中。喻氏罵不絕口，章八自思：“此婦不從，夫回必告，是非難免。”見房中首飾、衣服頗多?！澳魵⒅匝谄淇?，因而利其所有。”向廚中取利刀一把，趕至堂前殺之。入房內(nèi)，擄其衣服首飾，逃入后面，盤山而回。學(xué)禮是日因先生辭回醮祭，父命仆馬接學(xué)禮回。將至柳塘，先令仆安福挑衣箱前行。學(xué)禮挽韁直至魁門下馬，系馬于門，意圖得見喻氏一面。自廳呼魁至堂，只見其婦鮮血淋漓，死于地下，嚇得學(xué)禮魂不著體，忙出騎馬即行。章八尚在山上，見得明白?？缸踊丶遥娖匏烙诘?，母子驚暈于地，半晌方蘇。子謂母曰：“今日不知誰人來我家，大抵強奸不從，或行殺死?！比敕康娾O股一空?？閱枱o有知者，乃往投西源地方韓福、保長李忠、東源章八等到家驗明。章八曰：“今日我在山砍柴，見張學(xué)禮到你門首下馬，擊門而入。半日方出，慌忙策馬而走，必是他無疑。”魁曰：“你見得仔細不？”章八曰：“這等大事，安敢胡言？委系的實。但時家富，止有一子。你可抬尸上門，彼決不肯令爾聞官。千金買獲，不亦美乎？”魁曰：“我只要為妻伸冤，意不在索銀也?！北娊栽唬骸叭?。且張宅家丁眾多，若被他搶尸去了，又無話柄，只宜告官?！笨藢憼罡婵h曰：
告狀人鄧魁，系本縣民，年甲在冊。告為奸殺事。豪惡張學(xué)禮，漂蕩風(fēng)流，奸淫無比。窺見身妻喻氏青年貌美，百計謀奸。瞰身母子出祭父墳，飛馬來家，摟抱強奸。妻貞不從，持刀殺死，擄去簪釵。鄰佑章八見證是實。當(dāng)投地方韓福、保長李忠驗明。惡逆彌天，冤情沉海，乞天相驗，法斷償命，以正綱常。含血哀告。
縣主沈修為人躁酷，性至剛執(zhí)。見狀，審過口詞一遍，大怒曰：“白晝敢行奸殺，世變異常?！奔床罡顿F、王榮火速拿來重究。學(xué)禮是日忙回，神色大變，見父母默無一言，即入房悶坐。父母以子久在館中，呼婢設(shè)酒同飲，悶悶不樂。父母問其故，終不敢言。至次日傍晚，在門首閑行，見二捕快直抵其家，驚問曰：“我家無甚事，公差來舍何干？”公差出批與看，覽愕然。忙問其子，學(xué)禮以直告父。家中即備酒肴，款待公差。次曰，寫狀訴曰：
訴狀人張學(xué)禮，本縣民，訴為飄誣事。身業(yè)儒流，家傳清白。冤因鄧魁先年借父本銀未還，思騙無由。偶身今歲藏修于莊，道經(jīng)惡境。本月初八日，騎馬過門，孰知伊妻誰殺，飄空捏是身謀，意圖嚇騙。情慘昏天。況騎馬非行奸之事，白晝豈行奸之時？懇天查審，詳鞫一干，不遭騙陷。上訴。
縣主準訴，亦詳問一遍。即拘原被干證一干人犯，擇日驗尸。只見項下一刀，肋下一刀，血跡猶在。沈公即喚韓福、李忠二人問曰：“爾二人附近，知學(xué)禮殺婦之詳，明白說來?！倍嗽唬骸靶∪耸侨丈衔绯龈?，家隔一坳。午后回來，魁投驗尸是實。其間情由，章八知之?！鄙蚬唬骸罢掳?，你知學(xué)禮何以殺之？”章八曰：“小人在后山砍柴，見學(xué)禮騎馬至魁門首，下馬進入其家。半日才出，跨馬忙走，不是他人奸殺是實?！鄙蚬^學(xué)禮曰：“章八之言，是你無疑。從直招來，免受刑憲?！睂W(xué)禮曰：“小人頗曉詩書，頗知禮法，安肯為此昧心之事？小人其日到魁家，婦已被殺。小人既來行奸，安敢騎馬？既騎馬來，安敢殺人？”章八硬證。沈公怒，敲擊案子喝打?qū)W禮四十。暈死半晌。令湯灌醒，終不屈招。沈公令牢子取挾棍夾起。刑法難當(dāng)，屈認行奸不從刺死。又問曰：“首飾、衣服何在？”學(xué)禮曰：“實無?！鄙蚬钋美穷^，學(xué)禮曰：“家中釵服頗多，安擄彼物？”沈公不聽，逼勒招承。沈公判曰：
審得張學(xué)禮恃富欺天，妄行滅法，淫縱匪彝，亂大倫而不顧；奸謀強殺，貪美色而枉為。瞰母子出祭墳間，馳快馬而入逼強奸。行奸不遂，殺美人于非命；貪心奮起，擄釵服以回家。鄰里咸稱的實。明是強梁上惡，得非搪突西施。本當(dāng)?shù)臎Q，用作貪花炯戒。制決待時，尚俟秋后處斬。
陳主道為南京大巡，七月出巡徽州府，張時具狀，攔馬告曰：
告狀人張時，系徽州府歙縣民。告為燭冤劈陷事。身年六十，止生學(xué)禮。冤因先年鄧魁揭本經(jīng)商，屢年未還。思騙無由，今年三月，伊妻被殺。男偶館回，騎馬過門。飄空捏男強奸刺死。買賄鄰佑章八等偏證。本縣沈爺非刑拷訊，屈挾招承，罪擬大辟。冤蔽覆盆，鐵壁銅城，冤無訴路。懇天大發(fā)雷霆，擊破冤門。冒死上告。
陳代巡青年進士，明如鏡鑒，清若冰壺。任事精勤，秋毫必察，刑罰嚴簡，纖微必燭。每問刑，焚香告天，獄無冤枉，屢出無辜。此老三告不準，見不勝哀泣，意必有冤。即準其狀，發(fā)本府候?qū)彙?
大巡到任，三五日后，行牌拘審。調(diào)縣原案人犯俱齊，唱名過后，見學(xué)禮人物俊雅，似非惡人。乃厲聲呼學(xué)禮曰：“爾既讀書，安為不法？重責(zé)四十?！睂W(xué)禮曰：“容訴，小人委實冤枉。春間與師就館，魁邀入飲。清明回家，特踵門而謝。豈知魁不在家，小人揚聲呼魁，自廳至堂，只見婦死于地。不知所以，驚駭忙出馳馬而回。既欲行奸，必不騎馬系馬于門，必不殺人。章八苦證小人進魁家半日才出，此乃買囑屈陷。望老爺高抬明鏡，照破苦冤?！闭掳嗽唬骸按耸率堑模∪嗽诤笊娇巢褚妼W(xué)禮進魁家，半日才出。并未有他人到彼家?！贝笱惨姶巳藸蠲膊簧?，乃怒問曰：“其婦被殺必會喊叫，爾在山逼近，豈不知之？”章八曰：“小人知叫。”大巡曰：“既知喊叫，胡不進看？何待鄧魁來投才說？此言難憑。”章八詞窮，無言可答。大巡正在狐疑，適有一烏鴉飛入臺前，三匝而鳴，向章八頭上一啄而去，眾皆驚異。大巡厲聲曰：“殺喻氏擄財貨是你，這賊安可證陷他人？重打四十，依直招承?！辈徽J，令挾起，敲狼頭一百。又不招又令重挾，熬刑不過，乃招曰：“是小人強奸不從，恐言于夫，故殺之?！贝笱苍唬骸凹仁悄銡?，怎陷學(xué)禮？”章八曰：“偶學(xué)禮過門入其家，小人尚在后山，沿山奔回，是不合強證屈陷學(xué)禮，此亦天理不肯。今遇爺爺青天，自分償命。”大巡追其釵服，不認，又令挾起。乃招曰：“釵盡用去，衣服尚存?！奔床顕劳?、呂范挾同鄧魁到其家，搜出原衣十余件，魁認明。
陳大巡判曰：
喻氏被殺，情固可矜；學(xué)禮遭刑，苦猶可憐。非有司罪歟！其章八身行大惡，嫁禍東吳，雖寸斬不足以謝天下。然烏鴉飛啄可稽，在天理不容漏網(wǎng)；憲臺法眼難瞞，在王法安容橫暴。填命有條，斬首示眾。學(xué)禮無干，省發(fā)還家之例；鄧魁不合誣告，死罪之刑。喻氏貞節(jié)，雖死不從，合旌其門，以風(fēng)天下。
予按：此斷非素行動神明，誠心格物類者能乎？陳公一見學(xué)禮豐姿，知非其罪。況烏鴉之報，一鞫便明，王法昭矣。旌貞節(jié)，誅強暴，民風(fēng)可挽，時俗可回。足稱明于折獄者矣。百姓作《古風(fēng)》一篇，以頌美云：
陳公明鏡天心燭，魑魅魎魎皆驅(qū)逐。
執(zhí)法焚香叩上蒼，審的有罪方誅戳。
命徽州作大巡，當(dāng)時照破沉冤獄。
烏鴉三匝繞官廳，嘴啄賊囚腦頂肉。
章八分尸償節(jié)貞，萬戶咸寧無私曲。
吏胥守法奉公差，士民安樂親眷屬。
皇王有道四海清，德星高照開天目。
指日丹書下九天，致君堯舜百姓足。
代代公候匪浪夸，五福全臻從心欲。
林侯求觀音祈雨
江安縣民婦柯氏，與夫管純角口致爭，自逃母家去。母因勸諭之，不數(shù)日復(fù)歸。至半路遇兩和尚在傍路，來問曰：“娘子何往？”答曰：“我回管宅夫家去?！焙蜕泻逯唬骸肮苷f路本從此去，今前路崩陷，人行不得，都從我這傍路去更近?！笨率喜粡?，曰：“那聽你賊禿謊?！眱珊蜕性唬骸拔液眯慕棠懵?，你反罵我。”遂兩傍挾其手挾去。都是山僻小路，行不三里，至一山庵，已有一老和尚及兩婦人在此。兩和尚名真悟、真醒，而老的名明融，則其師也。真悟曰：“可將舊老婦與師父，今日采來的與我?！睆拇司辛艏樗蓿强戏呕亍?
管純又經(jīng)數(shù)日，往岳母家接妻。岳母曰：“五日前已發(fā)落回矣。”管純曰：“并未見回。”兩下鬧爭不決，因赴縣告曰：
狀告為懇究妻身事。純妻柯氏歷年無異，近因角口，奔回外家已經(jīng)十日。純自往接妻，舅柯延指稱已還。何無下落，并不見蹤。非伊家未回，則在途被拐，懇天為民作主。跟究妻身，得復(fù)完聚。蔭德彌天。上告。
柯延是多疑人，恐姊或被管純打死，而故稱未回也。亦赴告曰：
狀告為殺命詐掩事。延妹柯氏早嫁管純，貌丑失意，屢遭打罵。減克衣食，千般刁蹬。前趕逐出，面體毆傷。母哭諭歸，反觸純怒，加毆屈死，計埋滅尸，詐稱在逃，希圖掩罪。乞嚴究死因，調(diào)尸檢驗，洞破奸計，伸雪冤抑。感激叩告。
縣尹林培仁，明官也。提來親鞫，兩下相執(zhí)，不肯降服?？录腋勺C稱柯氏已歸夫家，管家鄰佑執(zhí)柯氏并未見歸。林尹知必路上被拐是的，命手下四處為訪。
柯氏素性柔順，明融雙腳爛瘡，那兩婦人都厭惡之，不肯親近。惟柯氏為煎藥傾水，小心伏侍。屢在明融前哀訴曰：“我因與夫相打，逃往娘家，今在娘家被拐到此。夫后問娘家取人，必有爭訟。師父出家人，望發(fā)慈悲心，放我回去，勝造七級浮圖也。”明融憐其哀懇，迨近晚送出舊路，曰：“放你回，但勿對夫說在我庵也。”柯氏歸家，一一與夫言被二和尚強拐之事。管純曰：“我被你弟告，險些問償命。今須與你見官說明，勾完訟事而歸。”次日，去見林尹，訴出被拐之由。林尹曰：“其庵何名，有何記號？”柯氏曰：“我不曉何名，但庵中有一魚籃觀音。我每燒香祝愿，保佑我得歸家。以手捻其足大指，其痕深入，此可為記號?！绷忠浽谛?，時因大旱遂出告示取各庵寺觀音，不拘大小新舊，送到本縣大寺。侯率眾虔禱求雨，然后做功果送還。但須自寫本庵寺記號，以便認回，勿致混爭。
不數(shù)日，各庵寺觀音盡送到，林尹親率士眾行香禮拜，既而霖雨沾足。乃命僧道修謝雨，功德訖，仍出告示，令各僧道都認回自庵寺觀音。內(nèi)有一魚籃觀音，其足大指有指甲捻痕。命一公差守住，曰：“我夜夢此觀音放一鯉魚于河，因騰云下雨，真有靈驗。我要留衙中供養(yǎng)，有某寺來迎者，可令來領(lǐng)公價去，另塑一座。”及真悟、真醒來迎，公差與之云，引入衙中領(lǐng)銀再塑。林公問曰：“此魚籃觀音是你寺的乎？”對曰：“是也?！绷止唬骸按擞^音真靈，前夜夢他行雨，果是有雨。昨夜又夢來說彼庵中有三個婦人，一個逃來告狀。他庵中惡濁，不愿歸去。今日果有一婦人來告你強拐，必是你二禿也。”真悟、真醒那肯承認，林公令柯氏來證。柯氏曰：“此二僧是也?！蹦朔?。又令人往庵果搜出二個婦人，皆是路中拐去者，各命親人來領(lǐng)去。寺中更一老僧以銀賄公差，未拿到。林公問寺更有僧乎，公差答：“已無矣。”柯氏亦念老僧放己之恩，不為執(zhí)出。但擬二僧絞罪。
林尹判曰：
審得僧真悟、僧真醒佛口蛇心性，人面獸肝腸。忒輕薄，不將佛戒遵；恁顛狂，敢把春情蕩。法界逢傾國，忽然不覺體酥麻；慧眼觀多嬌，幾乎頓使神魂喪。遂起拐來之念，欲心似海深；因行挾去之謀，果然色膽如天樣?？臻T戀色，三光不畏知；花散沾身，五戒何曾講。納衣今作合歡被，應(yīng)難報道好姻緣；鮫綃舊是紫蒲團，可不羞殺騷和尚。笙簧洞府，卻非阮肇佳期；云雨陽臺，難比襄王情況。不守禪宗居梵宇，難辭絞罪入刑場。
按：柯氏既歸，則拐帶明矣。然惟道觀音足指有痕，此亦難以遍寺查訪。惟托祈雨一節(jié)，以集之假公以究乎私，則不勞力而僧犯在掌握之中矣，亦因事設(shè)機之一奇也。
陸知縣判謀懦夫
浚儀縣人徐汝梁娶妻阮氏，合巹三載，不曉房事。及妻歸母家，母問曰：“汝夫婦皆長大三年，何無子乎？”阮氏初不應(yīng)。數(shù)日，母又曰：“汝姐先去四年，生二子；汝妹后去二年，生一子；汝何獨無子？”阮氏乃答曰：“汝婿是懦人，我豈能自育子？”母心明白，及婿來回門，謂之曰：“我阮門女子最是多男，我長女適王家四年，生二子；少女適虞家二年，生一子；汝令正居中，今已三年，緣何未有子？”徐汝梁曰：“正不知何故，他人妻皆有子，怎我的獨無？”岳母曰：“人夫婦要行房，方有子。你忒老實，必未行房也?！比炅涸唬骸拔夜葱蟹恳玻窈笠诵蟹?，令他有子。”及與妻歸，其夜阮氏先睡，汝梁在房中周圍而行。妻曰：“何故不睡只在此行？”汝梁曰：“你母道我不行房，故你無子，我今夜要行房也?！逼抟娖錈o知，乃教之曰：“不是那樣行房，你來睡，我自教你?！比炅航庖戮蛯嫞薹鲋仙恚雌潢栁镉陉帒簦唬骸翱蓜友蟹恳病！比炅耗昙o已長，血氣亦壯，大覺有意趣，乃曰：“行房這好耍，何不早教我？”妻曰：“此男子自曉之事，豈待婦人教乎？”從此方知稱合。然他事終多蒙昧，妻抑郁不快意。鄰有少年婁鎮(zhèn)者，伶俐俊雅，素知徐汝梁癡懦，不愜妻意。乃調(diào)戲阮氏曰：“看你貌若嫦娥，又聰明俊俏，真女流第一。乃配此懦夫，恰似好花插糞土，辜負花容月貌也。依我見不如揀個少年與他相好，遣與陶情也。不錯過青春年少?！比钍蠂@氣曰：“噯，無人似我命薄。”婁鎮(zhèn)見他不拒，即攜手曰：“倘蒙不棄，愿終身永好也?！比钍霞丛省６饲楹萌彰?，肝鬲相愛。初惟夜間來往，后日間亦往偷情。忽汝梁遇見，亦知吃醋，怒曰：“你怎與別人行房？”婁鎮(zhèn)下床閃開便走。阮氏曰：“我在此睡著，只說你來，不料被他人脫。你快自來行罷?！比炅阂姥宰匀ヅc妻云雨。又言他要出與人說，妻哄之曰：“你不可與人說，若說，他恐明日又來?！蹦藢ば┕放c在房中食。私往后門見婁鎮(zhèn)，鎮(zhèn)曰：“今日若非懦子，險些脫身不得。”阮氏曰：“拿你他必不會，只是要出與人說，真?zhèn)€惱人，我故以果子與他在房中食，來與你商議?！眾滏?zhèn)曰：“你肯與我殺，我就為你殺之。”阮氏曰：“不可如此殺心?！辨?zhèn)曰：“這樣懦人，留他何用？”阮未及答，見夫從后來，即轉(zhuǎn)身與他回話。下午纏他在家，不與出外。晚飯后，汝梁要出外，妻亦不阻。婁鎮(zhèn)早懷刀在門外，候見汝梁離門幾步，從后殺之。阮氏見夫久不歸，留門不閉，先自去睡。至次日，人言徐汝梁被殺于路。阮氏即問婁鎮(zhèn)曰：“是你殺乎？”鎮(zhèn)曰：“我昨夜并未出門，若我殺他，必來陪你矣。”阮曰：“必是你也，如何瞞我？”鎮(zhèn)即發(fā)咒曰：“若是我殺，我不得善終?！比钍弦娝徽J，心亦不甚惜夫之死。但啼哭出路，令人殯之。
有堂兄徐梁，赴縣告曰：
狀告為殺命事。堂弟汝梁生平癡懦，不辨菽麥。昨夜出外，不知何人暗行謀殺。系至親，不忍坐視，人命至重，殺死極慘。乞追鄰佑，究勘殺故。訪察兇身，正法償命。死者瞑目，生者感德。哀告。
陸太尹面審曰：“汝弟與人有仇乎？”曰：“癡懦之人，不知饑飽，不識寒暖，何人仇他？”陸尹曰：“汝弟更有何人？”曰：“只一幼妻耳?！标懸橙藷o仇，而妻年少，必有奸夫殺之。乃曰：“他既有妻，必拘其親妻問之?！惫顏砭校钍显箠滏?zhèn)曰：“今一伯告狀，官差拿我，必是告我也?！辨?zhèn)曰：“你伯未指人告，只是官要問你親妻，或知何人所殺，豈疑你殺夫乎？可去無妨，明日我來看你。”及阮氏到官，陸尹曰：“你夫被殺知是何人？”阮氏曰：“丈夫夜出于外，我在家不知。若知早已告他矣?！标懸唬骸盎蚰悴\你家業(yè)，故殺之乎？”阮氏曰：“伯家自富，與我夫相愛，必非他殺?！标懸唬骸叭糁稳怂鶜?，可來補狀；若不知，可自葬埋罷?！?
阮氏出，陸尹密令二公差隨之，曰：“倘有男子與共語便縛來?！奔榷钍下酚鰥滏?zhèn)，問曰：“官如何問？”阮曰：“官云不知何人，可自埋便是?！惫钅米《耍唬骸肮僖賳?。”婁鎮(zhèn)甚懼。陸尹問阮氏曰：“此人是你何親？”阮氏曰：“是鄰居婁鎮(zhèn)?！标懸娒倨?，曰：“我訪得你與婁鎮(zhèn)有奸，是鎮(zhèn)殺你夫，你曾同謀否？”阮氏是婦人，膽小即認，曰：“奸果有，只殺事未知。他說要殺我夫，我叫他勿殺。后他發(fā)咒說不是他殺?！标懸_阮氏拶。將婁鎮(zhèn)挾起，受刑后亦自供認。
陸尹判曰：
審得婁鎮(zhèn)輕狂浪子，尋花問柳過東墻；阮氏淫蕩歪姑，惹蝶招蜂來后院。一則貪人事美，注意于傾國傾城；一則嫌己夫癡，偏情于子嗟子國。秦樓風(fēng)月，時邀弄玉同吹；楚館雨云，夜赴襄王好夢。歡娛未足，兇暴橫生。挾利刃于途中，徂伏候擊；刺懦夫于門外，黑夜中傷。淫欲無涯，既已奸人妻室；陸梁莫比，又復(fù)斃人夫君。造惡殊深，擬死允當(dāng)。阮氏雖不知故，婁自行兇，然非汝有奸，夫何以死？釀寡皆由奸起，兇戈乃自人操。宜在不赦之條，方為不節(jié)之戒。
按：阮氏初到，即用刑拷勘，彼必供出婁鎮(zhèn)。但指奸不為奸，夜殺又無證，難以入罪，故寬縱以待。鎮(zhèn)之追隨阮氏，然后同縛則彼奸情既無辭，而謀殺亦可問入矣。此懸餌得魚之計也。
李府尹遣覘奸婦
河南府民婦洛氏夫故，孀守一子樊見，年甫七歲。以夫周年，請近庵一道士萬允正來家誦經(jīng)，超度亡夫。允正見洛氏有貌，輒起淫心。故勤將諸經(jīng)諷誦，令色媚言，千般承奉。及以錢帛謝彼誦經(jīng)，甚作喜悅之色。為感謝難盡之意，過數(shù)日，買好時果送與樊見食。求洛氏舍香一爐，祈保樊見成人長大。洛氏允之。每月來接香錢，必有齋食果品相送。洛氏信允正為善人，亦自舍香一爐，祈保星辰口朗。其后接香錢，每月必來兩次，所送果品始終不改。
洛氏忽一日留允正午飯，因說他孤兒寡婦被人虧，各佃苗租多頑欠不納者。允正曰：“我只知為道士，山庵清苦。今依施主娘說，則守寡亦有煩惱也?！甭迨显唬骸澳愕廊撕蔚惹彘e，我寡婦有千般憂慮?！痹收唬骸扒彘e僅有，只一件大不好，無妻無子，終無結(jié)果?！甭迨显唬骸澳阈扌腥艘嗨计拮雍?？”允正曰：“鳥獸也有雌雄，何況于人？即子且慢說，但無妻一節(jié)，此苦惟天知地知?！甭迨弦娬f無妻之苦，自想我無夫者情亦一般。因曰：“你說也是，似我無夫者，家無主亦甚苦也?！痹收唬骸盁o妻者難計較，夫則由人招耳?！甭迨现收男埃阂嗫霞{。又曰：“無夫可招，妻亦可娶也?！痹收娐迨辖徽劜痪埽丛唬骸拔壹沂┲髂锷徨X極多，更肯舍我一妻，真生死感激也?！甭迨显唬骸叭⑵捭y非小可，一人怎能獨舍？”允正起，執(zhí)其手，曰：“正要一人方好舍，娘子無夫，我無妻，成就一對，更何待舍？”洛氏曰：“你真膽大好打。”允正曰：“殺亦由你，何惜一打？乞憐念孤道，舍我一次，勝救一命也。”洛氏淫心本動，見此勤懇，遂承納之。鰥夫寡婦狂興百倍，真如久旱逢甘雨，久渴得仙漿也。兩情美滿，不言可知。自此夜來日出，不異夫婦。
如此者十年，樊見年已十七，頗知世事。乃拒允正，不許登門。洛氏因托言往庵許愿，樊見輒隨之去，寸步不離，不得偷私。洛氏因揮樊見遠站，欲入房小解。樊見又邀允正出外，方令母入道房。洛氏計無所出，心甚忿恨。乃當(dāng)佛堂前輕與允正曰：“似此關(guān)防，何以落手？我真恨此豚犬人骨，不奈他何也？”允正曰：“母欲治子，如俯地拾芥。但告他不孝，令官府打死他。我便明來入贅，夫婦長遠矣。”洛氏依計，故在家中生事罵子。往府告曰：
狀告為梟子不孝事。痛氏不幸，早歲喪夫。梟子樊見年方七歲，歷今十載，撫養(yǎng)成人。辛苦萬狀，頭發(fā)為白。詎見惡逆，罵母如婢。今月十一，逢氏生日，治酒請族。梟惡觸怒，行兇欲毆。切惡不思乳哺，亦念孀守。梟羽才長，輒便食母。勞苦半生，博此逆報。天合孝治，乞殄惡逆，無亂天常。叩告。
樊見去求訟師，作訴狀：“見得母與道士有奸，怒彼阻諫。故誣告不孝?！痹A師曰：“若依此訴，便得不孝之實。母告不孝，你本罪重。若訴出奸來，而道士不認，你該萬死矣。只宜受打被禁。他回家必與道士往來，然后只稟于官。密差人訪，方可釋矣。”樊見曰：“打難忍?！痹A師曰：“不奈何，亦須打到二十后，方可指出?！?
不數(shù)日，太府李杰捉去親審，曰：“寡母守你何等辛苦，你何故不孝？”樊見曰：“慈母深恩，鳥羊知報。況寡母苦守，怎敢抗拒？今告不孝，自是得罪于母，雖死無恨。老爺乞念亡父止小的一人，若打死則亡父絕后，寡母十年苦節(jié)亦歸空矣?！崩钐旆姵豕?，人性溫和，疑其有枉，問曰：“人唆汝母乎？”見曰：“母子天性，人何能唆？若可唆告，亦是為子不孝不能承奉母心也?！崩钐^洛氏曰：“汝寡居十年，惟有一子。今告之罪至死，得無悔乎？”洛氏曰：“無賴惡子，不孝于母，寧復(fù)惜之耶？”李太府曰：“母告子死，無有不死。審如此，可買棺來取兒尸，為你打死之，兌拘禁纏延也?！甭迨铣鲑I棺，李太尹使二人覘其后。洛氏出，謂一道土曰：“事了矣，太爺將打死他，命買棺來?！笔召A二人，入報于太府。少頃，將棺至，李太府冀其悔悟，再三諭之曰：“不孝本當(dāng)死，奈你半生只一子，打死豈能再生？不如打他二十，后若不改，再告便結(jié)果他?！甭迨蠄詧?zhí)如初，定要置子于死。時道士立于門外，李太府令二人擒之入，問曰：“你與洛氏有奸，又唆他告子不孝，該得何罪？”道士曰：“并無此事?！甭迨显唬骸胺娬沁@等不孝，他嘗賴我與道士有奸。當(dāng)面又不敢說，我才出外買棺，他便說此假話?！崩钐唬骸叭裟銉赫f便是不孝了，自你告不孝時，已差人體訪。你才出外又對道士說：‘事了矣?！皇怯屑椋我詫λv？”將道士挾起，乃供曰：“某與寡婦有私，嘗為兒所制，故欲除之?！崩钐宿俾迨希l(fā)打道士四十，即死于杖下。問洛氏曰：“你愿官賣乎，愿從子乎？”洛氏未對。樊見曰：“道士既死，母無他心。愿留與小的侍奉?！?
李太尹判曰：
審得萬允正首戴黃冠，宜謝風(fēng)月之樂事；洛氏志修清節(jié)，須忘云雨之佳期。出入蕊珠宮，豈識標梅寄詠；砥礪冰霜守，惟知柏舟自。蓋出家異緇世之途，而空房絕紅塵之想。胡乃戒忘空色，依然春引芳心。欲斷絕乎身世姻緣，反沉欲海；未修整乎閨門閫范，卻扇淫風(fēng)。怨女曠夫，雍容于偷香竊玉；真人嫠婦，蹁躚于度柳穿花。豈洞賓之?dāng)y牡丹，仙風(fēng)習(xí)習(xí)；乃武之私懷義，穢德彰彰。情以欲迷，心為淫喪。道士唆告乎孝子，慈母忍割乎親兒。玄之不白，胡乃其寧；色之溺人，一至于此。斃此野客于杖，方快人情；免賣寡婦于官，少從子愿。
按：母告不孝，本無可疑。特以十年寡母，止惟一子而必欲置之死地，此豈人情哉？蓋必有私交，故心為淫溺，而愛以忍割也。凡婦人愛子之心最真，然可以奪其愛者，惟情夫之欲也。李公一見察之，不使孝子被誣，其可謂明之遠也已。
詩曰：
世上牽人無過色，英雄到此亦為迷。
請觀歷歷奸情案，急猛回頭強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