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湛字惠公,瑯邪東武人也。九世祖勝,字子賤,所謂濟南伏生者也。湛高祖父孺,武帝時,客授東武,因家焉。父理,為當世名儒,以《詩》授成帝,為高密太傅,別自名學。
湛性孝友,少傳父業,教授數百人。成帝時,以父任為博士弟子。五遷,至王莽時為繡衣執法,使督大奸,遷后隊屬正。
更始立,以為平原太守。時倉卒兵起,天下驚擾,而湛獨晏然,教授不廢。謂妻子曰:“夫一谷不登,國君徹膳;今民皆饑,奈何獨飽?”乃共食粗糲,悉分奉祿以賑鄉里,來客者百余家。時門下督素有氣力,謀欲為湛起兵,湛惡其惑眾,即收斬之,徇首城郭,以示百姓,于是吏人信向,郡向以安。平原一境,湛所全也。
光武即位,知湛名儒舊臣,欲信干任內職,征拜尚書,使典定舊制。時,大司徒鄧禹西征關中,帝以湛才任宰相,拜為司直,行大司徒事。車駕每出征伐,常留鎮守,總攝群司。建武三年,遂代鄧禹為大司徒,封陽都侯。
時,彭寵反于漁陽,帝欲自征之,湛上疏諫曰:“臣聞文王受命而征伐五國,必先詢之同姓,然后謀于群臣,加占蓍龜,以定行事,故謀則成,卜則吉,戰則勝。其《詩》曰:‘帝謂文王,詢爾仇方,同爾弟兄,以爾鉤援,與爾臨沖,以伐崇庸。’崇國城守,先退后伐,所以重人命,俟時而動,故參分天下而有其二。陛下承大亂之極,受命而帝,興明祖宗,出入四年,而滅檀鄉,制五校,降銅馬,破赤眉,誅鄧奉之屬,不為無功。今京師空匱,資用不足,未能服近而先事邊外;且漁陽之地,逼接北狄,黠虜困迫,必求其助。又今所過縣邑,尤為困乏。種麥之家,多在城郭,聞官兵將至,當已收之矣。大軍遠涉二千余里,士馬罷勞,轉糧限阻,今兗、豫、青、翼,中國之都,而寇賊從橫,未及從化。漁陽以東,本備邊塞,地接外虜,貢稅微薄。安平之時,尚資內郡,況今荒耗,豈足先圖?而陛下舍近務遠,棄易求難,四方疑怪,百姓恐懼,誠臣之所惑也。復愿遠覽文王重兵博謀,近思征伐前后之宜,顧問有司,使極愚誠,采其所長,擇之圣慮,以中土為憂念。”帝覽其奏,竟不親征。
時,賊徐異卿等萬余人據富平,連攻之不下,唯云:“愿降司徒伏公。”帝知湛為青、徐所信向,遣到平原,異卿等即日歸降,護送洛陽。
湛雖在倉卒,造次必于文德,以為禮樂政化之首,顛沛猶不可違。是歲奏行鄉飲酒禮,遂施行之。
其冬,車駕征張步,留湛居守。時,蒸祭高廟,而河南尹、司隸校尉于廟中爭論,湛不舉奏,坐策免。六年,徙封不其侯,邑三千六百戶,遣就國。后南陽太守杜詩上疏薦湛曰:“臣聞唐、虞以股肱康,文王以多士寧,是故《詩》稱‘濟濟’,《書》曰‘良哉’。臣詩竊見故大司徒陽都侯伏湛,自行束脩,訖無毀玷,篤信好學,守死善道,經為人師,行為儀表。前在河內朝歌及居平原,吏人畏愛,則而象之。遭時反復,不離兵兇,秉節持重,有不可奪之志。陛下深知其能,顯以宰相之重,眾賢百姓,仰望德義。微過斥退,久不復用,有識所惜,儒士痛心,臣竊傷之。湛容貌堂堂,國之光輝;智略謀慮,朝之淵藪。髫發厲志,白首不衰。實足以先后王室,名足以光示遠人。古者選擢諸侯以為公卿,是故四方回首,仰望京師。柱石之臣,宜居輔弼,出入禁門,補缺拾遺。臣詩愚戇,不足以知宰相之才,竊懷區區,敢不自竭。臣前為侍御史,上封事,言湛公廉愛下,好惡分明,累世儒學,素持名信,經明行修,通達國政,尤宜近侍,納言左右,舊制九州五尚書,令一郡二人,可以湛代。頗為執事所非。但臣詩蒙恩深渥,所言誠有益于國,雖死無恨,故復越職觸冒以聞。”
十三年夏,征,敕尚書擇拜吏日,未及就位,因宴見中暑,病卒。賜秘器,帝親吊祠,遣使者送喪修冢。
二子:隆、翕。
翕嗣爵,卒,子光嗣。光卒,子晨嗣。晨謙敬博愛,好學尤篤,以女孫為順帝貴人,奉朝請,位特進。卒,子無忌嗣,亦傳家學,博物多識,順帝時,為侍中屯騎校尉。永和元年,詔無忌與議郎黃景校定中書《五經》、諸子百家、藝術。元嘉中,桓帝復詔無忌與黃景、崔寔等共撰《漢記》。又自采集古今,刪著事要,號曰《伏侯注》。無忌卒,子質嗣,官至大司農。質卒,子完嗣,尚桓帝女陽安長公主。女為孝獻皇后。曹操殺后,誅伏氏,國除。
初,自伏生已后,世傳經學,清靜無競,故東州號為“伏不斗”云。
隆字伯文,少以節操立名,仕郡督郵。建武二年,詣懷宮,光武甚親接之。
時,張步兄弟各擁強兵,據有齊地,拜隆為太中大夫,持節使青、徐二州,招降郡國。隆移檄告曰:“乃者,猾臣王莽,殺帝盜位。宗室興兵,除亂誅莽,故群下推立圣公,以主宗廟。而任用賊臣,殺戮賢良,三王作亂,盜賊從橫,忤逆天心,卒為赤眉所害。皇天祐漢,圣哲應期,陛下神武奮發,以少制眾。故尋、邑以百萬之軍,潰散于昆陽,王郎以全趙之師,土崩于邯鄲,大肜、高胡望旗消靡,鐵脛、五校莫不摧破。梁王劉永,幸以宗室屬籍,爵為侯王,不知厭足,自求禍棄,遂封爵牧守,造為詐逆。今虎牙大將軍屯營十萬,已拔睢陽,劉永奔迸,家已族矣。此諸君所聞也。不先自圖。后悔何及!”青、徐群盜得此惶怖,獲索賊右師郎等六校即時皆降。張步遣使隨隆,詣闕上書,獻鰒魚。
其冬,拜隆光祿大夫,復使于步,并與新除青州牧守及都尉俱東,詔隆輒拜令長以下。隆招懷綏緝,多來降附。帝嘉其功,比之酈生。即拜步為東萊太守,而劉永復遣使立步為齊王。步貪受王爵,冘豫未決。隆曉譬曰:“高祖與天下約,非劉氏不王,今可得為十萬戶侯耳。”步欲留隆與共守二州,隆不聽,求得反命,步遂執隆而受永封。隆遣間使上書曰:“臣隆奉使無狀,受執兇逆,雖在困厄,授命不顧。又吏人知步反畔,心不附之,愿以時進兵,無以臣隆為念。臣隆得生到闕廷,受誅有司,此其大愿;若令沒身寇手,以父母昆弟長累陛下。陛下與皇后、太子永享萬國,與天無極。”帝得隆奏,召父湛流涕以示之曰:“隆可謂有蘇武之節。恨不且許而遽求還也!”其后步遂殺之,時人莫不憐哀焉。
五年,張步平,車駕幸北海,詔隆中弟咸收隆喪,賜給棺斂,太中大夫護送喪事,詔告瑯邪作冢,以子瑗為郎中。
侯霸字君房,河南密人也。族父淵,以宦者有才辯,任職元帝時,佐右顯等領中書,號曰大常侍。成帝時,任霸為太子舍人。霸矜嚴有威容,家累千金,不事產業。篤志好學,師事九江太守房元,治《谷梁春秋》,為元都講。王莽初,王威司命陳崇舉霸德行,遷隨宰。縣界曠遠,濱帶江湖,而亡命者多為寇盜。霸到,即案誅豪猾,分捕山賊,縣中清靜。再遷為執法刺奸,糾案勢位者,無所疑憚。后為淮平大尹,政理有能名。及王莽之敗,霸保固自守,卒全一郡。
更始元年,遣使征霸,百姓老弱相攜號哭,遮使者車,或當道而臥。皆曰:“愿乞侯君復留期年。”民至乃戒乳婦勿得舉子,侯君當去,必不能合。使者慮霸就征,臨淮必亂,不敢授璽書,具以狀聞。會更始敗,道路不通。
建武四年,光武征霸與車駕會壽春,拜尚書令。時無故典,朝廷又少舊臣,霸明習故事,收錄遺文,條奏前世善政法度有益于時者,皆施行之。每春下寬大之詔,奉四時之令,皆霸所建也。明年,代伏湛為大司徒,封關內侯。在位明察守正,奉公不回。
十三年,霸薨,帝深傷惜之,親自臨吊。下詔曰:“惟霸積善清潔。視事九年。漢家舊制,丞相拜曰,封為列侯。朕以軍師暴露,功臣未封,緣忠臣之義,不欲相逾,未及爵命,奄然而終。嗚呼哀哉!”于是追封謚霸則鄉哀侯,食邑二千六百戶。子昱嗣。臨淮吏人共為立祠,四時祭焉。以沛郡太守韓歆代霸為大司徒。
歆字翁君,南陽人,以從攻伐有功,封扶陽侯。好直言,無隱諱,帝每不能容。嘗因朝會,聞帝讀隗囂、公孫述相與書,歆曰:“亡國之君皆有才,桀、紂亦有才。”帝大怒,以為激發。歆又證歲將饑兇,指天畫地,言甚剛切,坐免歸田里。帝猶不釋,復遣使宣詔責之。司隸校尉鮑永固請不能得,歆及子嬰竟自殺。歆素有重名,死非其罪,眾多不厭,帝乃追賜錢谷,以成禮葬之。
后千乘歐陽歙、清河戴涉相代為大司徒,坐事下獄死,自是大臣難居相任。其后,河內蔡茂、京兆玉況、魏郡馮勤,皆得薨位。況字文伯,性聰敏,為陳留太守,以德行化人,遷司徒,四年薨。
昱后徒封於陵侯,永平中兼太仆。昱卒,子建嗣。建卒,子昌嗣。
宋弘字仲子,京兆長安人也。父尚,成帝時至少府。哀帝立,以不附董賢,違忤抵罪。弘少而溫順,哀、平間作侍中,王莽時為共工。赤眉入長安,遣使征弘,逼迫不得已,行至渭橋,自投于水,家人救得出,因佯死獲免。
光武即位,征拜太中大夫。建武二年,代王梁為大司空,封栒邑侯。所得租奉分贍九族,家無資產,以清行致稱。徙封宣平侯。
帝嘗問弘通博之士,弘乃薦沛國醒譚才學洽聞,幾能及楊雄、劉向父子。于是召譚拜議郎、給事中。帝每宴,輒令鼓琴,好其繁聲。弘聞之不悅,悔于薦舉,伺譚內出,正朝服坐府上,遣吏召之。譚至,不與席而讓之曰:“吾所以薦子者,欲令輔國家以道德也,而今數進鄭聲以亂《雅》、《頌》,非忠正者也。能自改邪?將令相舉以法乎?”譚頓首辭謝,良久乃遣之。后大會群臣,帝使譚鼓琴,譚見弘,失其常度。帝怪而問之。弘乃離席免冠謝曰:“臣所以薦醒譚者,望能以忠正導主,而令朝廷耽悅鄭聲,臣之罪也。”帝改容謝,使反服,其后遂不復令譚給事中。弘推進賢士馮翊桓梁三十余人,或相及為公卿者。
弘當宴見,御坐新屏風,圖畫列女,帝數顧視之。弘正容言曰:“未見好德如好色者。”帝即為徹之。笑謂弘曰:“聞義則服,可乎?”對曰:“陛下進德,臣不勝其喜。”
時帝姊湖陽公主新寡,帝與共論朝臣,微觀其竭。主曰:“宋公威容德器,群臣莫及。”帝曰:“方且圖之。”后弘被引見,帝令主坐屏風后,因謂弘曰:“諺言貴易交,富易妻,人情乎?”弘曰:“臣聞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帝顧謂主曰:“事不諧矣。”
弘在位五年,坐考上黨太守無所據,免歸第。數年卒,無子,國除。
弘弟嵩,以剛強孝烈著名,官至河南尹。嵩子由,元和間為太尉,坐阿黨竇憲,策免歸本郡,自殺。由二子:漢、登。登在《儒林傳》。
漢字仲和,以經行著名,舉茂才,四遷西河太守。永建元年,為東平相、度遼將軍,立名節,以威恩著稱。遷太仆,上病自乞,拜太中大夫,卒。策曰:“太中大夫宋漢,清修雪白,正直無邪。前在方外,仍統軍實,懷柔異類,莫匪嘉績,戎車載戢,邊人用寧。予錄乃勛,引登九列。因病退讓,守約彌堅,將授三事,未克而終。朝廷愍悼,怛其愴然。《詩》不云乎:‘肇敏戎功,用錫爾祉。’其令將相大夫會葬,加賜錢十萬,及其在殯,以全素絲羔羊之潔焉。”
子則,字元矩,為鄢陵令,亦有名跡。拔同郡韋著、扶風法真,稱為知人。則子年十歲,與蒼頭共弩射,蒼頭弦斷矢激,誤中之,即死。奴叩頭就誅,則察而恕之。潁川荀爽深以為美,時人亦服焉。
論曰:中興以后,居臺相總權衡多矣,其能以任職取名者,豈非先遠業后小數哉?故惠公造次,急于鄉射之禮;君房入朝,先奏寬大之令。夫器博者無近用,道長者其功遠,蓋志士仁人所為根心者也。君子以之得,固貴矣;以之失,亦得矣。宋弘止繁聲,戒淫色,其有《關雎》之風乎!
蔡茂字子禮,河內懷人也。哀、平間以儒學顯,征試博士,對策陳災異,以高等擢拜議郎,遷侍中。遇王莽居攝,以病自免,不仕莽朝。
會天下擾亂,茂素與竇融善,因避難歸之。融欲以為張掖太守,固辭不就;每所餉給,計口取足而已。后與融俱征,復拜議郎,再遷廣漢太守,有政績稱。時陰氏賓客在郡界多犯吏禁,茂輒糾案,無所回避。會洛陽令董宣舉糾湖陽公主,帝始怒收宣,既而赦之。茂喜宣剛正,欲令朝廷禁制貴戚,乃上書曰:“臣聞興化致教,必由進善;康國寧人,莫大理惡。陛下圣德系興,再隆大命,即位以來,四海晏然。誠宜夙興夜寐,雖休勿休。然頃者貴戚椒房之家,數因恩勢,干犯吏禁,殺人不死,傷人不論。臣恐繩墨棄而不用,斧斤廢而不舉。近湖陽公主奴殺人西市,而與主共輿,出入宮省,逋罪積日,冤魂不報。洛陽令董宣,直道不顧,干主討奸。陛下不先澄審,召欲加箠。當宣受怒之初,京師側耳;及其蒙宥,天下試目。今者,外戚忄喬逸,賓客放濫,宜敕有司案理奸罪,使執平之吏永申其用,以厭遠近不緝之情。”光武納之。