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后事

《左傳·昭公二十八年》：“叔向之母曰：‘子靈之妻殺三夫、一君一子，而亡一國兩卿矣，可無懲乎吾聞之，甚美必有甚惡。’”此《春秋》為深誡矣。前蜀徐公二女美而奇艷。初，太祖搜求國色，亦不知徐公有女焉。徐寫其女真以惑太祖，太祖遂納之，各有子焉。長曰翊圣太妃，生彭王；次曰順圣太后，生后主。后主性多狂率，不守宗祧，頻歲省方，政歸國母，多行教令，淫戮重臣。頃者，姊妹以巡游圣境為名，恣風月煙花之性。駕輜輧于綠野，擁金翠于青山。倍役生靈，頗銷經費。凡經過之所，宴寢之宮，悉有篇章刊于玉石。自秦漢以來，妃后省巡未有富貴如茲之盛者也。順圣皇太后題《青城丈人觀》云：“早與元妃慕至玄，同躋靈岳訪真仙。當時信有壺中境，此日親來洞里天。儀仗影交寥廓外，金絲聲揭翠微巔。唯慚未致華胥理，徒祝升平卜萬年。”翊圣皇太妃繼曰：“獲陪翠輦喜殊常，同陟仙程豈厭長。不羨乘鸞入煙霧，此中便是五云鄉。”順圣又題《謁丈人觀先帝圣容》云：“舜帝歸梧野，躬來謁圣顏。旋登三境路，似陟九疑山。日照堆嵐迥，云橫積翠閑。期修封禪禮，方俟再躋攀。”翊圣繼曰：“共謁御容儀，還同在禁闈。笙篁喧寶殿，彩仗耀金徽。清淚沾羅袂，紅霞拂繡衣。九疑山水遠，無路繼湘妃。”順圣又題《玄都觀》云：“千尋綠嶂夾流溪，登眺因知眾岳低。瀑布迸春青石碎，輪茵橫翦翠峰齊。步黏苔蘚龍橋滑，目閃煙嵐鳥徑迷。莫道穹天無路到，此山便是碧云梯。”翊圣和：“登尋舟壑到玄都，接日紅霞照座隅。即向周回巖上看，似開曾進畫圖無。”順圣又題《金華宮》云：“再到金華頂，玄都、訪道回。云披分景象，黛斂顯樓臺。雨滌前山凈，風吹去路開。翠屏夾流水，何必羨蓬萊。”翊圣繼曰：“蒼煙紅務撲人衣，宿露沾苔石徑危。風巧解吹松上蝶，體嬌頻采臉邊脂。同尋僻境思攜手，暗指遙山學畫眉。好把身心清凈處，角冠霞帔事希夷。”順圣又題《丹景山至德寺》云：“周回云水游丹景，因與真妃眺上方。晴日曉升金照耀，寒泉夜落玉丁當。松梢月轉禽棲影，柏徑風牽麝食香。虔揲六銖冥禱祝，唯期祚歷保遐昌。”翊圣繼曰：“丹景山頭宿梵宮，玉軒金輅駐遙空。軍持無水注寒碧，蘭若有花開晚紅。武士盡排青嶂下，內人皆在講筵中。我家帝子專王業，積善終期四海同。”順圣又題《彭州陽平化》云：“尋真游勝境，巡禮到陽平。水遠波瀾碧，山高氣象清。殿嚴孫氏號，碑暗視師名。夜醮古壇月，松風森磬聲。”翊圣繼曰：“云浮翠輦屆陽平，直似驂鸞至上清。風起半崖聞虎嘯，雨來當面見龍行。晚尋水澗聽松韻，夜上星壇看月明。長恐前身居此境，玉皇教向錦城生。”順圣又題《漢州三學山夜看圣燈》云：“虔禱游靈境，元妃夙志同。玉香焚靜夜，銀燭炫遼空。泉漱云根月，鐘敲檜杪風。印金標圣跡，飛石顯神功。滿望天涯極，平臨日腳窮。猿來齋室上，僧集講筵中。頓覺超三界，渾疑證六通。愿成修偃化，社稷保延洪。”翊圣繼曰：“圣燈千萬炬，旋向碧空生。細雨濕不暗，好風吹更明。磬敲金地響，僧唱梵天聲。若說無心法，此光如有情。”順圣又題《天回驛》云：“周游靈境散幽情，千里江山暫得行。所恨煙光看未足，卻驅金翠入龜城。”翊圣繼曰：“翠驛紅亭近玉京，夢魂猶自在青城。比來出看江山境，盡被江山看出行。”議者以翰墨文章之能，非婦人女子之事。所以謝女無長城之志，空振才名；班姬有團扇之詞，亦彰淫思。今徐氏逞乎妖志，飾自幸臣，假以風騷，庇其游佚。取女史一時之美，為游人曠代之嗤。及唐朝興吊伐之師，遇蜀國有荒淫之主，三軍不戰，束手而而降，良由子母盤游、君臣凌替之所致也。于是亡一君，破一國，殺九子，誅十臣，殄滅萬家，流移百辟。其次六宮嬪御，挫紅綠于征途；十宅公王，碎金珠于逆旅。子靈之室，何以比方！故興圣太子隨軍王承旨有《詠后主出降》詩曰：“蜀朝昏主出降時，銜璧牽羊倒系旗。二十萬軍齊拱手，更無一個是男兒。”又蜀僧遠公有《傷廢國》詩曰：“樂極悲來數有涯，歌聲才歇便興嗟。牽羊廢主尋傾國，指鹿奸臣盡喪家。丹禁夜涼空鎖月，后庭春老謾開花。兩朝帝業都成夢，陵樹蒼蒼噪暮鴉。”

帝贈別

王太祖自利、閬起兵，以至益州為帝。唐太師，閬苑人也，美眉目，足機智，自童年親事太祖。及太祖得蜀，遂主樞衡。勛業既高，恩寵彌厚。是時，太祖與秦庭李大王方結姻好，遽因小間交兵，遂選腹心以安梁漢，唐公于是出鎮焉。帝御大安樓親送，及見唐公將別，帝頗動容，侍從宮娥無不彈淚。太祖御制贈別以賜唐公，議者以魚水之歡無出于此。詩曰：“卯歲便將為肘腋，二紀何曾離一日。更深猶尚立案前，敷奏柔和不傷物。今朝榮貴慰我心，雙旌引向重城出，褒斜舊地委勛賢，從此生靈永泰息。”

容易格

王蜀盧侍郎吟詩多著尋常容易言語，時輩稱之為高格。至如《送周太保赴浙西》云：“臂鷹健卒懸氈帽，騎馬佳人著畫衫。”又《寄友人》云：“每過私第邀看鶴，長著公裳送上驢。”此容易之甚矣。然于數篇見境尤妙，有《松門寺》云：“山寺取涼當夏夜，共僧蹲坐石階前。兩三條電欲為雨，七八個星猶在天。衣汗稍停床上扇，茶香時潑澗中泉。通宵聽論蓮華義，不藉松窗半覺眠。”又《苦吟》云：“莫話詩中事，詩中難更無。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險覓天應悶，狂搜海亦枯。不同文賦易，為著者之乎。”又《贈僧》云：“浮世浮華一段空，偶拋煩惱到蓮宮。高僧解語牙無水，老鶴能飛骨有風。野色吟余生竹外，山陰坐久入池中。禪師莫問求名苦，滋味過于食蓼蟲。”盧曾獻太祖，卷中有“栗爆燒氈破，貓跳觸鼎翻。”后太祖冬夜與潘樞密在內殿平章邊事，旋令宮人于火爐中煨栗子，俄有數栗爆出，燒損繡褥子。時太祖多疑，常于爐中燒金鼎子，命徐妃二姊妹親侍茶湯而已。是夜，宮貓相戲，誤觸鼎翻。太祖良久曰：“‘栗爆燒氈破，貓跳觸鼎翻。’憶得盧延讓卷有此一聯。”乃知先輩裁詩信無虛境，來日遂有六行之拜。議者以傅說棲巖，自應武丁之夢；太公釣渭，俄遇周文之知。君子窮通實由命分。如盧所吟容易之句，發境于一人之前，可謂道合矣。

高尚士

王蜀廣德杜先生學海千潯，詞林萬葉，凡所著述，與樂天齊肩。僖宗朝，與華山鄭徵君同應百篇，兩戰不勝，遂各掛羽服。鄭則后唐三詔不起，杜則王蜀九命不從，可謂高尚隱逸之士也。鄭徵君為詩皆祛淫靡，迥絕囂塵。如《富貴曲》云：“美人梳洗時，滿頭間珠翠。豈知兩片云，戴卻兩鄉稅。”又《詠西施》云：“素面已云妖，更著花鈿飾。臉橫一寸波，浸破吳王國。”又七言《傷時》：“帆力劈開滄海浪，馬蹄踏破亂山青。浮名浮利過于酒，醉得人心死不醒。”又《題霍山秦尊師》：“老鶴玄猿伴采芝，有時長嘆獨移時。翠娥紅粉嬋娟劍，殺盡世人人不知。”又《偶題》：“似鶴如云一個身，不憂家國不憂貧。擬將枕上日高睡，賣與世間榮貴人。”又《思山詠》：“因賣丹砂下白云，鹿裘惟惹九衢塵。不如將耳入山去，萬是千非愁殺人。”又《景福中作》：“悶見戈匝四溟，恨無奇策救生靈。如何飲酒得長醉，直到太平時節醒。”又《招友人游春》：“難把長繩系日烏，芳時偷取醉功夫。任堆金璧摩星斗，買得花枝不老無。”又《山居》云：“悶見有人尋，移庵更入深。落花流澗水，明月照松林。醉勸頭陀酒，閑教孺子吟。身同云外鶴，斷得世塵侵。”又詩：“冥心棲太室，散發浸流泉。采柏時逢麝，看云忽見仙。夏狂沖雨戲，春醉戴花眠。絕頂登云望，東都一點煙。”又詩：“不求朝野知，臥看歲華移。采藥歸侵夜，聽松飯過時。荷竿尋水釣，背局上巖棋，祭廟人來說，中原正亂離。”杜先生為詩悉去浮游，迥為標準，區分理本，實契真筌。如《山居百韻》云：“丹灶河車體矻矻，蚌胎龜息且綿綿。馭景必能趨日域，騎箕終擬躡星躔。”又：“返樸還淳皆至理，遺形忘性盡真詮。”玄妙之言，實為奇句。又吟一言至十五言《紀道德》、《懷古今》兩篇，不唯體依風雅，抑且言征典謨，名公之中，可謂大制者也。《紀道德》云：“道，德。清虛，玄默。生帝先，為圣則。聽之不聞，搏之不得。至德本無為人中多自惑。在洗心而息慮，亦知白而守黑。百姓日用而不知，上士勤行而必克。既鼓鑄于乾坤品物，信充仞乎東西南北。三星高拱兮任以自然，五帝垂衣兮修之不忒。以心體之者為四海之主，以身率之者為萬夫之特。有皓齒青娥者為伐命之斧，蘊奇謀廣智者為盜國之賊。曾未若軒后順風兮清靜自化，會未若皋陶邁種兮溫恭允塞。故可以越圓清方濁兮不始不終，何止乎居九流五常兮理家理國。豈不聞乎天地于道德也無以清寧，豈不聞乎道德于天地也有逾繩墨。語不云乎仲尼有言。朝聞道夕死可矣，所以垂萬古歷百王不敢離之于頃刻。”《懷古今》云：“古，今。感事，傷心。驚得喪，嘆浮沉。風驅寒署，川注光陰。始炫朱顏麗，俄悲白發侵。嗟四豪之不返，痛七貴以難尋。夸父興懷于落照，由文起怨于鳴琴。雁足妻涼兮傳恨緒，鳳臺寂寞兮有遺音。朔漠幽囚兮天長地久，瀟湘隔別兮水闊煙深。誰能絕勝韜賢餐芝餌術，誰能含光遁世煉石燒金。君不見屈大夫紉蘭而發諫，君不見賈太傅忌鵩而愁吟。君不見四皓避秦峨峨戀商嶺，君不見二疏辭漢飄飄歸故林。胡為乎冒進貪名踐危途與傾轍，胡為乎護權恃寵顧華飾與雕簪。吾所以思抗跡忘機用虛無為師范，吾所以思去奢滅欲保道德為規箴。不能勞神效蘇子張生兮干時而縱辯，不能勞神效楊朱墨翟兮揮涕以沾襟。”

禪月吟

唐有《十僧詩選》，在諸集中唯禪月大師所吟千首，吳融侍郎序之，號曰《西岳集》，多為古體，窮盡物情。議者稱白樂天為大教化主，禪月次焉。上人天復中自楚游蜀，有《上王蜀太祖陳情》詩云：“一瓶一缽垂垂老，萬水千山得得來。”太祖曰：“寡人高筑金臺以師名士，廣修寶剎用接高僧，千山萬水之言何以當此。”于是恩錫甚厚。上人遂居蜀焉。如《公子行》云：“錦衣鮮華手擎鶻，閑行氣貌多輕忽。稼穡艱難總不知，五帝三皇是何物。”又曰：“自拳五色球，迸入他人宅。卻捉蒼頭奴，玉鞭打一百。”又曰：“面白如削玉，猖狂曲江曲。馬上黃金鞍，適來新貼得。”又《詠古劍盆池》：“秋水蓮花三四枝，我來慷慨步遲遲。不抉浮云斬邪佞，直成龍去擬奚為。”又《贈別》：“離別如旨酒，古今飲皆醉。我恐長江水，盡是女兒淚。伊余非此輩，送人空把臂。他日再相逢，清風動天地。”又《富貴曲》：“有金章族。驕奢相績續瓊廚玉堂，雕墻繡轂。美人如白牡丹花，半日只舞得一曲。樂不樂足不足。爭教他愛山青水綠。”又曰：“繡林錦野，春態相壓。誰家少年，馬蹄蹋蹋。斗雞走狗夜不歸，一擲賭卻如花妾。”唯云不顛不狂，其名不彰，悲夫！初，上人詩名未振時，南楚才人競以詩送軒轅先生歸羅浮山，計百余首矣。后上人因吟一章，群公于是息筆：“玉房花洞接三清，謾指羅浮是去程。龍馬便攏筇竹杖，山童常使茯苓精。曾教莊子拋卑吏，卻喚軒皇作老兄。再見先生又何日，只應頻夢紫金城。”

因詩辱

前蜀許太尉鎮寧江日，劉員外為節度掌書記。許公發跡軍戎，所為諸務不思為理，但務誅求。劉數諫，許不存賓客之禮，對將吏咄責之。劉求退職，許又不從。劉遂詠白鹽山、滟滪堆刺之，許聞而憤怒。忽一日于江干飲酣，仰視白鹽，斜睨滟滪，曰：“剛有破措大欲于此死。”遂令壯士拽劉離席，囚縛于砂石上，烈日曬之。護軍賓幕將校懇救，悉遭凌罵。顧謂左右曰：“候吾飲散，投入水中。”劉厲聲曰：“昔鸚鵡洲致溺禰處士，今滟滪堆欲害劉隱辭。某雖不及禰衡，足下爭同黃祖豈有不存夫子，涂炭賢良但得留名，死亦宜矣。”元戎聞之，怒意漸解。及同幕再諫，良久舍之。來日軍府彌縫，請許召劉慚謝。劉慮遭毒手，托疾而歸。議者以劉不擇主而事，因多言而失，強捋虎須，幾不脫虎口耳。《詠白鹽山》詩曰：“占斷瞿唐一峽煙，危峰迥出眾峰前。都緣頑硬揎浮世，著莫崢嶸倚半天。有樹只知棲鳥雀，無云不易駐神仙。假饒突兀高千丈，爭及平平數畝田。”《詠滟滪堆》云：“滟滪崔嵬百萬秋，年年出沒幾時休。未容寸土生纖草，能向當江覆巨舟。無事便騰千尺浪，與入長作一堆愁。都緣不似溪石，難使漁翁下釣鉤。”

武金山

王蜀飛棹張侍中，其先諱雍，本合州武金壩渡子，武即雍之第三子也。身長七尺，顏狀紫黑，往來豪俠無不畏之。忽一日，有一楚僧溯流游蜀，至渡頭，出舟四顧，謂同舟秀才曰：“此商姓山宅之地，產東南貴人之所。”武方弱冠，觸事通明，聆其所云，詐睡而聽其言。秀才曰：“穴在南山之腹。”僧曰：“若點此穴，子孫當為富民，何以緣只屬商家金柜之上。其穴在北山懷抱之內，此則真出貴子。權兵逾萬，受祿八旬。奈何東有汪池，生女則當為倡囗。西山低絕，生男則一世便貧。”秀才曰：“如此則未為隹耳。”言訖，乘舟而去。武素本家貧，父亡，尚在淺土，欲將父骨遷葬是山。其囗乃武金壩富長之地，既無山價，遂與兄弟偷葬于北山之中。是夜陰晦，所如咫尺不辨。靈樞至所葬之地，自然數丈光明。囗囗似有百千神兵同其安厝。及其事畢，寂爾空山。武但深瘞，囗不敢置其墳冢。本無標記，人莫能知。武以智略超人，鄉里囗囗因荊渚效職，卻歸渝南，值王太祖收蜀之初，武以囗囗鄉人應接。及太祖得蜀，累遷渝牧及節制夔州，三峽之中，顯赫威名。武每因統帥下峽，經過故林，未嘗不屏去旌旗，獨至葬所祭奠。武后壽逾八十，位極三公而卒。其男則果漸貧乏，有數女皆倡淫。至今渝合之間傳為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